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在柳永的詞風靡朝野,“凡有井水飲處,便能歌柳詞”以后,有一位詞人,他的詞集竟被命名為《冠柳集》。“冠柳”,就是認為集中的作品既屬于柳永的詞風一派,又超過了柳永創作水平的意思。這詞集的名稱,到底是作者自命的,還是別人為了吹捧他而命名的?我們還弄不清楚。這詞集的作者,就是生活在宋仁宗、神宗時期的王觀。
王觀生于1035年左右,江蘇如皋人,曾進士及第,又當過大理寺丞、江都知縣、翰林學士等官職。后來被罷職歸隱,故又自號逐客。據吳曾在《能改齋漫錄》卷十七載,王觀被逐是因為他給宋神宗寫了一首應制詞,調寄《清平樂》:
黃金殿里,燭影雙龍戲。勸得官家真個醉,進酒猶呼萬歲。 折旋舞徹伊州,君恩與整搔頭。一夜御前宣住,六宮多少人愁?
高太后聽了,認為有褻瀆宋神宗之嫌,翌日即將他罷職。看來,此人性格頗放蕩不羈,也有些詼諧輕佻,這和柳永沒被錄用,卻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有類似之處。詞中所謂“燭影雙龍戲”,語意曖昧。縱觀此君現存的十六首詞,其實水平不如柳永。但是,上引王觀的《卜算子》,卻寫得出奇的好,這是一首不可得并且飲譽詞壇的佳作。
這首詞附有題目:“送鮑浩然之浙東。”至于此君是何許人也?事跡今不可考,但他分明是一位男性。王觀和他頗有交情。當他要啟程前往浙東的時候,王觀便寫了這首詞相送。
在古代,交通不便,親朋一旦分手,再遇難期,柳永不也是有過“多情自古傷離別”之句嗎?所以,王觀在詞開始的第一組樂句,即寫分手時的情態:“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這一對句式,在平凡中,又顯得很不平凡。說它平凡,是以水來形容人的目光的流動,多用于人們表現女性在顧盼時,那種美麗優雅的表情。像《西廂記》說張生在“佛殿奇逢”時,看到崔鶯鶯“臨去秋波那一轉”之類。但是,目光如水,有時也可用于形容男性的目光,像李賀在《唐兒歌》寫道:“一雙瞳仁剪秋水。”至于王觀在這首詞中所說的“眼波”,屬于女性還是男性,他沒有明說。
這組樂句的第二句是:“山是眉峰聚。”眼眉聚在一起,是說雙眉皺了起來,表現有點煩愁的意思。這里所說眉山,既可以指女性,因為古代婦女會把眉毛剃掉,再描成淡淡的山,稱為“遠山眉”;也可以指的是男性,因為男性是不把眉毛剃掉的,所以古代人們通稱男性是“須眉男子”。當男士把眉頭緊皺,說是眉峰似山,也未嘗不可。這一組樂句,到底是指男子還是女子,作者并沒有讓讀者弄得清楚。但一般來說,眼波以水來形容,黛眉以山來形容,應是指女性居多。至于這位有點發愁的人,到底是誰?是指被送的鮑浩然?還是有一位前來送別的女性?抑或作為朋友,來給鮑浩然送行的王觀自己?在詞中,也沒有說清楚,這頗為含蓄而又有點曖昧不清。總之,王觀寫在送別鮑浩然的時候,有人情意綿綿,含愁脈脈,這倒是無疑的。
這首詞第一組樂句的寫法,讓人出乎意料的地方,是王觀在兩個相對的句子中,連續使用兩個“是”字。這具有肯定性的判斷動詞,只能由前來送行者自己獨白,他或她,來到了送行的地方,那一定是在城郭之外,那里有山有水。于是在他或她看來,那橫流的水,正是自己惜別留戀的目光;那層疊的山,正是自己皺了起來感到心煩意亂的眉頭。這“是”,有明確的肯定性。顯然,對主詞有這樣明確的判斷,只能說明它出自送行者的內心世界。這送行者,看到了對面山和水,立即想到這是自己心情的寫照。這一來,作者在《卜算子》的開首,既點出送別的地點,也表露出惜別的情愫,一箭雙雕。這新奇的寫法,和作者在《慶清朝慢·踏青》中所寫的“東風巧,盡收翠綠,吹在眉山”,如出一轍。加以作者把“是”字重復使用,讓其肯定性的意味和語言的節奏感,得到進一步加強,從而讓讀者更深切地感受到送行者惜別的滋味。如果作為旁觀的第三者,便會把這樂句寫為“水似眼波橫,山似眉峰聚”,那么一字之差,詞的意味卻完全不同了。由此看來,王觀筆下的這一組樂句,一定是以送行者的身份來表現對鮑浩然惜別之情的。
《卜算子》的第二組樂句是:“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在這里,“欲問”兩字十分重要。“欲問”,亦即送別的人想去問一問被送者將要到哪里去?其實,這只是送行者內心的活動,他或她想去問,卻并沒有把話說出口,只是想問未問而已。如果真的問了,這句便應寫為“請問”或“詢問”的詞語了。而這“欲問”的寫法,又說明有這樣的情態者,只能是作為送行者的王觀自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有這想問而未問的矛盾心態。如果是指另外的一個人,又怎能知道她或他想要詢問而話并未說出口來的狀態?我之所以強調“欲問”的重要性,正是想要說明《卜算子》這整首詞,都是王觀自己表達對鮑浩然的惜別之情,而不是寫他作為旁觀者看到一位女性送別鮑浩然的心態。否則他怎么知道對方“欲問”?由此可知,前面樂句所寫的正是作為送行者的王觀,寫自己含愁惜別的表情。
跟著,他又寫自己知道被送的朋友即將要去的地方,那是在他眉頭心上想象得到的地方。在這里,作者借用了漢代佚名詩《迢迢牽牛星》中“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詩意,說自己懷著思戀的心情,在盈盈秋水般的眼波中,想象著望到了鮑浩然將要去那地方的情態。這句詩的口吻卻又頗像是女性發出的心聲。但是上句已經寫到自己“欲問”,那么這想象著的人又只能是作為送行者的作者自己。這幾句寫得含情脈脈,表現出既是牽掛又是留戀的離情別意,筆觸優美而又細膩。如果說在上片的第一組樂句,王觀連用兩個“是”字這具有肯定性的動詞,明確地寫送行者的愁思別緒,那么在第二組樂句,卻寫送行者呈現含情脈脈、隱隱約約的神情。這種表現方式,正好表現出婉約派詞人慣用委婉起伏而又筆觸細膩的詞風。
在過片后,下片第一組樂句是“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這里展現作為送行者的他,有著無可奈何的心境。春天是美好的,但春天又總是要過去的。王觀說他剛剛把美好的春天送走,又不得不把相好的朋友送走,這情何以堪?他既是惜春,又是惜別,不舍之情溢于言表。這相繼展現的情緒,正好表達他對美好生活的回憶,以及對親密朋友的留戀。
在這組樂句,第一句的“才”字與第二句為首的“又”字,語氣前后對應又互相銜接。這樣的寫法,和上片第一組樂句的句式,既是相似,又不相同,彼此互相映照。相似的是:同樣在兩句中,重復使用相同的字。在上片,第一組樂句重復使用“是”字;在下片,第一組樂句則重復使用“送”字和“歸”字。不相同的是:上片兩句屬平列的句式,下片兩句則屬連續的句式。這在上、下兩片里同在第一組樂句之中,在語言的運用上,相互映襯,既有變化而又協調。這匠心獨運的寫法,頗能表現出別離人細語喁喁、喋喋不休的情味。
這首詞下片最后的樂句是:“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這是王觀在送別時,對鮑浩然的懇切的叮囑,告訴他春天已經到了江南—鮑浩然要到的浙東,正屬江南地區—如果到了那邊,趕上了春天,便千萬要把春天留住,不要讓春天離開。在這里,王觀把春天擬人化,又把春天作為美好生活的代詞。但陽春有腳,春天是會溜走的,美好的生活是要追求的,因此他告訴鮑浩然,不要讓春天輕易成為過客。而且由于作者在前邊的樂句中,表示曾與鮑浩然在春天里有過一起歡聚的生活,因此希望他到了浙東一定要留住春天,實際上也是希望他留住彼此在一起時對美好生活和深切情誼的回憶。顯然,在執手臨歧之際,作者寫他對友人有叮囑,有期望,有眷戀,有傷感。這一份婉約、真摯又復雜的情愫,在整首詞中以很自然、很通俗而又很優美的語言淡淡寫來,字里行間表露出濃濃的情意。因此,宋代的黃升在所編《唐宋諸賢絕妙好詞選》卷五中,就說王觀是:“風流楚楚,詞林中之佳公子也!”當然我們看不到王觀長的究竟是什么模樣,但就《卜算子》這首詞所表露的格調中,也多少可以感受到他那風流瀟灑、楚楚動人的神態。
在古代,交通不便,親友故舊,一旦分手,后會難期,所以江淹在《別賦》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因此,古人寫到親朋在別離時表現出悲傷情感的詩作,多如恒河沙數。但是,由于親朋之間感情有著或深或淺或親或疏的區別,因此在分手時的心情也會因人而異。像清代詩人黃景仁寫《別老母》一詩:“搴帷拜母河梁去,白發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它寥寥數語,把不得不離家遠去告別母親的痛苦心情,寫得淋漓盡致、凄楚動人。也有一些詞,寫情人們分別時依依不舍的情景,像晚唐時牛希濟的《生查子》:“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這首詞,寫女子和情人在分時表現出無限依戀的情懷。至于男性朋友之間的分手,多是互相勉勵,彼此珍重。像王勃寫《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提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叮囑“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又像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寫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激勵那位將要離開的王孫,感情也都是親切而又積極。至于司空曙寫與老朋友多年不見,一旦偶遇,他們“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又想到天明又要分手握別,于是表達“更有明朝恨,離杯惜共傳”的情態。這些,都是寫得非常動人的詩章。
有趣的是,王觀所寫送別鮑浩然的《卜算子》里面所包含著的感情,表現得很深嗎?似不是。他們并不至于在臨別時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更不是像柳永所寫“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那樣,說將要分手的人,彼此肝腸寸斷。至于王觀和鮑浩然的感情,若說很淡薄嗎?也不是,且看他們在分手時,看到青山和綠水,觸景生情,頓生愁緒,感到水是眼波的流盼,山是眉頭的緊皺。可見他們在分手時,也是表現出不忍遽去的離情別緒,還有親切的叮嚀和美好的祝愿。看來作者和朋友鮑浩然的感情,當屬于既不算深又不算淺之間。當然,今天我們已經無法看到鮑浩然的有關資料,也不知道王觀和他之間友誼和交往的情況。但就詞論詞,我們只能說他們是屬于稍為親密又不見得是交情很深的關系。這是在大千世界中,人們經常會遇到的很普遍的人際關系。
怎樣才能把很具有普遍性的人際關系寫出特色,寫得深刻,寫得動人,并且具有典型性意味,這是寫別情詞作所遇到最大的難題。如果寫得膚淺,泛泛而談,那就味同嚼蠟,無法動人。如果寫得過于沉重,那又不符合彼此交往的實際情況。王觀寫的這首《卜算子》,恰到好處地掌握了親朋之間關系既不過分親密也不過分疏離的分寸,從而顯出許多一般性關系的朋友在送別時親而不膩的特色。這樣的心態,在朋友之間是普遍存在的,但要恰切地、適當地表達出來,成為人人認可并且具有個性化和新意的佳篇,卻十分困難。王觀這首詞的成功之處,正是恰如其分,能把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上所無的情意,恰切地表達出來,所以能夠成為詞壇上的佳作。
還值得注意的問題是,上引《卜算子》這首寫送別的詞,被送的鮑浩然當然是男性,而送行者是男性還是女性,作者寫得有點隱晦。上面說過,從上片“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顯示人在送行時的情態,讀者可以理解為指的是女性,但也可以理解為指的是男性。在我看來,應該是指男性居多。但如果有人堅持認為這兩句是寫女性在送行時的情態,也未嘗不可。因為這兩句形容送行者的樣相,本來就含混不清、曖昧不明。即使我把這送行者視為王觀本人,但也可看到他把自己的神態女性化,用以表現委婉含蓄、耐人尋味的心態。這一點也正是古代許多詩人傳統的寫作方法,屈原在《離騷》中就寫過:“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唐代王建在《新嫁娘詞》一詩中說:“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他們都把自己寫成是女性。即使一貫性格豪放的辛棄疾,在《祝英臺近·晚春》里,也化身為女性,寫下了“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的舉動,所以被沈謙盛贊為“昵狎溫柔,魂銷意盡”(見《填詞雜說》)。當然,構成男子填詞女性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就是詞往往由女性的歌伎吟唱,所以人們往往追求語言的柔婉。正如王灼所說:“今人獨重女音,不復問能否,而士大夫所作歌詞,亦尚婉媚。”(見《碧雞漫志》)王觀既向柳永學習,屬于婉約派的一員,還想超過柳永。加之,從他敢于給宋神宗寫那首曖昧的“應制詞”來看,在《卜算子》中,他作為給鮑浩然送別的男性,卻隱約地、模棱兩可地將自己寫成類似女性的模樣,也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