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齊梁時代連續產生了劉勰(466?—537?)《文心雕龍》、鐘嶸(467?—519?)《詩品》和蕭統(501—531)《文選》,這三部大書在中國文學史、批評史上全都具有非常崇高的地位。
用現在的眼光看,這三部書分屬兩類,《文心雕龍》和《詩品》乃是理論批評專著,而蕭統《文選》則是一部文學作品的選本,因為其中包含了許多作家,過去往往習慣稱為“總集”。意外的是《隋書·經籍志》把這三書全都著錄于集部的“總集”類,列為該類之首的摯虞《文章流別集》也是一部包含多種文類的文學作品的選本。
為什么會產生這種情形?《隋書·經籍志》“總集”類的小序說:“總集者,以建安之后,辭賦轉繁,眾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是后文集總鈔,作者繼軌,屬辭之士,以為覃奧而取則焉。今次其前后,并解釋評論,總于此篇。”據此可知《隋志》“總集”類固然以前后各種“采摘孔翠,芟剪繁蕪”的作品選本為主要對象,同時也將“解釋評論”的專著,即后來稱為“詩文評”亦即文學批評的著作也安排在這里。《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詩文評類》敘曰:“建安黃初,體裁漸備,故論文之說出焉,《典論》其首也。其勒為一書傳于今者,則斷自劉勰、鐘嶸……《隋志》附總集之內,《唐書》以下,則并于集部之末,別立此門。”可見在唐朝的初年(《隋書》修于此時),“詩文評”一類的書因為數量較少,尚未取得獨立的地位,于是便附列于總集之內。因為這些著作中所評說的作家作品范圍較廣,情形與總集有某種類似。
文學批評在中國古代早已有之,也曾出現過曹丕《典論·論文》那樣的專論,但一般情況下都在口頭上進行,稍后才被記錄下來,一直到晉代仍是如此,《世說新語》一書中即多有記載,這樣的文學批評不免帶有某種偶然的私人的性質。比較正式的包含批評見解的舉措則是編撰作品總集(選集),把優秀的作品編選成書供大家學習參考,而選家評論的見解也就寓于其中了。出現得最早的選本大約是杜預的《善文》,其書名就是“好文章”的意思,此書自然也表達了杜預文學批評的見解。《善文》后來失傳,傳世者以摯虞的《文章流別集》為最早。
中國古代的文學家從事文學方面的理論批評,往往同指導人們欣賞名作、學習寫作聯系在一起。蕭繹說得好:“諸子興于戰國,文集盛于二漢,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其美者足以敘情志,敦風俗;其弊者只以煩簡牘,疲后生。往者既積,來者未已,翹足志學,白首不遍。或昔之所重今反輕;今之所重,古之所賤。嗟我后生,博達之士,有能品藻異同,刪整蕪穢,使卷無瑕玷,覽無遺功,可謂學矣。”(《金樓子·立言》)可見當時編撰選集(總集)的主要任務乃是給讀者提供寫作的樣板,這樣的選本出于“品藻異同”的批評家之手是很自然的事情。
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大抵重事實、重經驗、輕體系、輕抽象。孔夫子說過“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國古代的文學批評大抵是從具體的作品批評入手,脫離文學文本、脫離創作實際的抽象理論非常罕見。文學選本之風行,根據正在于此。以選錄作品來表達評論的見解才能“深切著明”。中國古代的選家就是理論評論家。
按文體進行文學之歷史的與理論的評論研究,先前的選家如西晉人摯虞(?—311)早已在《文章流別論》中做過,稍后另一位選家東晉人李充(生卒年不詳)在他的《翰林論》中也曾經做過。二者都是作品選,其中皆附有批評性、理論性的說明,這就為劉勰、鐘嶸二家開辟了先路。
《文心雕龍》一書十分注意研究文本,該書“論文敘筆”的內容見于第六至第二十五篇,這里做了四個方面的工作:“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文心雕龍·序志》),其中“選文以定篇”正是選家的本行業務。把劉勰選定的各篇編排起來,就是一部劉氏的文學作品選。鐘嶸在《詩品》一書中將他看好的一百二十多位詩人分為上中下三品,分別給予簡要的評論,全書的序言則深入地探討了若干理論問題。《詩品》原書中很可能是帶有選篇的,這一部分失傳以后就只能看到他的評論了。這種情形很有點類乎《文章流別論》和《翰林論》,都是失去了原有的選文部分,只留下了評論。如果把今本《詩品》中提到的名篇名句加在一起,也就可以窺見鐘嶸心目中一部歷代詩歌選的大概情形。
可以說早期的選家摯虞和李充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正是劉勰、鐘嶸的先行者。所以《隋志》將“詩文評”方面的著作附列于總集之中,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后來以史為線索研究中國古代文論的著作總是稱為“中國文學批評史”,道理亦在于此。
蕭統主持編選的大型文學選本《文選》除了一篇不算很長的序言之外,沒有發表更多的理論批評見解,這是它不同于《文章流別論》和《翰林論》的地方,這里完全憑借所選的七百多篇作品來發表意見,影響讀者,這個手段亦復甚妙。魯迅先生說:
凡選本,往往能比所選各家的全集或選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冊數不多,而包羅諸作,固然也是一種原因,但還在近則由選者的名位,遠則憑古人之威靈,讀者想從一個有名的選家,窺見許多有名作家的作品。所以自漢至梁的作家的文集,并殘本也僅存十余家,《昭明太子集》只剩一點輯本了,而《文選》卻在的。讀《古文辭類纂》者多,讀《惜抱軒全集》的卻少。凡是對于文術,自有主張的作家,他所賴以發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張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則,詩品,詩話,而在出選本。
選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見。(《魯迅全集》第7卷)
魯迅認為優秀的選本往往比理論批評專著更有讀者,更有影響,這是一個深刻的觀察。即以齊梁三書來說,《文選》影響最大,早在唐代即已注家蜂起,讀者極其廣泛,為《文心雕龍》和《詩品》望塵莫及。唐代以后,仍然是《文選》影響最大。錢鍾書先生曾經指出:“昭明《文選》,文章奧府,入唐尤家弦戶誦,口沫手胝……正史載遠夷遣使所求,野語稱游子隨身所挾,皆有此書,儼然與儒家經典并列……詞人衣被,學士鉆研,不舍相循,曹憲、李善以降,‘《文選》學’專門名家。詞章中一書而得為‘學’,堪比經之有‘《易》學’‘《詩》學’等或《說文解字》之蔚成‘許學’者,唯‘《選》學’與‘《紅》學’耳。寥落千載,儷坐儷立,莫許叁焉。”(《管錐編》)研究《文心雕龍》的所謂“龍學”以及對于《詩品》的探討近年來雖然也相當繁榮,但同“《選》學”之盛況相比,仍覺稍遜一籌。
二
《文心雕龍》《詩品》《文選》這三部大書都產生于南朝的首都建康,即今南京。
劉勰出生于著名士族東莞劉氏,但他所屬的一支后已破落。這位青年才俊長期生活在建康,先是入定林寺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余年,遂博通經論,因區別部類,錄而序之。今定林寺經藏,勰所定也”。蕭梁建國后劉勰很快出仕,“天監初,起家奉朝請。中軍臨川王宏引兼記室,遷車騎倉曹參軍,出為太末令,政有清績,除仁威南康王記室兼東宮通事舍人”(《梁書·劉勰傳》),這時東宮的太子正是蕭統。蕭統去世(中大通三年,531)后,他回到了定林寺,剃度出家,不久就死在那里。
《文心雕龍》一書的寫作時間,一般認為在蕭齊的末年。此書評論作家作品基本上迄于東晉,劉宋時代的情形亦偶有涉及,而稱齊代為“皇齊”,不作任何具體的批評,采取回避的態度,這種情形表明此書當作于齊代。但書中也有些梁代的痕跡,例如很生硬地不用“衍”字,顯然是欲避梁武帝蕭衍的名諱。這應當是入梁以后作了必要的改動,并不影響此書撰寫于齊末的基本事實。撰寫《文心雕龍》時劉勰一直居于首都建康。
鐘嶸也是長期生活在建康。他的父親鐘蹈官任齊中軍參軍,他本人在十五歲左右就入了國子學,并很快得到國子學祭酒(相當于校長)、著名作家、學者王儉(452—489)的賞識,推薦為本州秀才,稍后出仕為南康王蕭子琳的侍郎,進入了上層政治文化圈子。蕭子琳是齊武帝的兒子、竟陵王蕭子良的弟弟,永明八年(490)被封為南康王。作為他的文學侍從之臣,鐘嶸得以有機會與當時聚集在竟陵王西邸的大批文人建立了相當的聯系,為他后來從事《詩品》作了重要的準備。在本書序言中鐘嶸介紹自己撰寫《詩品》的緣起道:
觀王公縉紳之士,每博論之余,何嘗不以詩為口實。隨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澠并泛,朱紫相奪,喧議競起,準的無依。近彭城劉士章,俊賞之士,疾其淆亂,欲為當世詩品,口陳標榜,其文未遂,感而作焉。
劉士章就是劉繪(458—502),《南齊書·劉繪傳》云:“永明末,京邑人士盛為文章談義,皆湊竟陵王西邸,繪為后進領袖,機悟多能。時張融、周颙并有言工,融音旨緩韻,颙辭致綺捷,繪之言吐,又頓挫有風氣。時人為之語曰‘劉繪貼宅,別開一門’,言在二家之中也。”由此頗可考見劉繪當時以善談著稱。鐘嶸因為與諸位“文章談義”之士相交接,信息甚廣,思維活躍,為日后撰寫《詩品》準備了機運。
竟陵王西邸是著名的“永明體”的搖籃,周颙(441?—491?)是其中提供語音學理論的重要人物,他的《四聲切韻》為詩歌運用聲韻學的新發現做出了基礎性的貢獻。與周颙一起熱衷于研究聲韻的著名人物有王融(467—493),永明中鐘嶸與其人有些交往,《詩品·序》中曾特別提道:
齊有王元長者,嘗謂余云:“宮商與二儀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唯顏憲子乃云‘律呂音調’,而其實大謬。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嘗欲進《知音論》,未就。”王元長創其首,謝脁、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辯,于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
鐘嶸對于永明體倡導者的基本主張并不贊成,但這種交往顯然能夠促進鐘嶸更深入地考慮詩歌創作中的種種問題特別是當年的熱門話題。《詩品》的醞釀雖早,成書卻比較晚,但在天監十六年(517)以前應當已經完成。在這許多年中,他多半住在首都。
蕭統作為當朝太子,更是基本不出首都,《文選》完全產生于今天的南京。蕭統的品德和能力在史書中都得到很高的評價,但他最后卻于無意中得罪了父皇蕭衍。蕭統生命的最后兩三年是在慚慨恐懼中度過的,不久更出了一場意外,匆匆去世。《南史·昭明太子傳》載,中大通三年(531)“三年三月,游后池,乘雕文舸摘芙蓉。姬人蕩舟,沒溺而得出,因動股,恐貽帝憂,深誡不言,以寢疾聞。武帝敕看問,輒自力手書啟。及稍篤,左右欲啟聞,猶不許”。“動股”大約是一種神經性的痙攣,蕭統隱瞞病情應當是擔心此事可能危及自己的太子地位,而結果耽誤了治療,以至于一病不起。中大通三年(531)四月,蕭統去世,年僅三十一歲。
定林寺在建康近郊的鐘山,齊竟陵王蕭子良的西邸和梁王朝的東宮都在建康主城區,“后池”就是今之玄武湖。南京具有悠久而光輝的文學歷史,近年來被評為世界文學之都,無論說古道今,皆屬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