巴金早期散文藝術論

中圖分類號：I207.6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9684（2025）04-0091-010

在廣闊無邊、多姿多彩的文學海洋里，人們總愿把巴金的名字同他那豐碑式的長篇小說《家》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在千百萬讀者的眼睛里，巴金無疑是位杰出的小說家。然而，要談起他的散文來，一般讀者對他的這類作品的創作了解得略少些，這與散文的體裁有關系，也與他因寫小說而成名有密切的關系。其實，巴金的早期散文同他的小說一樣，也具有灼人的藝術光彩，同樣給讀者以熱情、鼓舞和力量。本文想粗淺地談談這位著名作家的早期散文（即1920—1940年代創作的散文作品），著重論其藝術特色。

如果說，一個作家的成長是現實生活的乳汁澆灌其心田，使其產生了創作的強烈欲望的話，那么，散文的創作則是作家直攝生活、揭示現實、表現愛憎的短劍利器，它是作家于文學海洋“游泳”的首套“功夫”。巴金早期散文，無論從創作數量，還是藝術成就而言，都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是其無懼社會黑暗、勇敢追求光明的最直接表達。可以說，沒有其早期散文的厚重鋪墊，巴金就不會成為反對封建黑暗勢力的斗士。這些散文是其著名長篇小說《家》《寒夜》等作品誕生的“序曲”，亦是其藝術思想冶煉、精神走勢飆升的儲備源，沒有其早期散文創作，就不會有后來的巴金文學高原。基于認識此，下面結合其早期散文作品，分三方面予以論述。

一、履痕處處，直抒愛憎

巴金的早期散文，是他在解放前顛沛流離生活的真實寫照，又是這位著名作家第一次向千百萬讀者打開心靈的窗口。從1927年到1942年，巴金共寫了近二十本散文集，約五六十萬字，這些作品猶如窺視當時社會和作者思想的萬花筒，內容豐富，品種繁多，有游記、回憶錄、感想、雜文、小品文、通訊、序跋、隨筆等。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把巴金的散文用思想的線索連接起來，這就是一部反映舊中國社會生活的史詩，也是一個從舊社會走向新社會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史、思想史。巴金的散文創作是他文學生涯的第一步，也是其文學創作的第一塊基石。他成名于1929 年發表的長篇小說《滅亡》，可他的散文創作要遠比小說創作早得多，根據目前的資料可以知道，他的第一篇散文《可愛的人》發表于1922 年11月[1363。他的散文創作總是伴隨著生活的腳步而產生，就像一個跋涉者留在旅途上的足跡堅實可見。從他寫散文的那一天起，旅途生活就和他的思想感情相融合，也和他飽蘸激情的筆結成了不解之緣。1927年隨著他登上去法國求學的旅程，伴隨著太平洋、印度洋起伏的波濤，他的第一部散文集《海行雜記》誕生了。這是一組記寫赴法途中見聞的隨筆散文，這就是未來的著名作家巴金獻給讀者的一部完整的洋溢熱情的處女作。從那時開始，他的散文創作猶如澎湃的江水，一瀉千里，一發而不可收。他接著又寫出以旅途生活為題材的散文集《旅途隨筆》（1933—1934），主要記敘作者到南京、香港、廣州旅行以及回滬途中的見聞;《旅途通訊》（1937—1939），是記敘抗戰以后在廣州撤離，漂泊柳州、桂林的情況；《旅途雜記》（1940—1942），是記敘作者奔走在成渝黔桂道中的感受。我們把這類散文稱之為“旅途散文”。

這些旅途上寫的散文，篇幅長短不同，而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是顯而易見的。作者或直抒胸臆、低吟高唱，或觸景生情、寓情于景，或融情入理、情理并生，都表現出鮮明的愛憎，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效果。這些散文雖然思想感情是貫通一氣的，但是作者所用的藝術表現手法是不相同的，這就如同各種炒菜，味道都香甜可口，而做菜的方法卻各自不同。下面，我們分幾個小題談談巴金這類早期散文的藝術魅力。

（一）感情充實，直吐胸臆

著名文學家高爾基在1901年初寫給烏克蘭一位工人作家的信中，談到其散文創作時說：“而在散文方面，您既顯示出觀察力，又有不少激情。感情豐富，是達到順利寫作的最好手段！”[2]51這幾句話道出了這位文學大師對散文藝術的深刻見解，即豐富的感情是文學作品能否使讀者為之動心的第一要素。離開豐富的感情，同離開生活一樣，文學作品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巴金是一個對現實生活觀察敏銳、勤于思考、熱情奔放的人。他的旅途散文在最初就帶著這種富有人格特征的藝術風格，就是積極的、熱情的、愛國的。正如他自己所說：“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上;愛祖國、愛人民、愛真理、愛正義;為多數人犧牲自己;人不是單靠吃米活著；人活著不是為了個人的享受。我在作品中闡述的就是這樣的思想。”[3]41作家是這樣說的，也在散文創作中追求這種藝術效果。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海行雜記》中的《再見罷，我不幸的鄉土喲》一文，作者在敘述了自己將去法國求學的離愁之后，望著自己的國土，“眼里裝滿了熱淚”，他知道“這里有美麗的山水，肥沃的田疇，同時又有黑暗的監獄和刑場”。他熱愛自己的祖國，但又不能不痛恨那黑暗腐朽的制度和昏庸無道的統治者，他的心里是矛盾的、悲痛的。正是這種愛憎鮮明的激情，使他放聲高喊出那游子遠離母親般的摯誠話語：

喲，雄偉的黃河，神秘的揚子江喲，你們的偉大歷史在哪里去了？這樣的國土！這樣的人民！我的心怎么能夠離開你們！

再見罷，我不幸的鄉土喲！我恨你，我又不得不愛你。（《再見罷，我不幸的鄉土喲》）

在這里，我們似乎看到了年輕的巴金迎著海風站立在遠離祖國的船頭甲板上，為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暫別祖國時的痛苦心情，我們甚至感到為有這樣的愛國青年而欣慰驕傲。

巴金面對現實不只是歌唱，他曾經在自己的“生活信條”里說過：“幫助那需要愛的;反對那摧殘愛的。”[3]41所以，他對黑暗的現實不是熟視無睹的，正如《巴金評傳》的作者陳丹晨所言：“生活中一些苦痛不平的現象又觸目皆是，經常引起他強烈的激動，不能自已。”[4]252可見巴金是敢于鞭撻社會的黑暗和不良習俗的。《旅途隨筆》中有一篇著名的散文《一千三百圓》就是這類直面現實的作品，記敘作者在廣州看到的當地買妾的情景：在茶館酒樓把女人當作商品來招攬主顧，當場買賣，據說付錢后，還得由買主將女人全身仔細看一通，面對這種欺壓勞動婦女的黑暗腐朽習俗，圍觀的人們嬉笑自如。針對這種麻木的精神狀態，作者憤怒了，悲憫的感情達到了極點，他直筆寫道：

我知道它也是我們畸形社會制度的一個產物。每天每天在每個地方都有許多這樣的被稱為“女人”的生物讓人們當作商品來買賣。

……對這樣的事情我不能沒有憤怒！（《一千三百圓》）

這里，我們似乎看到一個痛斥舊社會的猛士正怒目圓睜，讀者們不能不為此產生共鳴。

簡析以上兩篇散文，可以看出巴金的散文抒情方法的一個方面，他不讓讀者強行接受自己的觀點，而是在敘述的層層鋪墊之中，把讀者內心的感情激蕩起來，然后再來個一吐為快，這是很容易為人接受的表現手法。這類散文還有《桂林的受難》《筑渝道上》等等。

（二）直筆描寫，意含其中

巴金的旅途散文在抒情方法上往往是直接吐露情感的，但也有不直接傾訴感情的，他如實地描繪自己的所見所聞，把感情深深地埋在字里行間，讓讀者從細致描繪中領悟作者的愛憎。這種藝術手法對刻意追求藝術效果的作家來說，難度是相當大的，這就如聞到花香即能辨別出是什么花的嗅覺一樣，是需要一番匠心的。古人贊同“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藝術效果，巴金也提倡“藝術的最高境界是無技巧”[5]316，并說：“長得好看的人用不著濃妝艷抹，而我的文章就像一個丑八怪，不打扮，看起來倒還順眼些。”[5]316當然，這里有作者的自謙，我們理解所謂“無技巧”，不是說寫作不需要技巧，而是說文章寫得讓讀者看不出半點不自然的地方，反映出生活的本來面目。讀者想知道作者在文中所持的態度，是需要通過自己的思考才能得到的。如《海行雜記》中的《猴子的悲哀》一文，寫一個人把猴子帶到船上，這動物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它從籠子里跑出來，爬到船的旗桿上，當人們把它抓住，它“不住地哀叫”。對此作者“平靜的心里，許久都不能消去”那“慘痛”的感覺。文中作者什么愛憎也沒有傾吐，只是如實地把這件事描繪下來，雖然作者與讀者的感情在這里沒有直接交流，可是讀者卻能從中悟出這樣的道理：所有動物，包括人，被迫離開自己的生活環境都會感到痛苦，其實這是一種從精神到物質的剝削。再如《旅途隨筆》中的《一個女傭》一文，是通過朋友講敘一個女傭在被土豪打了之后，機智勇敢地開槍殺死土豪的事。作者含而不露，娓娓敘來，還提到了高爾基早期小說里的英雄人物，講述這些似乎是無關的“外國”傳奇之事，而善于思考的讀者一定會從中悟出“有壓迫就有反抗\"這一真理。

（三）層層鋪墊，重在點“晴”

唐朝詩人杜牧在他的《答莊充書》里說：“凡為文以意為主，氣為輔，以辭采章句為之兵衛，未有主強盛而輔不飄逸者，兵衛不華赫而莊整者。”又說：“茍意不先立，止以文采辭句，繞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亂，如入闤，紛紛然莫知其誰，暮散而已。”[6]21由此可見古人很早就注意作文的立意了，并且認為文章的中心思想是文章能否存在的關鍵，就是說一篇文章不論怎樣寫，不管做多么多的鋪墊，但文中所要告訴讀者的東西應該是明確的。但是究竟怎樣才能簡練傳達作者的思想呢？我們傳統的表現方法有一種是“畫龍點睛”。巴金在其旅途散文中也運用發展了這種傳統手法。不過想把“點睛”的藝術效果突出出來，是需要做好準備的。“文貴曲”，也就是說鋪墊得越多越含蓄越好，這樣當作者在“點睛”處向讀者一“點”，讀者便會有豁然開朗、頓有所悟的藝術感覺，巴金的部分散文就有這樣的藝術性，如《旅途隨筆》中《鳥的天堂》一文就是這樣膾炙人口的佳作。文中作者寫和朋友一起劃船去游覽山水，一路上作者簡寫“白茫茫的水”，繁寫“茂盛的榕樹”，接著描寫榕樹的綠葉以及樹上的鳥窩，還寫荔枝樹“垂著累累紅色果子”，這些都是靜態描寫，其實是作者故意制造的氛圍。文章的后半部才“忽然起了一聲鳥叫”，“靜\"被“聲\"打破了，于是文章所描寫的畫面馬上“活動”了起來，樹林變得熱鬧了，各種鳥兒飛起來，鳴叫著，原來那靜靜的氣氛，現在變得沸騰起來！這時，作者抓住時機“趁熱打鐵”，“點睛”“鳥的天堂”。到此，文章描述的氣氛達到高潮，文章的主題也脫穎而出：多么令人渴望的自由世界！當然，這里也有象征意義：人們多像鳥兒，希望游覽的世界皆像“鳥的天堂”。巴金運用這種藝術手法非常得心應手，達到了令人心動神怡的藝術效果。這類散文還有《朋友》《機器的詩》《省港小火輪》《傷害》等。

巴金的旅途散文是他散文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從上面分析的幾篇散文中，我們可以“見其一斑，窺其全豹”了。當然，這類作品代表了他散文的部分表達，彰顯了其散文的基本藝術特色：直抒胸臆、感情熱烈、明白透徹、真切自然。

二、感情濃烈，傾向鮮明

法國雕塑藝術大師羅丹說：“藝術就是感情。”[7]3在巴金的小說創作中，他把全部感情都傾注在作品的人物形象身上，他的感情在散文創作中就像翻滾的潮水，起伏激揚，達到了文學作品表現感情時“大起大落”的藝術效果。他自己曾說：“我只是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動讀者的心。”[8]《后記》還說：“我的筆即使寫不出振奮人心的，熱情的贊歌，它也要蘸飽作者的心血寫下一個普通人的歡樂和感激的心情。我絕非為寫文章而寫文章。我有滿腹的感情要傾吐。”[8]《后記》因此，我們說“感情濃烈，傾向鮮明”是巴金表現愛國思想，闡明人生真諦一類散文的重要藝術特色。這里暫且把這類散文稱為“人生散文。”

其人生散文集有融情入理、情理并生的《生之懺悔》;有思想精深、情懷熱烈、學識廣博、別具風格的《點滴》;有構思巧妙、寓意優美、意境深遠、余音裊裊的《龍·虎·狗》;有情意纏綿、娓娓動聽、蘊含哲理、情感舒緩的《廢園外》;其它還有《短簡》《控訴》《無題》《黑土》等。如果說旅途散文是巴金散文創作的“序曲\"或“插曲”，輕盈優雅，順理自然，那么巴金的人生散文則是他全部散文的主旋律和精華，激揚飛濺，深沉雄厚。我們覺得這是巴金早期散文的真正代表，是一個整體的主體，是巴金所構建的散文藝術大廈最瑰麗精彩的部分。下面，我們就這些散文的代表作品分析其藝術特色。

（一）敘述自然，情理并生

文學作品是反映生活的，但不是照搬生活，應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這“高于生活”，就是“藝術的美”。這種美的表現形式即是自然天成、飽含哲理。對此，讀者會情不自禁地為這種藝術效果所感動，進而顯現了文學作品的藝術魅力。巴金的人生散文不僅是順理成章的，而且是情理并生的。他在談到自己的散文寫作時說：“一個人必須先有話要說，才想到寫文章；一個人要對人說話，他一定想把話說得動聽，說得好，讓人家相信他。…我寫文章的時候，并沒有事先想到我這篇文章里說些什么話，而且怎樣把那些話說得明白。”[9]120-121文貴有情，文貴成理。巴金不曾想過如何使自己的文章標新立異，他知道寫作是自己心靈的顫動，是思想的燃燒，因而“有話要說”是他寫散文的出發點。這種從他筆端自然奔流出來的感情，形成他散文的又一特色。如《生之懺悔》中的《我的呼號——給我的哥哥》一文，以在火車站為哥哥送行為開端，寫出自己因同哥哥分離而引起的隱痛之情，引出了“千千萬萬的人民在鐵蹄下而呻吟掙扎”的時代風云，給哥哥的自由生活造成的平淡和痛苦。同時又寫到哥哥所在那一帶地方還有千千萬萬的人民在槍炮、炸彈下面呻吟掙扎，而“投身在他們中間為他們做一些事情”的可貴精神及其把個人命運同民族興亡聯系起來的高尚品德。接著剖析了自己年輕魯莽、懦弱，以及不能直接為祖國的危亡獻力的痛苦心情，表示要和“過去的生活”告別的決心。文章的主題在此時也迅速升華。作者寫道：

為了做一個真實勇敢的人，為了忠于我們自己的信仰，為了使我不致有親手割斷我的生命的一天，我應該遠離那些文人，我應該投身在實際生活里面，在行動中去找力量，如我在《靈魂的呼號》中所希望的。（《我的呼號—給我的哥哥》）

筆調自然，感情真切，深刻的人生哲理和愛國思想在感情的擁抱中脫穎而出。一位巴金散文的評論者說：“巴金的散文寫的大多是日常生活中的題材，仿佛隨手拈來，信筆揮灑，但他總是寫得那么得心應手，如敘家常，能從平常的事物中揭示出生活的本質，以自己燃燒的心去點燃讀者的心。”[10]403顯現自然美的光輝，探討人生的真諦，是一切文學作品追求的目標。巴金的人生散文是在“愛我的祖國，愛我的人民，離開了它，離開了他們，我就無法生存，更無法寫作”[5]312的前提下去執著追求藝術效果的。我們以《龍·虎·狗》中的《愛爾克的燈光》一文為例，談談其藝術特色。文章開頭是從“傍晚，我靠著逐漸黯淡的最后的陽光的指引，走過十八年前的故居”起筆，寫看到大門照壁上“長宜子孫”四個字，以引出尋找“遙遠的舊夢”這條線索，寫聯想到“哈立希島上”姐姐愛爾克點的燈，聯想到許許多多“可愛的生命葬人黃土”，以及先輩們把辛苦修建的房屋留給后輩，得來的是分和賣的結果，用來訴說舊式家族的衰敗。這一件件事，一個個情節，像一顆顆珍珠始終被一條思想的紅線貫穿著，文成自然，理存其中。這時，胸有成竹的作者才掘出下面這些閃耀著思想光輝的哲理：

財富并不“長宜子孫”，倘使不給他們一樣生活技能，不向他們指示一條生活道路，“家”這個小圈子只能摧毀年輕心靈的發育成長，倘使不同時讓他們睜起眼睛去看廣大世界，財富只能毀滅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氣質，要是它只消耗在個人的利益上面。（《愛爾克的燈光》）

作者的敘述充滿情感，哲理也隨之產生了。

（二）構思巧妙，意境優美

在文學作品中力求表現情致，用優美動人的情景同作品里人物的命運和作者的思想情感相融合，讓某種氣氛籠罩全篇，就會形成聲、色、情俱全的藝術感覺畫面。這里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是含而不露的。正如恩格斯說的：“作者的見解愈隱蔽，對藝術作品來說就愈好。”[]462俄羅斯偉大作家屠格涅夫就是運用這種藝術手法的高手。他的名著《獵人筆記》曾使讀者在腦海中留下了許多難忘的情致濃重的藝術畫面，不過他表現的是19世紀俄羅斯大地的多彩風姿和人們的悲歡離合。而巴金運用這種藝術手法描寫的是我國人民昨天的命運和現實，這種藝術手法已被巴金運用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看《龍·虎·狗》中的《靜寂的園子》一文，開頭就制造“靜”的氛圍：狗無聲、園子靜、花開著、陽光照在樹上。接著又來用“動”襯“靜”：松鼠追逐、小鳥鳴唱、轟走鳥兒等，這樣“靜寂”的效果更濃重了，以至達到“沉悶”。接著又寫警報、汽車、驅逐機的聲音，這是用“聲”襯“靜”。最后仍然回到“靜寂”之中，但這和前面的“靜”已不相同。前面人和動物四散躲難而形成的“靜”是反常的，這會使讀者感到日本侵略者打破“寧靜”的可惡。結尾的“聲”是我們驅逐日寇、帶來希望的飛機聲，其實這是我們用“動”來迎得生活的和平安靜。

再如《廢園外》一文，作者先寫園內角落里盛開的花，春姿勃發，葉綠花紅。這種描寫好像是“閑筆”，其實不然，作者要以花來襯寫一個被日寇炸彈殘害的少女，文中寫道：“望著一園花樹，想到關閉在這個園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搔著似地痛起來。連這個安靜的地方，連這個渺小的生命，也不為那些太陽旗的空中武士所寬容。”這里作者顯然是激憤了，為少女的死痛心、嘆息，但是為保持文章的情致，作者沒有高聲吶喊，而是仍然回到寫“花”上來，花好像在嘆息、在搖頭。這種擬人的筆法，可以使讀者想見那悲慘凄涼的場面，這里作者運用的含蓄寫法“是子彈在槍膛里的沉默”[12197。接著寫自己回到被震壞的家，文章在此結束，收尾自然、靜穆，然而讀完這篇文章的讀者，誰又能不為之深思呢？這類散文確實實現了藝術之美和現實生活的高度融合，達到了余味無窮的藝術境界。這類散文還有《大黃狗》《長夜》《月夜鬼哭》等。

（三）詩的激情，灼人的思想

魯迅先生說：“我們需要的，不是作品后面添上去的口號和矯作的尾巴，而是那全部作品中的真實的生活，生龍活虎的戰斗，跳動著的脈搏、思想和熱情，等等。”[13]591巴金的散文一起筆就帶有動蕩的激情、積極的思想，發展到后來，他的散文達到了“飛湍瀑流爭喧豗，碌崖轉石萬壑雷”的激情，而作者的思想也在散文的字里行間得到高度的升華。他把感受到的“凡心中有痛苦的，有憎恨的，有熱愛的，有悲憤與冤屈的…不要沉默”[12]203的因素統統連接起來，像一條烈焰燃燒的導火索，劇燃和猛爆同時在一篇篇文章里突破出來，能達到這種令人震驚的藝術效果，為此作者是花費了一腔心血的，正如作者后來說的：“我是春蠶，吃了桑葉就要吐絲，哪怕放在鍋里煮，死了絲還不斷，為了給人間添一點溫暖。”[5]230下面我們結合具體作品談談在這類散文中所采用的藝術技巧。

（1）夾敘夾議，旁征博引，情理深透

我國現當代散文作家各有各的創作風格特色。如魯迅的深沉雋永，朱自清的清新委婉，冰心的細膩纏綿;楊朔的詩情畫意，劉白羽的激越鏗鏘，秦牧的識多趣廣。而巴金的部分散文常常邊敘邊議，引入古今中外的典型事例作為表達思想感情的“調味素”，這就自然豐富了文章的內容。在引入材料的同時，作者總是把自己的愛憎同相關材料“溝通”一番，最后道出人生的哲理。如《夢與醉》中的《死》就是這類文章，作者先從古希臘神話斯芬克司常致人以死入筆，寫自己對死的思考，寫遇到危險脫離死的情形，說到平凡轎夫的死，朋友的死而復活，一位外國太太死后多時復活（因為愛她的兒女）時，作者議論說：“愛的確可以征服死，這里便是一個證據…\"接著又列舉為信仰而死的政治家、科學家：耶穌（釘死）、布魯諾（燒死）、拉吉穴夫（服毒自殺）、蘇菲·包婷娜（開槍自殺）、古田大次朗（被絞死）、阿·帕爾森司（被絞死）等;作者把死的各種不同情形分了類：無故的死、平凡的死、偉大的死、為愛而死、為生而死、為信仰而死等，這中間又貫串著精粹的議論，如“人怕死，就因他不知道死，同時也因為不知道他自己。其實他所害怕的并不是死。”又如：“‘死'不僅是不可怕，它有時倒是值得愿望的，因為那才是真正的休息，那才是永久的和平。”這種熔古今中外為一爐的寫法，確確實實給讀者以振動心靈的藝術魅力。《生》也是這種類型的文章，先寫作者對“生”所持的態度，又寫科學家吳特拉夫（美國）等人對“生”的解釋和如何延長“生”的論述，寫革命家妃格念爾（俄國）和革命者沙珂（美國鞋匠）為“生”而去“死”的追求精神。接著作者議論道：“‘生’的確是美麗的，樂‘生’是人的本分。前面那些殺身成仁的志士勇敢地戴上荊棘的王冠，將生命視作敝屣，他們并非對于生已感到厭倦，相反的，他們倒是樂生的人。”理解得何等深刻！接著作者又把個人的“生”同民族的興亡聯系起來寫道：“我們每個人都有著更多的同情所以每個人應該遵守生的法則，把個人的命運聯系在民族的命運上，將個人的生存放在群體的生存里。群體綿延不絕，能夠繼續到永久，則個人亦何嘗不可以說是永生。”生存不是個人的私有財產，個人的生存和國家興亡有密切的關系，也就是說民族國家的生存，就是個人的延續，這種主題的升華和開發是多么令人驚嘆！這正是巴金這類散文的藝術特色。

當然，這類議論抒情的散文還有很多，如《黑土》《醉》《夢》等。總之，這類散文顯示了巴金散文的獨特風格，達到了19世紀法國大畫家安格爾所倡導的“藝術的生命就是深刻的思維和崇高的激情”[14]23的藝術境界。

（2）短小精悍，詩意盎然，意境深遠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可以寶貴的文字，是用生命的一部分，或全部換來的東西，非身經戰斗的戰士，不能寫出。”[15]335巴金生在災難深重的舊中國，目睹了社會的黑暗，日寇鐵蹄的踐踏，人民生活的痛苦，從中感到一個作家應有的擔當和責任。

早在1933年他寫的《談心會》一文中就說過：“所以我們生活的信條應該是：忠實地行為，熱烈地愛人民;幫助那需要愛的，反對那摧殘愛的;在眾人的幸福里謀個人的快樂，在大眾的解放中求個人的自由…”他是這樣說的，為作家的他也是這樣來寫作散文的。這類散文的特點往往是短小精悍，充滿詩意，讀后令人難忘。它們像掛在遙遠天際的星星，看著雖小，但光亮卻異常耀眼。如《龍·虎·狗》中的《日》一文，全文共184字，卻閃耀著思想的光輝和積極的人生態度。他寫到飛蛾撲向燈光，寫到夸父渴死旸谷，最后以抒情詩般的歌調唱道：“倘使有一雙翅膀，我甘愿做人間的飛蛾。我要飛向火熱的日球，讓我在眼前一陣光，身內一陣熱的當兒，失去知覺，而化作一陣煙，一撮灰。”多么偉大的獻身精神！多么崇高的人生理想：犧牲自己給人間增加點熱量和溫暖！讀了這種用“生命的一部分”寫成的文字，誰能不激動！又如《星》一文，篇幅比前一篇略長，先寫外國小說里描寫的“星星”和小說中人物看到星星的感情，又寫德國音樂家對星星的贊嘆，最后寫自己對星星的感受。作者說外國人看“星星永遠給他們以無上的安慰”，而給自己卻是“一次祝福”，接著寫道：“在我的天空里星星是不會墜落的。想到這，我的眼睛也濕了。”多么含蓄的結尾，像詩那樣余味無窮。

從這些優美、短小的散文里，我們似乎能觸摸到作者那顆激動的、熱情洋溢的心。這些文章雖然短小，但是生命力卻是極強的，甚至可以說是綿長的，它們是巴金散文的上品。類似的還有《點滴》集里的《雨》《生命》《雪》等，《龍·虎·狗》集里的《風》《云》《龍》《生》等。

巴金的“人生散文”，是他全部散文的精華部分。在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那“愛真理，愛正義，愛人民，愛生活，愛人間美好的事物”[5]86-87的高尚思想和執著的追求精神，正如一位評論者說的：“巴金的散文是用生命寫成的，是他感情的結晶，思想的火花，既有了強烈的真實性，又有鮮明的傾向性，這是難能可貴的。”[10]402

三、綿綿之情，通篇燃燒

一個人的悲痛莫過于失去自己的知心朋友和親人，然而正是這種牽動心靈的感情，使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學史上留下了那么多名篇佳作，如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歐陽修的《祭石曼卿文》《龍岡阡表》、魯迅的《為了忘卻的記念》、冰心的《南歸》、朱德的《母親》等等。巴金是位受人民愛戴的作家，他的朋友多是著名作家和學者，可以說這些人是他志同道合的知音。對于有著豐富感情的巴金來說，失去了朋友和親人是他最大的不幸，所以回憶懷念親友是巴金散文的重要內容之一，我們把這類散文稱為“懷念散文”。

悲痛纏綿之情是懷念散文的主要藝術特色。不過這類散文不是通篇哭哭啼啼的，相反卻產生了一種給人以沖破悲傷的力量，給讀者一種新的希望，可以說這些散文是通篇燃燒的“火”，讀后讓人久久不能忘懷。巴金說：“我有感情無法傾吐，有愛憎無處宣泄，好像落在無邊的苦海里找不到岸，一顆心就無處安放，倘使不能使我的心平靜，我就活不下去。…我沒有走上絕路，倒因為我找到了紙和筆，讓我們的痛苦化成一行行字，我心上的疙瘩給解開了，我得到了拯救。”[5]209-210我想這里所說的“痛苦”，一定包括失去朋友的感情，可見這類散文也是從巴金心底流出的“熱流”，雖然數量不如前兩類多，但仍然是感人至深的。現在我們來分析這類散文的藝術特色。

抓住亡友生前的代表性生活細節來描繪。文學作品中用細節寫人，已經成為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恩格斯在談到批判現實主義文學時曾強調“細節的真實”，可見細節最能表現人的思想情感。如《紀念友人世彌》，作者主要抓住了這位女作家“不喜表現自己（不愿讓朋友知道她寫文章）”、樂于幫助朋友（在家里寄存朋友的槍和抗日文件）、關心朋友（打電話詢問在上海淪陷區巴金的安全）的事情，這三件事就把這位女作家的勇敢、熱誠、助人為樂的美好品德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來了。這類散文還有《悼范兄》《紀念一個善良的友人》等。

文章的結尾給讀者以極大的鼓舞。古人寫文章的結尾強調“豹尾”，即簡潔有力。請看《紀念友人世彌》的結尾：

你的手所放下的火炬，也將由我們接過來高高地舉起。我們會把它舉得更高，使你的和我們的理想早日實現，我知道那會是你最快活的時候。到了那一天，你會活起來，活在我們的心里，活在我們的理想里。（《紀念友人世彌》）

這樣的結尾，讓我們不感到失望、苦痛，反而產生了一種催人的力量。又如《悼范兄》的結尾是這樣寫的：

涼風從窗外吹入，我伸出頭去望天空，雨天自然沒有星光，但是我的眼前并不是一片黑暗。我想起了一顆死去的星星早已不存在于宇宙間了，但是它的光芒在若干年后才達到地球，而且照耀在地球上。范兄，你就是這樣的一顆星，你的光現在還亮在我的眼前，它

在給我照路！（《悼范兄》）

在回憶懷念已故友人和親人的文章里，這樣以熱情來結尾的文章是不多見的。由此可知，作家巴金的熱情是無處不存在的，可以說是通篇燃燒。

以上是我對巴金早期散文的藝術特色的分析，由此我們可以對巴金的思想觀和藝術觀有個進一步的了解，特別是對巴金早期散文的藝術特色有了新的認識，我們會得到這樣的結論：巴金的早期散文同樣有著誘人的藝術魅力，特別是文中那強烈地熱愛生活、熱愛祖國的激情，常常感動著我們，每讀他的一篇散文，都好像在讀一首高亢嘹亮的抒情詩，讓人心靈震顫、久久不能忘懷。因此我們說：巴金的早期散文是那個時代的最直接反映，是中華民族的一曲贊歌。

最后，讓我用魯迅先生的話來結束全文：“巴金是一個有熱情的有進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數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13]53這固然是對巴金人格的最高評價，也是理解巴金先生早期散文的一把金鑰匙。

[責任編輯：蔣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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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 Jin’s Early Prose Art Theory

CHEN Xiao-lei

（PolicyResearch Office，JilinProvincial PartyCommitee，Changchun13oo51，China）

Abstract：Ba Jin's early prose has outstanding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which has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on Ba Jin's novel creation and makes his novel creation present a plateau trend. In fact，Ba Jin's early prose creation was already ready for the imposing manner of his literary creation .The main artistic features of Ba Jin's early prose are embodied in three aspects ： the true portrayal of love and hate expressed frankly，lyric expresson with strong feelings and distinct tendencies and continuous feelings to miss his friends and relatives. Ba Jin's early prose is the most direct reflection of that era and also a song of praise for the Chinese nation. The author sorts out，digs，classifies and sublimates the history and reality，society and life，creation and artistic exploration of Ba Jin's early prose，afirming the artistic achievements of his early prose and its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Key words： Ba Jin ;early prose ; novel;artistic features ; modern liter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