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盡的江南憶：從白居易《憶江南》到潘閬《憶余杭》

白居易的《憶江南》是一組所有人都太熟的詞，這組詞中每一篇的傳誦程度似乎是遞減的：第一首大概因為被選入了課本或者少年兒童基礎讀物而最為耳熟能詳，而第三首遙遠的吳宮吳娃似乎不容易引起現代人的共鳴。實際上這組詞是不太能被分開的，它們共同組成了白居易最熾烈的江南記憶。他于唐長慶二年（822）為杭州刺史，寶歷元年（825）為蘇州刺史，于是他的江南便被這兩個靈秀之地所籠括了。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諳熟的風景是對江南之地的概述，留給他最深印象的大約是鮮明的色彩：紅勝火，綠如藍。

繼而他寫自己在杭州的探尋：在山寺邊的月光之下尋找桂花，在郡亭中枕臥看錢塘江的潮頭。作為曾經的地方官，他沒有寫自己在杭州的政績，卻寫了這樣悠閑的探尋之旅。桂花與錢塘潮都是杭州最特色的景觀，但他的探尋卻別具一格：山寺月中恍若神仙，郡亭枕上好似隱士，當真愜意快活！

最后是蘇州，白居易沒有直接寫“蘇州”而寫的“吳宮”，雖然有韻腳變換的需求在，但“吳宮”一詞的擇選亦頗為巧妙：它與之后的“吳酒”“吳娃”的意象融合得恰到好處，似乎有意營造一種宮廷宴飲的氛圍；當然這是藝術技巧意義上的，白居易當然不會去蘇州的宮廷里宴飲，但吳酒與吳娃的出現便把那種雍容的歡樂襯出來了，這是與在杭州的悠閑又完全不同的。

盡管第三首詞的知名度最小，但它的可闡釋性似乎也最大。對于杭州，白居易是憶景；對于蘇州，他在回憶什么呢？他說的“早晚復相逢”是和什么相逢呢？甚至“吳娃”可能并不是真的人，而是舞動的芙蓉。白居易這組詞開篇寫景，次首依舊寫景，最后怎么就變成寫人了呢？或許白居易寫蘇州，是在回憶他自己醉眼蒙眬的時候，賞著春天的芙蓉，就仿佛是吳娃美人一般。那么最后的“早晚復相逢”，便是他和江南的復相逢了。

我們看到，這三首詞的情感是越來越濃烈的，從“能不憶江南”“何日更重游”到“早晚復相逢”，詞人的心緒從忍不住回憶，到急切地發(fā)問重游之期，再到篤定地相信會再次相逢，江南仿佛從一個回憶中的地點成為期待再見的故人。

從唐到宋，從籠統(tǒng)的江南到江南的余杭，潘閬的《憶余杭》組詞在順序安排、抒寫體制與語詞運用上，都可較為明顯地看到白居易組詞的影響。如果說白居易對于江南的回憶是寫意潑墨式的，對杭州的追憶是速寫式的，那么潘閬對于杭州的描寫便是一幅幅工筆畫。潘閬的《憶余杭》詞牌又叫《酒泉子》，一共寫了十首。龍榆生先生的《唐宋名家詞選》選了五首，正是組詞中寫得最好的五首。

長憶錢塘，不是人寰是天上，萬家掩映翠微間，處處水潺潺。 異花四季當窗放，出入分明在屏障。別來隋柳幾經秋，何日得重游？

長憶西湖，盡日憑闌樓上望，三三兩兩釣魚舟，島嶼正清秋。 笛聲依約蘆花里，白鳥成行忽驚起。別來閑整釣魚竿，思入水云寒。

長憶孤山，山在湖心如黛簇，僧房四面向湖開，輕棹去還來。 芰荷香噴連云閣，閣上清聲檐下鐸。別來塵土污人衣，空役夢魂飛。

長憶西山，靈隱寺前三竺后，冷泉亭上幾曾游，三伏似清秋。 白猿時見攀高樹，長嘯一聲何處去？別來幾向畫圖（闌）看，終是欠峰巒。

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 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

第一首寫的“錢塘”就是指整個杭州。“不是人寰是天上”，意思就是我們常聽到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宋代人或者宋代之前的人就都這樣贊嘆了。“萬家掩映翠微間，處處水潺潺”，這便是家家戶戶與山水為鄰，“江南水鄉(xiāng)”當如是。“異花四季當窗放，出入分明在屏障”是與上闋的“萬家掩映翠微間”相呼應，寫人家出入在重山之間，也有人認為這是說出入在重花之間像是出入于屏風之間，后一種解法很浪漫，如此，這一首詞便寫了山、水、花、柳，杭州萬家便藏于這如天堂般的風景里。稱“隋柳”是因為隋煬帝當年南下在運河邊種了很多柳樹，后來泛指楊柳，寫的是別后的思念，最后的“何日得重游”化自白居易“何日更重游”，更可見沿襲痕跡。

后面的四首，分寫西湖四處景色。西湖，是杭州不可跳過的主要“風景區(qū)”，詞人寫的是在“樓上”望到的場景。寫釣魚舟本是有些市井人氣的，但一句“島嶼正清秋”又把它消解了；“笛聲依約蘆花里”，是偏于寧靜、悠揚、優(yōu)美的意境，一句“白鳥成行忽驚起”又打破了平衡。下闋結局的意蘊和上闋結句相似，本是“閑整”，有些漫不經心，可是一想到曾經的往事，思念又深了。

孤山的回憶也是如此，全詞四句話，分別從濃麗、瀟灑、清靈、深致四個風格展開，卻偏偏又能夠合四為一，仿佛寫得很輕松，頗有“向湖開，輕棹去還來”的意味。

西山靈隱寺，雖不寫佛事，卻又并非毫無佛事。比如白猿一句，實有用典，冷泉亭左據傳有呼猿洞，是晉代僧人慧理曾養(yǎng)白猿之所。若不理會典故，這是在寫西山的幽深，或者生態(tài)環(huán)境不錯，如若看出典故，就是虛事實寫，也見詞人懷古寄身之用意。

“觀潮”這首是名作，今人大概比較喜歡這樣熱鬧的場景。白居易的“郡亭枕上看潮頭”是屬于他個人的閑適回憶，潘閬筆下的“滿郭人爭江上望”則是眾人熟悉的錢塘潮景，因為看潮是有時令的限制的，你只能去看“滿郭人”，也置身“滿郭人”之中，或許這也是看潮的一種必經的體驗；但如今我們還能聽到萬面鼓聲般的洶涌潮水，卻看不到弄潮兒向濤頭立的場景了。潘閬把這個情境寫得熱鬧非凡，令人稱奇，但他在最后要寫一句“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這時熱鬧與奇技進一步加深至驚心動魄，在夢中看見“弄潮兒向濤頭立”的場景仍然能夠令他感到膽寒，可見這情緒在他的記憶里多么深切。

再用整體的眼光來看這組詞，《憶余杭》的詞體制與《憶江南》幾乎是一致的，都是先“憶”某一地，然后描寫當地風物，最后寫自己的思念。我們看到，潘閬寫了十首《憶余杭》，也就是他寫了十個“別來”。“別來”在每一首詞最后，他都在抒情，都在寫自己的思念。同樣是思念，居然可以有這么多角度來表達。這比《憶江南》的那種遞進似乎要更為深曲了。

“長憶西山”一首末兩句有異文，其一是“別來幾向畫圖看，終是欠峰巒”。潘閬當年以寫錢塘江潮詩詞著名，時人便據之作《潘閬詠潮圖》；可以想見當時對于杭州各類景象描摹的畫作有不少。相傳南宋李嵩所畫的《西湖圖》（現藏上海博物館）即其一。" " 這幅圖現在不確定是不是李嵩所畫，但是上海博物館的專家認定它為佚名的宋畫，可見它還是能比較貼切地呈現宋代的西湖及周邊風景的。仔細看這幅圖，便能更好地從潘閬的角度理解他所寫的“別來幾向畫圖看，終是欠峰巒”。熟悉杭州西湖的人若這樣看向圖畫，能很迅速地辨出右邊是西湖北面的白堤、斷橋、孤山、保俶塔；上面是南北高峰，有靈隱寺所在的西山；橫臥的是蘇堤，左邊是西湖南岸、雷峰塔，在畫面看不到的南邊還有錢塘江。從這幅畫里，似乎還能看到孤山“山在湖心如黛簇”的意思……但是，這終究是畫呀，能夠替代人們在西湖的行走嗎？

“長憶西山”一首末兩句的另一種版本是“別來幾向畫闌看，終是欠峰巒”。這便納入了“憑欄思憶”的傳統(tǒng)。如果去看潘閬的生平，會發(fā)現他是個奇人：他早年曾經在錢塘、會稽一帶以賣藥為生，《憶余杭》所回憶的也就是彼時光景，與他在江南有所交往的詩人王禹偁曾寫《潘閬詠潮圖贊（并序）》，曰：“趣尚自遠，交游不群，松無俗姿，鶴有仙格。脫屣場屋，恥原夫之流；棲心云泉，有終焉之計。”看起來瀟灑自適，猶有隱逸之志。但潘閬后半生的故事卻并非如此，他離開江南到了京城，因依附宦官王繼恩賜進士及第，后又因此卷入宮廷斗爭，參與王繼恩立儲案遭緝捕，此后雖得赦免卻再也無法瀟灑放懷湖山了。他曾經再到過江南，有詩《呈錢塘知府薛諫議》為證：“再到錢塘眼暫清，騎驢看月又南行。可憐一片西湖水，不得垂綸老此生。”但他又很清楚，這常常別來夢往的西湖水，他已無法垂釣了卻余生。《憶余杭》其三末句寫“別來已是二十年”，那么潘閬寫作這組詞的時候，與杭州已經暌違二十年了。在某個遠方的地點，他越過“畫闌”看山，不禁感嘆，這終究不是江南秀美的峰巒！

文獻記載中的潘閬性格瀟灑自恣，心向隱逸，卻卷入政治風波，生平也可稱曲折離奇，難怪他能寫出這樣初看平平，細看大有乾坤的詞作來。南宋人陸淞說“潘閬‘憶孤山’詞，句法清古，語帶煙霞，近時罕及”，也便是這樣放蕩不羈又有一段深曲往事的謫仙人，才能以此“帶煙霞”之語，寫他道不盡的江南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