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舉大家是文學經典化的重要手段,正如晚明文章家湯賓尹所說:“為文而不宗大家,豈得謂之文哉?”①大家代表的是歷代詩文創作典范,后人可以之為準繩,并以為復古路徑,文學史亦常常據之做一種回溯性重構。起始之時,標舉者未必即有宗派意識。然詩文統緒的構設是一種主觀行為,標舉者必然會從自身的趣味、傾向出發,去闡揚相符契的前代大家氣象,在這種情形下,因其所宗而成派,亦是自然而然之事。
大抵南宋以來,文人士夫的“大家數”意識漸次強烈,遂用以標舉前代杰出詩人②。古文方面,從呂祖謙《古文關鍵》、樓昉《崇古文訣》,到周應龍《文髓》、謝枋得《文章軌范》等,皆在嘗試以韓柳歐蘇為中心,構建離自己時代最近的前賢經典譜系——“唐宋古文大家”作為一個標識性概念得以應運而生。值得注意的是,南宋與中晚明有著相似的私人出版業與閱讀市場勃興的環境。
唐宋古文大家在元明清的經典化歷程,是近世文學重要的課題,圍繞著“八大家”的生成史,學界已有相當豐的成果,關注明代的研究者亦皆能看到明人在其間的關鍵作用。不過,我們在考鏡源流中也發現,此中尚有不少分支及細節問題值得細辨。諸大家定數不一,或六家,或七家,或八家,或四家。不同取舍的背后存在不同標舉者的衡文主張及思想博弈,但亦提示,八大家譜系的構建并非是一種必定的生成目標。而在標舉前代古文大家的同時,有明一代諸文章家如何仿襲其模式展開經典化實踐并產生流變,或是更值得還原的現象。
若結合對明代書籍出版-閱讀市場涌現的唐宋古文選本的梳理,則可印證明中期以來存在一個唐宋古文四大家模式,而這又是本朝文章家據以適配的經典化實踐的樣板。隨著后七子尤其王世貞勢力的擴張,在四大家模式下,唐宋古文宗尚的內涵很快被顛覆,被標舉的恰恰是與之對立的倡言周秦西漢文者;此外,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在崇禎間影響始盛,唐宋古文宗尚重又恢復,自此四大家模式漸被八大家模式所更替,其后雖有人不時發出不同的聲音,卻畢竟難挽狂瀾。
一、嘉、萬以來古文選本的唐宋四大家模式
選本的功用在示范樹鵠,舉述大家恰可據以為宗本。縱觀明代的出版-閱讀市場,明確在文章選本編刊上標舉大家數以為文范、文宗者,應該是嘉靖中后期以來之事,如顧洛輯《新刊精選古今大家翰牘遺矩》等;隆、萬年間愈益多見,如王乾章輯《皇明百家文范》,虞懷忠輯《皇明文宗》(與《歷代文宗》合刊),楊起元、朱國祚等輯《皇明百大家文選》,不勝枚舉。其中不乏舉業用書,顯示科舉教育的需求。這一進程顯然與明代私人出版業的發達同步。
若就被標舉古文家的時代考察,會發現有一個比較明確的標界,即稱大家者,正是自唐宋始。清戴鈞衡《重刻方望溪先生全集序》曰:“六經四子皆載道之文,而不可以文言也。漢興,賈誼、董仲舒、司馬遷、相如、劉向、揚雄之徒,始以文名,猶未有文家之號。唐韓氏、柳氏出,世乃畀以斯稱。”③梳理雖簡略,然大抵相中。在古文演變史上,以個體作家而舉稱大家,即是由中唐重振古文的巨璧——韓愈、柳宗元開始,北宋歐陽修及“一時師友”因相祖述而得并舉。這樣的標舉在南宋已發其端,如《古文關鍵》即選取韓柳歐蘇為中心的古文家之文,施加圈點,示以讀文法,以資士人學子應試寫作之助,只是尚未明確標示定數。元明而下,無論是吳澄《臨川王文公集序》舉稱韓、柳、歐、蘇洵、蘇軾、曾、王七人,還是朱右《唐宋六家文衡》認定韓、柳、歐、曾、王、三蘇六家文足為世之準繩,皆顯示所標舉的唐宋大家漸趨凝定(此后如李紹《重刊蘇文忠公全集序》紹續吳澄,標舉文章七大家,唐順之紹續朱右,輯《六家文略》),然仍各有出入,并未像晚明至清前期流行的唐宋八大家那樣完全固化下來。
相對而言,韓柳歐蘇四家則形成一更為穩固的內核。王十朋《讀蘇文》曰:“不學文則已,學文而不韓、柳、歐、蘇是觀,誦讀雖博,著述雖多,未有不陋者也。”④郝經《答友人論文法書》曰:“唐之文,則稱韓、柳;宋之文,則稱歐、蘇。中間千有余年,不啻數千百人,皆弗稱也。古文之法則本韓、柳,論議之法則本歐、蘇,中間千有余年,不啻數千百文,皆弗法也。”③堪為宋元間所論代表,且自有鮮明的價值觀。明初以來,金華學派一系的理學文章家以至臺閣體作家,不斷強化韓、歐在明道宗經方面的示范性,以他們為核心的唐宋古文大家明顯成為主流宗尚。陳敬宗《尚書王文安公傳》敘王英永樂甲申(1404)登進士第后,成祖命解縉選庶吉士,“俾盡讀文淵閣古今書,作為班、馬、韓、柳、歐、蘇文字”,可證館閣教學所倡導,韓柳歐蘇是《史記》《漢書》而后之專家典型。當然,個中仍有軒輕,如黃佐概述明前期宗尚:“國初劉基、宋濂在館閣,文字以韓柳歐蘇為宗,與方希直皆稱名家。永樂中,楊士奇獨宗歐陽修,而氣焰或不及,一時翕然從之,至于李東陽、程敏政為盛。”③然無論如何,在前七子奪得文柄之前,韓柳歐蘇仍是不可移易的文章矩矱。以倡言《左傳》啟變的王螯,也還是認為“文如韓、柳可謂嚴矣”,“文至歐、蘇可謂暢矣”,關鍵在于學須“得其法”,而其末“流而為晦”“流而為弱”,“蓋非四子者過,學之者過也”③。
伴隨著新一輪復古思潮的興起,古文辭在成化、弘治以來重新成為引人矚目的話題。以李夢陽、何景明為代表的前七子文主西京以上,恰可看作是對明初以來所主導、又為臺閣所加強的唐宋古文傳統的離反。之后如王慎中、唐順之等唐宋派作家,在明代理學有新發展的前提下,又嘗試對李、何輩進行反撥,重建唐宋文傳統成為他們的一項重要任務。后七子一派則即刻再振前七子復古之幟,意圖“修復西京、大歷以上之詩文”⑨。在短短百余年間,圍繞古文宗尚及取徑,表現為十分激烈的流派紛爭,嬗替相當頻仍。在這個過程中,原來或被視作同一源流之不同階段的古文經典一一周秦西漢文、唐宋文,變成了截然對立的陣營。一方面,如韓邦奇《論式序》所描述:“弘治間則效唐,而專于韓、柳;或效宋,則亦專于歐、蘇。”顯示當時科舉教育背景下的文章宗尚。另一方面,質疑的聲音亦已出現,從上舉王鏊對學四子之末流為晦弱的批評,到李夢陽直接指斥“文自韓、歐來,學者無所師承,迷昧顯則”?,可謂針鋒相對。認同“文必秦漢”的祝允明,同樣尖銳地批駁:“今稱文韓柳歐蘇四大家,又益曾鞏、王安石作六家者,甚謬誤人。”此為正德十四年(1519)所撰述,可見以唐宋四大家為核心的文章宗尚在一般士人心目中仍獲認同。嘉靖年間,徐階《費文憲公集序》亦將四大家作為常識舉述:“自漢以降,士以文章名家者,莫過于韓柳歐蘇。”萬歷九年(1581),王世貞《蘇長公外紀序》言及“今天下以四姓目文章大家”,“當吾之少壯時,與于鱗習為古文辭,其于四家殊不能相入”,反映的是隆慶、萬歷前期他們與時風斗爭的情形,所謂“四姓”“四家”即韓柳歐蘇,其約定俗成之指稱,似不必指名道姓即可獲知。如以顧憲成代表的東林學派,所勾勒古文譜系,“六經畢,一變而為《左》《國》矣再變而為班馬矣三變而為韓柳歐蘇矣”,顯然亦是一種沿襲。至于袁中道《游居柿錄》記“得潘景升書,書中欲得中郎批點韓、柳、歐、蘇四大家文,不知是書已佚散矣”,表明在萬歷中后期,像袁宏道這樣的性靈派作家亦曾批點四家文選。
如前所述,嘉靖中后期以來,出版-閱讀市場于古文選本開始出現較為明確的標舉大家以為文范、文宗的現象,顯示唐宋古文宗尚的選本自然也不例外。如薛甲輯《大家文選》、唐順之纂《文編》,雖屬通代之選,重心卻全然落在前已舉述的唐宋古文七家或六家身上。稍后蔡瀛輯《六家文略》,更是韓、歐諸名家專錄,人以下再依書、序、記、志銘等文體分類。據蔡氏嘉靖四十二年(1563)《輯六家文略引》,聲稱先師唐順之纂為《六大家文》,復纂其略,“瀛既得其纂次題目,退而割裂諸文,依次輯之,缺者錄之”,表明乃承荊川之教,而將之打造成古文范本。該選本至萬歷年間才由蔡瀛之子付梓。
這期間也出現了專門標舉唐宋四大家的選本,顯示明初以來的主流古文宗尚在遭遇“文尚秦漢”之風沖擊后,相與抗衡的某種情勢及其韌性。王坊編校《新刊四大家文選》四卷。王坊,姑蘇人。他在該本卷后跋云:“韓粹而正,柳肆而華,歐閎而深,蘇辯而騁。考其途徑,人人異殊,要之闡圣奧,該物理,顯道體而賁人文,其揆一也。坊自總發時,先大夫永溪公常教習制科,因俾讀四家之文,僅憶百首,乃竟以濩落弗振,行且暮矣。循格佐垣,暇日理而刻之,題曰四大家文選。”@所述四大家即韓柳歐蘇(“蘇”為三蘇),雖風格各異,然由之而入,皆足以彰顯天道人文。事實上,編選此讀本顯然與家族的科舉教育相關。這在當時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正是這種科舉或理學方面的學習需求,共同形成出版-閱讀市場的一種動力與支撐。
陸粲編《唐宋四大家文鈔》八卷。陸粲,字子余,號貞山,長洲人,嘉靖五年進士,選庶吉士,授工科給事中,著有《左傳附注》《春秋胡氏傳辨疑》《陸子余集》等。卷首有沈位序曰:“吾蘇陸貞山先生為諸生時,嘗取唐之韓柳、宋之歐陽公及蘇氏父子四大家之文,得其尤者若干首而抄之,以時觀覽焉。曰:‘此吾舉業之筌蹄也。”@是書雖在嘉、隆之際才進入出版市場,但于陸氏嘉靖五年中進士前當已編成,其本人修習舉業恰伴隨著弘、正文學復古由中央輻射至地方的發展。不過,復古風潮之外,陸粲在習古文與時文的起步中或更多得益于臺閣一脈的唐宋文風,這也建立在吳中的人際網絡之上。如王鏊正德五年致仕后,與尚為諸生的陸粲頗有文字交誼,《陸子余集》附錄墓志亦提及王螯“盡出所述撰,令評鷺”@。《唐宋四大家文鈔》的編選或可說明中央郎署倡導的“文必秦漢”興起后,在正、嘉間的吳中,王鏊作為臺閣文風下行的推手,仍能吸引陸粲這樣的士子接納唐宋文,并將其轉化為舉業之資。因陸氏學文于王鏊,時人多表彰其專法西京以上,王世貞則似窺破底里:“其為文,精雅有法,得班氏及韓、歐遺意。”陸粲與王世貞頗有往來,王氏評論唐宋派作家的名言,即出自給陸粲的書信:“海內王參政、唐太史二君子號稱巨擘,覺揮霍有余,裁割不足。”撰序者沈位,字道立,吳江人,隆慶二年(1568)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院檢討,史稱“公自少力學強識,長與唐荊川、茅鹿門二先生游,得其指授”,所作古詩文見重于世,著有《柔生齋集》《柔生齋歷代文選》等。沈氏于隆慶三年曾致信茅坤,次年茅坤先后有二書與復,二人相與為知己,抨擊李、何、王、李輩“獵取夫言詞奇詭者以駭當世”,且在當時并被時文界目為楷模。故無論陸氏、沈氏,實皆處于文壇風習交鋒的漩渦中心。
凌云翼輯《歷代文選》十四卷,卷首有范惟一、凌云翼各一序。此集雖屬通代之選,其中唐宋文部分卻是韓柳歐蘇四大家各一卷,蘇亦是三蘇。范序謂“三代之文皆圣人之作”,“邈乎無以尚矣”;“戰國秦漢之間,世教變衰,道法蕪晦”,“雅道尚有存者”;“迨至唐宋韓柳歐蘇諸家,奮筆而起,以作者自命,卓然成一家言,而修辭之士亦咸推尊之”。在明其源流承變的同時,標舉唐宋古文成家者,雖仍是習見的退化論文學史觀,表明他們與先秦兩漢諸作猶有間焉,卻仍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在世多厭宋習而倡秦漢之文的時代,唐宋古文仍如湍急波濤中深潛的底流。凌云翼,字汝成,南直隸太倉人,嘉靖二十六年進士,曾任南京工部主事、兵部尚書兼左副都御史等職。隆慶間,嘗囑黃思近翻刻楊慎《丹鉛總錄》等,可窺其趣尚。范惟一,字于中,華亭人,范仲淹十六世孫,嘉靖二十年進士,歷官鈞州知州、工部郎中、南太仆寺卿等,喜刻書。凌、范二氏均嘗任浙江按察司副使,是書刊刻由溫州、處州二府官員主持,然刻工、寫工都是吳地工匠。隆慶六年,該選被鄖陽府翻刻,其卷末有鄖陽知府楊愈茂跋:“《歷代文選》,大中丞凌洋翁所集也。翁撫鄖之明年,出是集授諸舉子。諸舉子白余翻刻,以廣其傳。”此本的編選及翻刻均與地方官學的科舉教育相關,一方面顯示出江南人士在文學風尚傳播中的核心作用,另一方面可見官員遷轉也應是書籍流通的重要途徑。
歸有光選輯、顧錫疇評閱、徐開雍參定《顧太史評閱唐宋四大家文選》四十二卷,卷首有歸有光題辭、顧錫疇序。歸氏題辭表彰韓柳歐蘇自書手眼,不襲《史記》字句而真能與之上下,故取四家文各錄一帙,以為“《史記》后之《史記》在乎是也”@。顧序述其評閱之旨在“究古人之精而得其樞極”,教示兒輩“近代而來有千百年而一人者”,即四大家之文;著意于為四家風格各溯其源,以實現“得其中用意之至微者”。顧錫疇,字九疇,號瑞屏,昆山人,萬歷四十七年進士,選庶吉士,授檢討,崇禎初,升禮部左侍郎,著有《秦漢鴻文》《尚書講意》《古學匯纂》等,則所著實以秦漢文為尚。在此書編刊中實際起作用的應為刻書家徐開雍,名文昭,江西汝水人。觀卷首題名歸、顧的序引之策略,并不以唐宋四家與秦漢文相對立,而是將之標舉為乘《史記》波流而下、有所變而后大的近代典范。
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有一本署歸、顧選評《唐宋八大家文選》五十九卷,八家分列叢編同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瞿冕良《版刻質疑》以為當用茅評本《唐宋八大家文鈔》增補重印。如此書坊嫁接拼湊之書,恰可印證茅氏所編至崇禎間方產生較大影響。自稱最心折唐順之的茅坤,于萬歷初編選《唐宋八大家文鈔》,萬歷七年其侄茅一桂刊于杭州。據其序例,匯輯包括唐順之、王慎中在內的諸家評語,分體亦同唐氏《文編》。編選目的是為家族子弟舉業示揣摩為文之法,也算是唐宋古文經典的一次集成性形塑,針對“近來文章家且謂漢西京后,薄不足為”,明確標舉“八君子”以為正統,有強烈的操持選政動機。不過,該選本于崇禎初連獲重刊前,并未即時產生如后來那般影響,相反倒是出現不少指摘者。崇禎元年(1628),時任山東學政的方應祥,據茅一桂本,與杭州小筑社同人重新校刊茅氏《唐宋八大家文鈔》。四年后,茅坤之孫茅著與其舅父吳毓醇又精校《唐宋八大家文鈔》原稿,由蘇州金閭擁萬堂刊印。自此遂開啟八大家模式,如孫慎行輯《精選唐宋八大家文抄》,鐘惺評選《唐宋八大家選》,鐘惺輯、吳正鵾評《唐宋八大家文懸》,孫月峰、茅鹿門、鐘伯敬三先生合選《唐宋八大家文抄選》等,均在崇禎年間刊刻,頗具一時之盛;而據吳應箕《八大家文選序》,知尚有陳貞慧《唐宋八大家文選》。
當然,四大家模式在崇禎年間亦仍有延續,如孫鑛評選《唐宋四大家文選》,陸夢龍評、顧懋樊參訂《陸君啟先生評選唐宋四大家》。此外,如陶斑輯、宋錢校《刻兩蘇王曾四大家文選》,則是單列北宋四大家。盡管如此,新興的八大家模式畢竟后來居上,以至很快覆蓋四大家模式而籠罩有清一代,如方東樹曰:“自明臨海朱右伯賢定選唐宋韓柳歐曾蘇王六家文,其后茅氏坤析蘇氏而三之,號曰八家,五百年來,海內學者,奉為準繩,無敢異論。”王昶編《四家文類》以韓柳歐蘇四家為“文之最”,矛頭即指向茅坤以來的古文八大家模式,“自明茅氏坤論次古文取八家為彀率,嗣后甄古文者以十數,斤斤焉墨守厥訓,不敢有所進退損益”,而以孟子“博學返約”之說為自已張本,卻并未申明己選乃是接續明代已有的古文四大家傳統,可見世變之亟。
二、本朝文章家經典化及其風習遷轉
對于明代文章家經典化而言,大抵成、弘之際是一關鍵時刻。一方面,臺閣勢力及其文章空前繁盛:“成、弘之間,長沙李文正公,繼金華、廬陵之后,雍容臺閣,執化權,操文柄,弘獎風流,長養善類。昭代之人文為之再盛。”與李東陽并稱館閣的程敏政,即有遵前代《文章正宗》之例,“務取平正醇粹、有關世教者”的衡文之舉一一其《皇明文衡》是有意識構建本朝文章盛景的一個選本,如卷首程敏政題識所說“使是集為一代大備之典則”?。此集雖說自“臺閣之宗工”以至“山林之詞匠”皆在擇選之列,然畢竟顯示出強烈的臺閣宗尚,館閣諸大家如宋濂(八十余篇)、王祎、蘇伯衡(各七十余篇)以及方孝孺、楊士奇(各五十余篇)等諸體文被遵為典范,所謂“出入乎典謨,浸淫乎雅頌”。
另一方面,這也是復古派崛起之端。如康海自述與李、何輩一同糾救時弊:“我明文章之盛,莫極于弘治時,所以反古俗而變流靡者,惟時有六人焉。”@嘉靖以來,明文選本日夥,且不斷呈現文壇格局之變。如汪宗元《皇明文選》,雖是在《皇明文衡》基礎上芟存十之三、增補十之七,然如潘恩《皇明文選序》曰:“國初革胡元之穢,經緯綸誥則潛溪為之冠,闡明理道則正學擅其宗,修飾治平則文貞耀其烈,文治精華肇端于此矣。弘治以來,摛藻之士爭自奮濯,穆乎有遐古之思,罔不效法《墳》《典》,追薄《風》《騷》,體局變矣。李、何發穎于河洛,康、呂高步于關右,咸一時之選也。海內向風,波流浸遠,彬彬乎其盛哉!”繼明前期館閣代表宋濂、方孝孺、楊士奇發顯“文治精華”之后,前七子一派復古作家顯然已站立潮頭。王乾章編《皇明百家文范》集中選取成、弘至嘉靖這一人文盛期之文家,卻顯示出更為錯綜復雜的流派分布:既有作為復古倡始的李東陽、羅玘、邵寶等館閣臺省作家,又有以李、何為代表的前七子及周邊作家,承七子而起卻自覺反正的王慎中、唐順之亦已嶄露頭角,還有像湛若水、王守仁、羅洪先等理學家。
至如萬歷年間陸弘祚編《皇明十大家文選》,其時代范圍起弘、正而訖隆、萬,旨在建立一個相對簡明、具有標志性的古文作家譜系。陸氏序中勾勒出一個復調的、在“文”與“學”之間震蕩消長的發展歷程:李夢陽“力辟草昧而修古”,王守仁“以性命之宗振當世周、程”,繼則唐順之、王慎中“聯翩唱和”,王維楨“接獻吉而起”,而后李攀龍、王世貞“主盟中興”,汪道昆“于北地諸君有光”,而茅坤、董份則因鄉邦文獻“聲甲天下”。有研究者將之歸總為講究“聲藻”的李夢陽一王維楨一李攀龍、王世貞一汪道昆一系,與注重“神理”的王陽明一王慎中、唐順之一茅坤、董份一系,體現兩大勢力及主張的競逐調和。陸氏曾校閱《弇州山人文抄》,此本與《十大家文選》中《鳳洲文選》的關系可俟進一步考察。此外,王重民已注意到:“弘祚批選十家文,其義例全依茅坤批選唐宋八家方式,故以鹿門為殿也。”從陸序來看,他顯然有意據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總敘”所述“文統說”來構建其文章演進史述,以復古為路徑,以“根極乎理道”為“文家之正統”(陸氏另曾輯校《鹿門茅先生批評韓詩外傳》)。鑒于茅坤《謝陳五岳序文刻書》認定宋太史而下,獨王守仁“可謂干年絕調”,“而江西以后,猥視末藝;即如唐、王以下,頗厭何、李之抗聲藻而略神理也”,已勾勒出自宋濂至王守仁再至唐順之、王慎中這一主“理道”的明文演進序列,陸氏此編將陽明與唐、王相聯結亦是自然之事。
正因為弘、正以來古文名家云蒸霞蔚,對于出版-閱讀市場來說,明文經典化的構建因而花式紛呈,且始終處于動態調整中。不過,萬歷以來,文章作手及批評家描繪的本朝古文家譜系,恰同陸氏之選,已漸而積淀成一種以雙線為主的模式。如張維樞所概述:“明文修詞而宗左、馬、兩漢者,如王元美、李于鱗、李空同、汪伯玉為名家;主理而祖八大家者,如王伯安、唐應德、王道思為名家;至若楊用修、王允寧、劉子威、余君房、陶石,皆斐然充寔者也。”短短百余年間固然群星璀璨,然基本上還是被歸結為主修詞的周秦西漢派與主神理的唐宋派兩大派系的較量。張維樞本人曾輯校黃溍、王祎等文集,大抵可見其宗尚。同樣,如黃汝亨《歇庵集序》曰:“我明之有北地、信陽、歷下、瑯琊輩也,負秦漢之鼎而霸焉者也;其有金華、天臺、毘陵、晉江輩也,握宋之符而王焉者也。”@宗尚分明,營壘畢現,似乎成為晚明的“一般知識”。黃汝亨嘗師事茅坤,時文、小品并擅。在這樣的背景下,明文四大家模式的構成,亦往往隨之變換組合其營壘旗幟。
孫慎行輯《皇明四大家文選》五卷,是晚明本朝文章家經典化實踐的樣例。該選列羅玘、李夢陽、王慎中、唐順之四家,以方唐宋古文四大家。據孫氏《讀外大父荊翁集識》自述:“先是余取國朝文,自方、楊正始外,特以南城羅、北地李、晉江王與先生共類纂一集,以為深文高文無逾四先生大家矣。間示知文友人,友賞之,以為羅、李工韓柳,王、唐工歐蘇,余必祎其言。”‘借友人之口,說明闡揚此四家古文的理由,羅、李好為奇古險怪之辭,王、唐則暢達有法,恰各似韓柳歐蘇之風格。是文前有“比入仕”“從甲寅歸,杜門兀坐”等句,知其編選四家文的時間當晚于萬歷四十二年,出版更在此后。羅玘,字景鳴,號圭峰,江西南城人,成化二十三年(1487)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歷仕南太常寺少卿、南吏部右侍郎,著有《圭峰文集》等。《明史·文苑傳》稱其“博學,好古文,務為奇奧”。汪琬《答陳靄公書二》曰:“前明二百七十余年,其文嘗屢變矣,而中間最卓卓知名者,亦無不學于古人而得之。羅圭峰學退之者也,歸震川學永叔者也,王遵巖學子固者也,方正學、唐荊川學二蘇者也。”@據此大略可見諸人在學唐宋文一脈中的地位。孫慎行,字聞斯,號淇澳,武進人,唐順之外孫,萬歷二十三年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編修,遍歷宮坊。萬歷四十二年在禮部右侍郎任上去職,遂有四家文之選。其學出洛閩,又頗認同王陽明之“致良知”,被認為是東林之學的集成者。孫氏古文評選標準自然是從王、唐的視角出發,如上舉《讀外大父荊翁集識》即大力標舉其外祖:“今而后知匠心獨到,得文章真傳者,先生一人而已。”其《四大家文選敘》交代編纂旨意更詳:
國朝文章家眾矣,而予所選為大家者獨四先生:一為圭峰羅先生,鏤精刻骨,非思所及,若煙霄樓閣,迥出塵囂,蓋昔人稱昌黎所謂摧陷廓清者;一為崆峒李先生,掃靡習,追古道,山泉激發,刁斗精明,品在韓柳間者也;一為遵巖王先生,轟然峰顛,爛乎云章,深心遠興,愈羅愈富,波瀾絕類南豐而不覺卮言重言;一為荊川唐先生,從容恬淡,開闔有常,抽轉無窮,醖釀諸家而出以歐,直令望洋者茫如。…四先生所遭成弘、嘉靖間,其隆運正與元和、慶歷等。自唐以來幾千年,超世之精神特萃文章,文章千百年傳世之精神特萃數公。①
明確在他們與唐宋諸大家之間構建了一種精神脈絡。在四大家中,李夢陽之宗尚、營壘自是有異,故如艾南英在《重刻羅文肅公集序》中言及“近武進尚書淇澳孫公復有選本,然吾不樂其與北地并推也”,正是針對此所發的議論。事實上,如王文祿《文脈》謂“弘治后文宗秦漢,自圭峰始”,于羅氏宗尚亦有不同的判定。萬歷年間如蔣德璟“私論明文以金華、北地、晉江、太倉為四大家”,亦未必是同一陣營中人。
孫氏晚年杜門家居時,又輯有《精選唐宋八大家文抄》六卷。該選的出現與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在崇禎元年被修訂重刊相關,二者共同推助四大家模式向八大家的轉捩。孫序強調“文家之文”“惟八家為至”,要求習八家文“而尚能有周漢之思”,又于《書八大家文抄后》批評世人“不識先生大人深奧,多以史漢為高,以八家為卑,又甚者騖俗下若奇,畏八家若腐,其畔而逃也”。既顯示唐宋文立場的進一步堅確,以抗衡當下日靡的摹古風習,同時也是在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終于開始產生影響之際,試圖救治茅選“混而一”之蕪雜,力推唐順之所選最可師法。為此,特改按家數叢編為按文體編次,并將選文精簡一過。
和刻本《四先生文范》四卷,題明焦竑編。所謂“四先生”,即李夢陽、李攀龍、王世貞、汪道昆四家,人各一卷。卷首有焦站萬歷辛卯序,卷末有元文三年(1738)熊耳山人馀承裕跋,則是選似為日本江戶書坊據明本重刊者。不過,馀承裕跋對是否焦竑編刊實有疑惑:“此書之刻,余有未能信者而猶豫焉。持以謁南郭服子,服子曰:是烏知非蕉(焦)生以名高之故,而適蒙誣禍者也。雖然,文則四子,刻獨奚傷焉。”服部南郭的解答相當睿智,亦從一個側面反映江戶時期“古文辭派”的訴求。焦序表彰四家并述緣起曰:“北地生,起家古文辭,掉里耳而返之正,遂為一代左袒。濟南于鱗,眼空千古,斌斌質有其文,而元美、伯玉為之左提右揭,相與劇切不朽,直將廠祝左、馬,旦莫遇之。四先生者,都人士奉之不啻憲令,即余亦雅嗜四先生語,生平摘其奇者、雅馴者、雄豪而磊落者,牘堆而部,部剖而四。”序末題署日期在萬歷十九年十一月下旬。不管此序是否真是焦竑手筆,從該選所示宗尚來看,編刊者明顯聚焦于后七子一派,尤其是王、汪二司馬并稱時,并上溯至倡言復周秦西漢之古的李夢陽。
如果說焦序此選在晚明是否刊傳尚難確定,那么《湯會元注釋四大家文選評林》(萬歷二十五年詹霖宇刊)仍可印證這種古文風習的轉向,并顯示其由江南向閩中輻射。這部選本分別由李夢陽、李攀龍(各五卷),王世貞、汪道昆(各四卷)四家組成,篇帙更富,題湯賓尹評,是頗為典型的商業出版物。詹霖宇,名圣澤,號勉齋,福建書坊主。以空同文為例,是書收錄了序、記、傳、譜、碑、墓志、疏、說、論、題、解、對、像贊、銘、書諸多文體作品。卷首湯賓尹序談及這個時代該如何評價并接受七子一派:“乃世之論獻吉者或曰瘖,或曰古而樸,或曰是能追周秦間,或曰鏟蕪祓穢,則文品果世定乎?要以鉻言于心神,執規于周漢,不節拊而毛修,不傍籬而拾唾。”@強調修習在己。所錄批評,眉批多為對風格、文法等的套語式簡評,如《刻戰國策序》篇首總評:“空同之文,蒼古若翠壁凌霄,響亮如玄鶴唳空,豪宕若巨螯卷浪。”《陳思王集序》總評:“雄詞電發,閎議風生。”題評往往闡其篇旨立意,如《陳思王集序》題下小字:“魏操以詐力而取天下,雖有植之賢而不能用,此正天欲奪其羽翼,所以棄魏而使之士也。”夾批具有解文意、析段落,注釋人、地、職官及典故等功能,如《刻戰國策序》“襲智者謫”四句下夾批:“四句是一篇斷案。”由此或可推測其所面向的讀者群體,所謂指授作法,金針度人,意味著復古思潮已經有力地向下滲透,影響更為遠域與更為底層的文士。值得注意的是,在“以古文為時文”的風氣下,此類選本乃為滿足科舉教育之需求,如湯賓尹《鳳洲王先生文選序》所言“便于舉業者”。故盡管湯氏本人曾批評李夢陽等相戒勿讀唐以后書,且已傾向性靈說,卻并不妨礙書坊以其重名倡導古文辭大家之文,作為示范規訓。
在日本江戶時期曾流傳另一種和刻《明四大家文選》二卷,魯寮釋元皓抄選(元文三年刻)。釋元皓序曰:“蓋惟明興,海內作者毋論數十百家,往往又以復古自舉,而其所為,能得與左氏、司馬千載而比肩者,則獻吉、于鱗、元美、伯玉其人也。”@同上舉四家。粗略以所抄空同、弇州文與《四大家文選評林》比對,其選文及順序頗為一致,應該是據此書做篩選抄出的。同樣顯示因荻生徂徠倡導古文辭,在間隔相當長一段時日后,明七子派之文在遠域又獲重生。不過,據太宰春臺元文四年為《文論》一卷所作跋,知其時已展露批判的眼光:“間者客有持釋大潮師所纂《明四大家文抄》來示余者,余時方論古文辭,而有譏于四家者,因就《抄》中舉其病大者而論之,以告同志,他可例推。”@
以萬歷前期王世貞為中心視點的選本,尚有蘇文韓選《五先生文雋》。蘇文韓,字弘道,如皋人,天啟間例貢,候選文華殿中書舍人。該選本選錄李夢陽(八卷)、李攀龍(七卷)、王世貞(一百一十五卷)、汪道昆(三十二卷)、屠隆(四十二卷)五家文,當然不能斷言運用的就是四大家模式,不過,若與《四大家文選評林》相對照,顯然也可看作是其變格,即四家加上一屠隆,更為顯著地體現了王世貞獨持文柄后以之為本位形成的視點。因萬歷十一年,王氏以屠隆入“末五子”,萬歷十四年“重紀五子”,以汪道昆居首。更確切地說,此選是倡言復周秦西漢之古者,在標舉形式上由四大家模式,轉而運用王世貞慣用的五子模式。卷首鄒元標序,標榜真德行、真事功、真文章與天地同不朽。其于文章,推屈、左、莊、史遷諸家,“皆以一人突出之見,創千古未裁之體”;至明代,“人人擬以為屈、左、蒙莊、司馬氏之家法,而北地李獻吉、濟南李于鱗、婁江王元美、新都汪伯玉、四明屠緯真之五先生者,各標一幟,狎主齊盟,其才皆足以揮斥萬靈、奔走百代,方之往哲,未易軒輕”,“核其品目,皆各有一種英雄本色”。所強調的已是萬歷中后期以來“真”“才”“英雄本色”等一套話語。卷首序后附錄五人諸集序及其“行實”。從選目看,弇州卷帙宏富,一家獨大,汪、屠二氏次之。
隨著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漸始流行,在晚明有卜世昌編校《皇明八才子文選》三十六卷。有意思的是,此八家亦全然為復古派陣營作家,以首倡李夢陽,加嘉、隆間后七子五家——李攀龍、王世貞、宗臣、徐中行、吳國倫,外加汪道昆、劉鳳,“以為修詞指南”(《凡例》)。其中王世貞八卷,李夢陽與吳國倫各六卷,余則二至四卷不等。汪道昆與王世貞的關系,如前已述;至于劉鳳,乃王世貞在吳中的同盟,亦名列《四十詠》,嘗為《弇州山人續稿》撰序。顯然,此八家之選仍是在王世貞的勢力影響之下。卜世昌,秀水諸生,與屠衡編纂《皇明通紀述遺》等。據《皇明八才子文選》范允臨序,卜氏刊校此文選,乃與屠氏同往范氏山中乞序,曰“子素嫻古文辭,往者秉衡粵中,以古程士,瞿然顧化”,同樣可見科舉教育背景。這套書在流播過程中亦曾有過四家文選的組合,題孫鑛、卜世昌編校《明四家文選》(明刻本),乃宗臣、徐中行、吳國倫、劉鳳四家。
明清鼎革之后,這種四大家模式的經典化實踐依然存續,所不同的是其宗尚出現了某種顛覆性的變化。如陳維崧輯《四大家文選》[康熙六年(1667)刻本],選歸有光、王猷定、侯方域、程康莊四家文,標志著一種重回唐宋文統的轉向。其卷首序交代選此四家之旨:“昆山以柔淡勝,得之歐;歸德以灝博勝,得之大蘇;南昌以峭健勝,得之老蘇;武鄉則以險絕勝,得之柳,亦微有不同者。至其文以載道,則無不同也。”@“有明自歸太仆震川出,而韓柳歐陽蘇王曾之統始有所屬,無散亂之憂”,“由震川迄于今,作者不啻百家,其統又將散,乃山右則有程昆侖先生出,中州則有侯朝宗出,江右則有王于一出,又皆能繼震川之傳,以上承韓柳歐陽蘇王曾之統”。申明文章統緒來自唐宋大家,明歸有光作為重要關節傳其統屬,程、侯、王輩則開枝散葉。
此外,又有崔徵麟評選《明四大家文定》(清初刻本),四川省圖書館藏有方文正公、唐襄文公、歸太仆公文定三種。據張汝瑚《明五大家集》所選諸家(宋濂、方孝孺、王陽明、唐順之、歸有光)類推,另一種很可能即為宋濂文選。這在將金華一脈與唐、歸聯綴起來的同時,自然顯示出唐宋古文的文統。清人周綱曾集明宋濂、方孝孺、李夢陽、羅玘、唐順之、王慎中、歸有光、茅坤等名家文為《后八大家文鈔》八十卷,則此明八家模式亦回到了以唐宋文宗尚為主的構成。
三、從科舉教育看古文選本市場
出版-閱讀市場較之作家人際傳播網絡,是一個更為深廣的傳播系統。在這個公共空間,不僅可以觀察一般讀者的心理需求,還能反映當時的文化與知識環境,尤其是編刊者話語權的建立。如果不是聯系出版-閱讀市場,我們會覺得這些古文選本與家數僅僅關乎古文家各自示范樹鵠及其潮流變遷。事實上,這不過是冰山一角,其底下更為深厚的是涵括三級官學、三級考試制度在內,并與廣大士子安身立命密切相關的科舉教育需求。這是一個巨大的市場,從道德涵養到經義理解再到代圣人立言,帶動理學、時文等制度性的讀寫實踐,古文選本需要承擔由作法而見道的諸多功能,尤其在“以古文為時文”成為風尚之后。
從整個明代科舉風習來看,明初選舉時,朱元璋已定下基調,要求“必以德行為本,而文藝次之”@。丘濬《會試策問》即稱頌“太祖高皇帝大明儒學,教人取士一惟經術是用。太宗文皇帝又取圣經賢傳訂正歸一”,重在體現“道德可謂一矣”@。成、弘之際,明顯呈現出某種轉變,就時文而言,“文辭”及“文藝”亦成為被關注的指標。李東陽如此描述“文之于科舉”:“洪武、永樂之制,簡而不遺,質而成章。迄于今日,屢出屢變,愈趨于盛。”后來如婁堅,則專就時文選本,以更為開放的心態總結道:“自成化、弘治而迄于今,文辭之在錄者,可以觀世焉。昔之樸直者未必是,而今之藻績者未必非也。有司者第甲乙而登進之,四方之學者爭操觚而擬之,又務為新特以勝之,亦其宜矣。”無論有司、四方之學者,以文勝為重成為風氣,且日益趨新求變。“以古文為時文”可謂是因應這一風氣而生的對策,于是,經典古文及大家遂成為效習對象,以其師法兼通。前舉張邦奇,即在時文語境下指出:“作文之法,本之五經四書,參之《左氏》《公》《谷》、先秦兩漢文章正宗、韓柳歐蘇集,及取弘治初年以來會試兩畿程文之佳者為法。”黃克為友人撰墓志,謹記曰:“先生嘗為余言:欲工制義,當讀古書,六經、《綱目》及韓柳歐蘇之集不可不寓目也。”會元孫鑛則現身說法,以為舉業記誦,除經書及鄉會試程墨,尚須“選先秦兩漢百余首,韓、柳、歐、蘇參之”。其原因即如艾南英《四家合作摘謬序》所述:“而又以制舉業者,文章之屬也,非獨兼夫道與法而已,又將兼有其辭焉。”這意味著時文的文學化進展,且至王鏊、唐順之、歸有光等大家出現而趨盛。艾南英《序王子鞏觀生草》曰:“制藝自震澤、毗陵,高步成、嘉之際,如規矩之于方員,蓋文之能事畢矣。”俞長城則表彰歸有光曰:“震川先生貫通經術,窮極理奧,而運以史漢、八大家之氣,其古文已成家,更深于制義,力挽頹風,躋之古人,使天下復見宋人經義之舊,厥功茂焉。”正是這樣的大家出入于古文與時文而融會貫通,成為更為廣域的文學教育的標桿。
萬歷中期以來,就制藝而言,內容上的離經講道、技法上的巧密有加、文風上的奇險新詭,皆進一步呈現變局。有學者已指出時文的文體地位與價值在晚明的提升呈現于兩個方面:一是在“文體代變”或“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歷史觀層面,肯定“時文”也可以與詩、古文辭一樣傳世不朽,甚至評價為本朝之“至文”;二是就文體內部而言,如《文通》所引諸家論說所呈現,明人有關時文之體制、格式與寫作技巧的研討,以及相關的時文理論體系建設日趨成熟@。就前者而言,除朱荃宰提出“六經不能不子史也,三百篇不能不漢、魏也,漢、魏不能不近體也,宋之不能不詞,元之不能不曲也,國家之不能不經義也”@,如艾南英謂“舉業一涂,遂與詩、古文辭并稱文章”(《辛未房選序》),“使有持衡者衡我明一代舉業,當必如漢之賦、唐之詩、宋之文,升降遞變,為功為罪,為盛為衰,斷斷不移者”(《答楊澹云書》),亦可相印證。這意味著時文合法入列“文章”“文藝”之屬,其詞章之學的價值漸而相對獨立于道術及功令。這也正是為什么俞長城認為晚明程文、墨卷鮮傳,“獨其窗稿、社課反足名家,是即《國風》之遺也”,以其文統在下也。當然,如孫慎行重新強調文辭與道術間的關聯:“因思史漢及八大家,昔人見謂文辭客耳。今細探之,其胸中道術良有深見,浩蕩無涯涘,而徐發其一二,故足傳也。”(《記論文》)乃是基于唐宋文立場重拾“文以明道”的話頭,提示其辭章與義理不曾割裂,為自己的宗尚辯護。后者則在“為文必以法”的觀念下,時文與古文愈益得以共享并共建整個文章學體系。
在這種形勢下,時文風氣轉移日益加劇。蔣允儀述曰:“嘉靖以來,文人皆遺棄六經,師法秦漢而僅襲其跡,視韓柳以下蔑如也。”章世純則曰:“隆、萬以來,一變而為老、莊之虛誕,再變而為秦、漢之駁雜,則吾猶無譏也。…今而后有借古文辭之說為舉業之說者,不言六朝五季之繩墨,而言韓子、歐陽子之繩墨,其必自吾士云(劉斯陛——引者注)始也。”文德翼《觀文大社序》觀照的時段更短更切近:“以余所見,十年來始為周末諸子之學,既而棄之曰‘俊詭’。乃變而為擬經補亡之學,既而棄之曰‘割裂’。又變而為唐、宋諸人之學,既而棄之曰‘散佚’。又變而為西京、建武之學,既而棄之曰‘莽蕪’。今且聞變而為魏、晉、宋、齊、梁、陳之學矣,安知不既而棄之曰‘排麗’也。未十年而凡變者五焉。”此亦即張溥所謂“夫文章大勢,三年一易,前后爭勝,各以相反為高”,可見翻空出奇、窮極其變之現狀,背后則是相關學說、思想、知識的競相角逐與嬗替。
出版-閱讀市場古文選本宗尚之易幟,大抵與上述為滿足時文不斷新變的揣摩風氣之舉相表里。有學者統計明代古文選本的分布:洪武至弘治5種,正德、嘉靖、隆慶81種,萬歷、天啟、崇禎381種。古文選本之趨盛,與舉業“以古文為時文”風習的形成密切相關,不僅萬歷以降顯示科舉功能的選本刊印量一家獨大,而且其所標舉之經典譜系同與時俱變的舉業宗尚亦多相合。舉例來說,秦漢文選本在萬歷以后數量激增:嘉靖5種,隆慶2種,萬歷22種,天啟6種,崇禎13種。這當然可以說由后七子的影響所致,然在大趨勢上亦與時文在通經學古、以正文體的要求下據秦漢文為寫作范本直接相關。當然,其內部亦有更為復雜的情況:如萬歷以來呈現以經部為依歸轉入效法先秦諸子之變,崇禎間則更多體現幾社、復社領袖的主張,陳子龍、張溥之倡言復古,重視以《漢書》和韓柳為橋梁。
至于唐宋文選本,亦有學者以作為其眉目的八大家系列為例做過統計:萬歷3種、崇禎9種,順治3種,康熙18種,雍正3種,乾隆12種,嘉慶以后9種。雖僅限一隅,卻顯示其一直延續至清盛期的風習走向。而在崇禎短短十七年中生成密度如此之高,實在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考艾南英所述,萬歷三十年前一直尚“秦漢子史之文”,至萬歷四十六年才開始明確修習唐宋古文:“夫韓歐者,吾人之文所由以至于秦漢之舟楫也。”(《答陳人中論文書》)加上前舉章世純序劉斯陛《半舫齋稿》謂“言韓子、歐陽子之繩墨,其必自吾士云始”,皆展現江西豫章社諸子身體力行,尤其向宋以來江右文章傳統尋求資源,于是唐宋諸名家重又獲得重視。茅坤之甥顧爾行《唐宋八大家文鈔題辭》:“比不肖自既髫知誦習,嘗時擘畫以教焉。邇十余年來,表弟輩習為經生者日眾。而時有司益重以后場風諸生,則又搜唐宋諸家,凡敷陳資于舉子業者而以充廣之,八公其表表者也。”或揭示此種轉向的內因,與有司糾救僅重首場的通病相關,所謂“后場”,即指二三場之論、表、判、策諸文字。羅萬藻曾道其奧秘:“文字之規矩繩墨,自唐宋而下所謂抑揚開合、起伏呼照之法,普漢以上絕無所聞,而韓柳歐蘇諸大儒設之,遂以為家,出入有度而神氣自流,故自上古之文至此而別為一界。”尤其論、策一類文字,與唐宋文最為相近,尤有其法可據。吳應箕《八大家文選序》述及他成長的時代唐宋八家文備受歡迎,謂“天下購其書者日益眾,苦于篇卷繁積,思有以節錄之,因而選者四起”,也明確談到“其文有法度之可求,于場屋之取用甚便”。
與古文選本標舉大家、文宗的情況相類似,萬歷以來,坊間于時文推出諸如《皇明會元文選》《九會元集》《國朝大家制義》《明文六十家選》之類的選本。饒有趣味的是,在時文的經典化歷程中,亦曾出現四大家之標舉:或王錢唐瞿(王、錢福、唐順之、瞿景淳),如萬歷間宋楙澄所謂“探元脈于王、錢、唐、瞿”,鐘惺自述“府君幼習制舉業,曉其大意,言必稱王、錢、唐、瞿之文”;或王唐瞿薛(王鏊、唐順之、瞿景淳、薛應旂),如艾南英《今文定序篇下》謂“今天下言舉業,斷自成化至嘉靖,以守溪、荊川、昆湖、方山為四大家”,梅鼎祚也曾突出表彰毗陵唐、薛而言及相關四家,“世宗朝晉陵有中丞荊川唐公、憲大夫方山薛公,一時制義為世模楷,今所號四大家者,晉陵兩焉”@;或王錢唐歸(王鏊、錢福、唐順之、歸有光),如沈長卿曰“予嘗序列先輩四大家,推王、錢、唐、歸,而瞿、薛稍遜焉”;或王唐歸胡(王鏊、唐順之、歸有光、胡友信),如黃淳耀概括時變說,“王、唐以機法倡之于前,歸、胡以理氣振之于后”,“以王、唐、歸、胡救今文之敝,以羲扶之文救王、唐、歸、胡之敝”;或陳羅章艾(陳際泰、羅萬藻、章世純、艾南英),如清禹不伐為揭重熙文集撰序曰“臨川多材,藪三陸二吳,而后又生陳、羅、章、艾四大家”;甚或金陳章羅(金聲、陳際泰、章世純、羅萬藻),如清梁章鉅所記述:“今制義肇自前明王、唐、歸、胡、金、陳、章、羅以及本朝熊、劉諸大家,幾于無奇不搜,無美不備。”諸如此類時文四大家的構成,縱貫正、嘉至啟、禎各時段,與時推移,不一而足,正是時文發展日盛且風尚多變的階段,不同的組合分別代表了不同時代人們對制義楷模的塑造以及話語權的爭奪。從影響源上來說,如沈位于隆慶元年所撰《唐宋四大家文抄序》稱:“且古文至于韓柳歐蘇,舉業之文至于王文恪公、唐中丞、瞿宗伯,皆神之得其全者也,藉令此三四人者,生當元和、慶歷之際,其文亦足以成一家而進于古作者之列,使韓柳歐蘇而習今之所謂舉業,又豈在三四人哉?”應可顯示端倪,即將正、嘉間時文大家與韓柳歐蘇相比附,雖尚未凝定成“王錢唐瞿”“王唐瞿薛”等通行組合,但還是展現了這一話語的歷史性生成。
晚明以來,時文相關的選本亦已出現“八大家”之說,如汪應鼎輯《流翠山房集選八大家論文要訣》,所選為萬歷間制義圣手趙南星、袁黃、董其昌、吳默、趙之翰、湯賓尹、黃汝亨、王衡等八家論述時文作法之心得。作為商業出版物所祭出的家數招牌,這樣的標題應該與茅坤提出的“唐宋八大家”概念有關。至于清人標舉的明代制藝八大家之說或更為著名,如梁章鉅《制義叢話》引衛廷珙語:“有明八大家者,合吳縣王、武進唐順之、常熟瞿景淳、武進薛應旂、昆山歸有光、德清胡友信、歸善楊起元、臨川湯顯祖而稱也。”明顯集結了時文發展鼎盛期的諸多大家,有之前已經獲得經典化的不同四大家的身影,體現了一種更長時段的歷史積淀。無論如何,時文這種由四大家向八大家模式的轉移,在時間序列上與古文的經典化幾乎同步,表明他們確實處于同一場域之中。
結語
以上我們以明代古文選本為中心,梳理出一個當時古文傳播、接受的四大家模式,它與我們熟稔的八大家模式構成某種此消彼長的特殊關聯。元明以來無論四家抑或六家、七家以及八家模式的構建,都是唐宋古文經典化在中國近世文學中的呈現。看上去這會引申出“大家數”有無定數的問題,根本上卻還在于構建文統的定位、標準,以及各代典范適配性的酌定。從某種意義上說,四大家模式因構成唐宋古文大家最為核心的部分,成為相對穩定的一種譜系,而為中晚明當代文章家經典化實踐所采納。
然而,明代文章學史上本朝古文經典大家的生成又相當復雜,這個經典化實踐恰是在不同宗尚、不同流派激烈交鋒過程中成形的。隨著弘、正以來古文辭作家的追復正始,主周秦西漢文者與原主唐宋文者各自樹立、相互奪幟,嬗替相當頻繁。在此背景下,明代古文四大家模式的構建,從由多少算是仿襲唐宋名家的構成,全然轉移到以后七子陣營王世貞為中心視點——皆力主西京以上文的復古,完全顛覆了明初以來持續成為主導的唐宋古文傳統。崇禎以降,隨著八大家模式開始產生強有力的輻射,唐宋古文經典重又占據主流,其影響貫穿整個清代。
而且,當我們將古文選本的相關討論置于中晚明勃興的出版-閱讀市場,會發現在這樣一個公共知識空間中,其所針對的讀者群體,其實并非僅限于熱衷古文辭的人群,而是有潛在的更為龐大的讀者群體,面臨更為制度性的需求,那就是科舉教育。古文選本即在這樣的背景下,同時作為舉業參考讀物,應對最廣大士子的切身利益,通過市場運作,不斷實現向下層、向遠域的滲透,因而呈現實用化的特點。編刊者的介入,無論“選古”與“選今”,又往往為順應經術、文辭之用,會有意推波助瀾,在文章家經典化的進程中,根據市場需求隨時調節、控制文本制作,最大限度地讓習古文或時文者皆以為可從中獲益。應該說,古文選本在科舉教育方面的實用功能,是我們以前有所忽視的。
? 徐階:《世經堂集》卷一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9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625頁。
? 王世貞:《弇州山人續稿》卷四二,《四庫提要著錄叢書》集部第120冊,第577頁。
? 顧憲成:《崇正文選序》,《涇皋藏稿》卷六,《四庫提要著錄叢書》集部第127冊,第98頁。
① 袁中道著,錢伯城點校:《珂雪齋集》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343頁。
① 蔡瀛輯:《六家文略》卷首,明萬歷三十年蔡望卿刻本。
? 王坊輯:《新刊四大家文選》卷末,明嘉靖三十六年刻本。
①@沈位:《唐宋四大家文抄序》,陸粲編:《唐宋四大家文抄》卷首,明嘉靖末年至隆慶元年寫刊本。
(2 ? 尹臺:《明給事中貞山先生陸公墓志銘》,陸粲:《陸子余集》附錄,《四庫提要著錄叢書》集部第277冊,第120頁。
② 王世貞:《陸貞山先生粲》,《弇州山人續稿》卷一四九,《四庫提要著錄叢書》集部第122冊,第169頁。
? 王世貞:《與陸浚明先生書》,《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二五,《四庫提要著錄叢書》集部第119冊,第134頁。
? 沈祖禹輯:《沈氏詩錄》卷一,清乾隆刻本。
? 沈位:《與茅鹿門》,陳去病纂輯:《松陵文集》卷三二,張夷主編:《珍本南社舊著叢刊》第1輯,上海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306頁。
? 范惟一:《歷代文選序》,凌云翼輯:《歷代文選》卷首,明嘉靖四十年宋守志等刻本。
? 參見李開升:《明嘉靖刻本研究》,中西書局2019年版,第311頁。
? 凌云翼輯:《歷代文選》卷末,明隆慶六年翻刻本。
? 歸有光:《題四大家文選》,《顧太史評閱唐宋四大家文選》卷首,明崇禎四年刻本。
? 顧錫疇:《四大家文選序》,《顧太史評閱唐宋四大家文選》卷首。
? 瞿冕良:《版刻質疑》,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40頁。
?? 張夢新、張大芝點校:《茅坤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55頁,第321頁。
? 另據向榮堂主人編《唐本類書考》,董應舉亦有《八大家文選》。
? 參見付瓊:《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與明末賽續本考錄》,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 方東樹:《書惜抱先生墓志后》,《考槃集文錄》卷五,《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497冊,第333頁。
? 王昶:《四家文類自序》,《春融堂集》卷四一,《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438冊,第86頁。
? 程敏政:《新安文獻志凡例》,《新安文獻志》卷首,明弘治十年刻本。
? 程敏政輯:《皇明文衡》卷首。
? 張鵬:《皇明文衡后序》,《皇明文衡》卷末。
? 康海:《渼陂先生集序》,《對山集》卷一 0 ,《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52冊,第384頁。
④ 汪宗元輯:《皇明文選》卷首,明嘉靖三十三年序刻本。
? 陸弘祚:《皇明十大家文選序》,《皇明十大家文選》卷首,明萬歷間刻本。
? 鄭雄:《陸弘祚的“文統說”及其對明文統緒的建構——以陸氏對唐宋派論說的因革為中心》,《復旦學報》2023年第4期。
? 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77頁。
? 張維樞:《靜觀軒瑣言》,黃宗羲纂輯,黃靈庚、慈波點校:《明文海》卷四八一,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10413頁。
? 黃汝亨:《寓林集》卷三,《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68冊,第647頁。
486D56孫慎行:《玄晏齋文抄》卷一,《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3冊,第46頁,第49頁,第48頁。
? 《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344頁。
? 汪琬:《鈍翁前后類稿》卷一九,《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27冊,第584頁。
2882839309艾南英:《天傭子集》,《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72冊,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276頁,第350頁,第354頁,第306頁,第223頁,第204頁,第292頁。
王文祿:《文脈》卷三,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2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705頁。
蔣德璟:《讀遵巖先生集》,《明文海》卷一三二,第2690頁。
⑤ 孫慎行:《八大家文抄序》,《孫宗伯精選唐宋八大家文抄》卷首,明崇禎二年序刻本。
馀承裕:《題尾》,焦竑編,大內忠太夫點:《四先生文范》卷末,陳廣宏、侯榮川編:《日本所藏稀見明人詩文總集匯刊》第1輯第30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71頁。
焦竑:《四先生文范序》,《四先生文范》卷首,《日本所藏稀見明人詩文總集匯刊》第1輯第30冊,第148—149頁。
萬歷中期焦竑聲名已顯,其時流通于出版-閱讀市場如《史記萃寶評林》《兩漢萃寶評林》,即萬歷十八、十九年閩中書林余氏自新齋梓,署焦竑輯、李廷機注、李光縉匯評。
湯賓尹評:《新鍥會元湯先生批評空同文選》卷首,明書林詹霖宇刊本。
⑥ 湯賓尹評:《新鍥會元湯先生批評空同文選》卷一。
釋元皓:《刻明四大家文抄序》,《明四大家文選》卷首,陳廣宏、侯榮川編著:《日本所編明人詩文選集綜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53頁。
太宰春臺:《文論》卷末,慈波、王汝娟編訂:《日本漢文話叢編》第2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758頁。
⑥ 鄒元標:《皇明五先生文雋序》,蘇文韓編:《皇明五先生文雋》,明天啟四年刻本。
卜世昌編:《皇明八才子文選》卷首,《日本所藏稀見明人詩文總集匯刊》第1輯第15冊,第254頁,第247頁。
(20 陳維崧:《四大家文選序》,李雪梅、田梅點校:《程康莊集》卷首,三晉出版社2017年版,第7頁。
⑥ 何黎:《四大家文選序》,《程康莊集》卷首,第9頁。
⑦ 胡廣等:《明太祖實錄》卷七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1443頁。
① 丘濬:《會試策問》,《瓊臺詩文會稿重編》卷八,《四庫提要著錄叢書》集部第264冊,第196頁。
(20 李東陽:《會試錄序》,錢振民編訂:《李東陽全集》卷六四,復旦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356頁。
(204號 婁堅:《易經程墨文選敘》,《學古緒言》卷二,《四庫提要著錄叢書》集部第128冊,第349頁。
(20 張邦奇:《四川學政》,《張文定環碧堂集》卷一八,《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37冊,第271頁。
黃克:《承德郎封刑部廣東清吏司主事肖軒陳先生墓志銘》,《數馬集》卷四八,《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80冊,第581頁。
⑦ 武之望撰,陸之續補:《新刻官板舉業卮言》卷二,《稀見明人文話二十種》,第489頁。
俞長城:《題歸震川稿》,《可儀堂一百二十名家制義·歸震川稿》卷首,清康熙三十八年刻本。
參見龔宗杰:《集部視野下明代經義的文體建設及文章學意義》,《復旦學報》2021年第5期。
朱荃宰:《自敘》,《文通》卷首,《歷代文話》第3冊,第2608頁。
(204號 俞長城:《先正程墨晚集小引》,《俞寧世文集》卷四,《四庫未收書輯刊》第9輯第21冊,第100頁。
⑧ 孫慎行:《玄晏齋文抄》卷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3冊,第144頁。
蔣允儀:《古文瀆編序》,王志堅輯:《古文瀆編》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6冊,第7頁。
章世純:《半舫齋稿序》,《明文海》卷三一二,第6598一6600頁。
(204號 文德翼:《觀文大社序》,《明文海》卷三〇八,第6508頁。
張溥:《房書藝志序》,《七錄齋詩文合集》近稿卷一,《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87冊,第273頁。
⑨ 鄭天熙:《科舉場域中明代古文選本文化功能的嬗變》,《人文雜志》2023年第7期。
⑨ 鄭天熙:《明中后期古文選本的“秦漢文”觀及其科舉轉向》,《文藝理論研究》2022年第6期。
(204號 參見付瓊:《唐宋八大家選本群的歷史分期》,《學術論壇》2012年第8期。
(204號 顧爾行:《唐宋八大家文鈔題辭》,茅坤輯:《唐宋八大家文鈔》卷首,明萬歷七年刊本。
⑨ (204號 羅萬藻:《韓臨之制藝序(代)》,《此觀堂集》卷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92冊,第350頁。
⑨ (204號 吳應箕:《樓山堂集》卷一七,《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88冊,第557頁。
(204號 ⑨ 宋楙澄:《王和聲制藝敘》,《九籥集》續集卷一,《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77冊,第658頁。
鐘惺:《家傳》,李先耕、崔重慶標校:《隱秀軒集》卷二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439頁。
梅鼎祚:《天柱會贈董學師膺薦序》,《鹿裘石室集》文集卷九,《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79冊,第231頁。
沈長卿:《樊氏新藝序》,《沈氏日旦》卷一二,《續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31冊,第597頁。
黃淳耀:《陳羲扶近藝序》,陶繼明點校:《黃淳耀全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59頁。
禹不伐:《原序》,揭重熙:《揭蒿庵先生文集》卷首,《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82冊,第561頁。
陳水云、陳曉紅:《梁章鉅科舉文獻二種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15頁,第295頁。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古籍所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