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依據社會學文化資本理論，文化圈層的分化，是文化資本所造就的文化習性的分野所致。在文化消費場域中，文化圈層分化與顯現，并再制與鞏固。文化消費場域中文化圈層分化因素有社會性、經濟性與技術性的。文化資本再生產造成文化圈層再制，也推動文化圈層更迭。相關學者需要關注和解決文化消費中圈層分化折射的社會不平等、文化資本占有不平等、文化權力分布不平等問題，促進文化藝術的共享、共融、共創，以實現文化的普惠和人的全面發展。

關鍵詞：文化資本；文化圈層；文化消費；場域

中圖分類號：G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１００９ — ２２３４（２０25）0８ — ０104 — ０6

布爾迪厄在其“社會場”理論框架下重新詮釋了資本概念并創建了文化資本理論，這一理論不僅解釋了個體內在資本為何存在差異，同時也揭示了在社會場背景下，資本場本身所固有的不平等性是如何形成的。這種不平等并非偶然，而是系統性的，源于資本積累及其傳承方式的差異。據此理論，結合當代中國文化消費的實際情形，觀察當代中國社會的文化圈層分化現狀，可以發現，在文化消費場域中，個體文化資本積累程度的差異導致了文化圈層分化與再制，而再制機制本身蘊藏著更迭的動力。這一研究豐富了文化消費、文化市場的研究視角，以“圈層”為切入點，與文化資本在社會場域中的運動所造成的社會區分機制相接軌，關注了“區分”的各種因素，并將注意力重心投放在了圈層再制中的更迭機制上，明確了文化消費是推動更迭的重要途徑。

一、文化消費場域中文化圈層分化與再制現象

（一）文化圈層在文化消費場中分化與顯現

“圈層”最早是一個地理學概念，指地球的地殼、地幔、大氣圈、水圈、生物圈等的各個構成部分的分區類型。在人文社會學科領域中，“圈層”概念是在19世紀初期由德國經濟學家杜能（Johann Heinrich von Thünen）在針對城市區域經濟規劃的圈層結構理論（concentric zone theory）中最早提出的。在中國，與今天的社會學學者所討論的“社會圈層”更加接近的概念是費孝通在《鄉土中國》（1948）中提出的“差序格局”概念［1］。費孝通用“差序格局”來描述社會圈子、層級分化的經驗性事實，“差序格局”形成的邏輯就是圈層分化的邏輯。當前，社會學界在“圈層”的界定上還未達成統一標準，但這個能指性概念的所指基本是一致的，即都指向社會中的群體性“圈子”和位置性“層級”。

在社會學語境中，任何社會場域本質上都是資本積累與競位、權力爭奪與交織的動態空間。生活消費領域中的各種文化消費活動對于社會實踐個體在場域中積累文化資本、獲取文化權力發揮著殊為重要的作用。個人難以脫離消費實踐獲得文化產品、學習文化知識、提升文化素養，實現場域中“圈”（群體）與“層”（階層）的競爭性轉換、流動。文化資本的積累和轉化受到社會結構和歷史條件的影響，因此其分配的結果往往是不平等的。種族、地域、性別、經濟收入、家庭環境等因素可能導致某些群體擁有更多的文化資本，在文化場中占據優勢位置，而其他群體則處于相對劣勢的位置。文化圈層的分化，是文化資本所造就的文化習性的分野所致，折射著文化權力的象征意義與文化趣味的表達狀況。

（二）文化圈層在文化消費場中再制與鞏固

在布爾迪厄立足社會場域論創立的經典文化資本理論中，文化資本的代際積累、傳遞、轉化形成了一套顯性的再生產機制，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社會圈層結構性的再制與鞏固，導致了社會結構的“固化”現象。沿用布氏的邏輯，可以發現在文化市場高度發達的消費社會中，文化圈層必然在文化消費場中不斷再制與鞏固，不同“圈子”、不同“階層”之間的文化藩籬會隨著文化商品化、市場化的趨勢而不斷被修筑起來，如：盡管政府對高雅文化藝術商品實施各種消費激勵、消費補貼政策，以期激發全社會各階層公眾消費，但是，要把受教育程度較低的中下層公眾大量地拉進這樣一個消費圈仍是不切實際的，高雅文化藝術消費依然有著相對固定的“圈子”，且“圈子”的門檻從未被完全削除。更加典型的情況發生在文化教育消費領域，即教育作為一種具有顯著市場價值的文化商品，必然要通過被消費的方式被消費者獲取，如擇校、上培訓班、聘請家庭教師以及購買教材教輔資料等，而關于教育的消費不斷加劇和鞏固著社會分層，這也是社會學文化資本理論的研究者們反復探討的論題。

跳出布爾迪厄的思路，我們也能夠看到：文化圈層在文化消費場中，主要表現為不同群體基于共同的興趣、審美、價值觀等形成的亞文化社群。在文化消費過程中，這些圈層通過共享和互動對自身的文化特性進行再制與鞏固。再制表現為：文化圈層通過消費特定的文化產品和服務，如電影、音樂、書籍、游戲、動漫等，不斷復制和強化其核心價值觀念和審美取向。在文化圈層的再制與鞏固之外，研究者還應看到擴散與交融的一面。文化圈層在保持自我特性的同時，也會在消費場域中與其他圈層產生交叉與融合，推動文化的多元化發展，如國風音樂、漢服文化等本土文化圈層在與現代流行元素結合后，吸引了更多年輕群體的關注和參與，實現了傳統與現代、本土與全球的對話與交融。

尤為觸目的是，在新媒體文化傳播浪潮中，基于信息大數據技術的傳媒算法推送致使“信息繭房”產生，對圈層文化繭房的固化推波助瀾，成為了導致審美文化圈層固化現象出現的主要技術性因素。社會主體的審美意向性結構、文化接受與消費心理定勢被不斷固化，生活在“信息繭房”中的個體的先入之見被傳媒的推到自己面前而大大地放大和加強了，導致更加根深蒂固，導致社會中審美文化與文化消費圈層固化的程度與日俱增。較具典型性的是“Z世代”網絡泛亞文化圈層的封閉化現象［2］，即“網生”的95后青年群體從日常文化審美、文化消費到網絡話語的創造與運用，無不形成了一種排他性（主要排斥長輩）的封閉式圈層。

并且，由于新媒體社交平臺上，“攀比”的心理與“表演”的情形難以避免地存在著，消費主義意識形態在社交媒體上折射出來，消費者通過“曬”個人日常消費的方式，現象化地與自己的“圈子”加強“鏈接”，強化共同價值觀，也與處于不同消費層級的消費者區隔了開來。這種“圈子”內的“強鏈接”與“圈子”外的疏離化，現象于社交媒體，加劇了“圈層”分化與凝固的趨勢。

二、文化消費場域中文化圈層分化因素

（一）社會性因素

1.教育背景與成長環境

教育水平和知識結構影響消費者的審美取向和文化理解，從而影響其文化消費選擇；從小到大的成長環境往往使一個個體的文化趣味與品位在童年的時候就開始積淀，形成一種文化習性，這種影響往往是終身性的。高教育水平家庭出身的人群更有可能對高級學識、高雅藝術等進行充分的、深度的消費，而低教育水平家庭出身的人群在文化消費選擇上可能更傾向于開展大眾娛樂活動。

2.性別種族與年齡代際

不同性別、種族、年齡段和代際的消費者對文化產品有不同的偏好和接受度，這也是商家進行市場細分和市場定位的一些客觀性標準。如“Z世代”青年亞文化群體就形成了“Z文化圈層”，在文化消費方面儼然形成了一個個“新部落”。他們的文化消費場域具有高度的潮流流動性，文化消費圈層更加注重情感互動、體驗共享基礎上的社交聯結。在消費社會中，也出現了一些圈層文化異化現象，如：基于亞文化小眾趣味“圈地自萌”的現象；通過網絡“黑話”“暗語”等“網絡方言”［3］排斥隔離其他代際的現象；大圈層內部的小圈層之間互持“圈層偏見”的現象；幾近瘋狂的“粉絲”文化與“飯圈互撕”現象；終日與機器、屏幕進行虛擬對話而不愿開展真實社交的“網絡自閉癥”現象［4］；“信息繭房”加固與價值觀固化、偏狹現象等，反映了“Z圈層”內青年的個體自我與外在的社會常常處于分裂和對峙的狀態。這實質上是一種泛亞文化與主流文化分裂、不同代際意識形態分裂的癥候。

3.職業身份與社會地位

中國人說“隔行如隔山”，不同的職業身份自然地劃分了個體的行業圈層，政界、學界、商界、藝界等不同的消費者，來自不同行業的消費者在開展文化消費時，往往會顯現出圈層口味的分化，這就是業緣①的影響作用。并且，每種特定職業都會由于工作需要，而專門開展特定類型的文化消費，如：設計師會頻繁參加設計類展覽、編劇與導演要大量觀看戲劇和影視作品、學者必然購買與閱讀專業書籍等。

不同的社會地位也會對文化消費行為有所影響，地位不同的消費者選擇文化產品的意向性結構往往是不同的，即便觀看同一部電視劇，所獲得的文化認知也是大相徑庭的。且在許多情況下，文化消費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個體的精神需求，還承載著展示身份地位的功能，如：前往高雅藝術消費場所、參加特定的會展開幕式、加入高端俱樂部等，行動主體往往是為了維護和提升其社會地位。這些活動既是對特定文化資本的獲取與積累途徑，也是將文化資本轉化為社會資本的途徑，更是同時顯示文化資本與社會資本的途徑。

4.意向結構與價值認同

一個消費者圈層之所以形成，往往是基于在同構性的意向結構上做出的共同或相類的價值判斷，因而產生共同或相類的文化素養、興趣愛好、生活方式等，是共性價值引發共性消費、價值認同驅動消費認同，也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由此形成情感共享，強化社交聯結，形成了特定的趣緣圈層。價值觀和趣味雖屬于個體主觀層面的意識，而趣緣圈層的形成是有客觀性因素的，通常包括血緣、親緣、地緣、族緣、學緣、業緣等，在互聯網社會，還有網緣。趣緣化凝聚、符號化交往、情感化互動、網狀式傳播［5］是基于共性意向結構與共同價值觀而形成的特定文化消費圈層的特征。只有在趣緣圈層的特定語境中，“梗”才能被會意和傳播，反映了文化消費主體的圈層化接受與消費意向。有報道稱中國的青年泛亞文化圈層已經推動了千億級潮玩市場形成，這就是年輕人為自身愛好買單的表現，盡管這些愛好往往比較小眾，但往往越小眾的文化，粉絲的忠誠度越高［6］。

（二）經濟性因素

1.收入水平與消費能力

消費者的經濟狀況直接影響其文化消費的選擇和水平，高收入群體可能有更多的經濟資本去追求獨特或高端的文化體驗，去獲取低收入群體難以獲得的文化資本。這在獲取“體制的形態”文化資本時表現得尤為明顯——在對下一代的教育消費支出上，家庭收入水平的因素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所造成的普遍性結果就是“高投入、高回報”，教育消費支出高的群體在競逐教育體制授權的文化資本時，通常能夠占據優勢的場域位置。教育的市場化程度越高，這種情形就愈演愈烈。

2.市場供給與商業營銷

文化產業的發展和市場提供的文化產品種類、質量和服務能夠影響文化圈層的形成和分化。在文化藝術產品消費方面，如今，文創潮玩品類的多元化、設計的個性化、市場的活力迸發造就了相應的高黏度消費圈層，如一些年輕人對于盲盒消費成癮；動漫游戲手辦藏家群體不斷擴大；創意文具是學生消費者的高頻消費品；非遺潮玩市場的興盛更打造了直接促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兩創”（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消費圈層。在文化旅游產品消費方面，過去，著名的旅游城市大多集中在一二線城市，近年來，中國越來越多中小城市在文旅市場方面頻頻出圈，成為吸引游客“打卡”的“網紅”城市，如淄博、江門、柳州、鶴崗等城市，都是人們心目中的三線城市、老工業城市、非傳統旅游城市。這些中小城市或憑借某些獨特的文旅場景，或踩中了年輕人的某個消費痛點、情緒梗點、目光關注點，或憑借極具煙火氣的生活體驗感而迎來出圈機會。這也推動了當代中國文旅消費圈層的多樣化。

商業營銷策略也會影響文化消費的圈層分化，商家會根據目標消費者的特點和需求，推出不同定位和風格的產品和服務，以吸引特定的文化消費群體。今天打開任何一個網絡文學、網絡影視、網絡視頻、網絡游戲網站或APP，都能看到一個個被劃分得十分精細的圈層模塊。以網絡文學為例，商家通常會設置“男生小說”“女生小說”“情感小說”“社會小說”“官場小說”“玄幻精品”“科幻經典”“江湖仙俠”“懸疑推理”“影視原著”等內容版塊，顯示了產品供給方對消費方的圈層定位。

3.經濟政策與產業趨勢

政府的經濟政策，如文化和旅游產業發展政策、稅收優惠等，會對文化消費市場產生影響，影響產業整體的發展趨勢與業態、生態，進而影響文化圈層的變化。當前，中國文化產業與多元產業、行業深度融合，業態迭代速度不斷加速，打破了原有消費圈層界限，創造出了新的消費需求。當下文化消費圈層經濟表現出一些特征：一是消費市場去中心化，高度分散且快速流動，形成了“蒲公英效應”；二是買賣雙方高度互動，精準滿足圈層需求與發掘制造圈層需求同頻共振；三是圈層消費展現出圈層社交的強大功能，特別是“朋友圈”“社交群”的廣泛應用，日益推動消費從經濟活動轉化為社交活動，推動社交圈層關系鏈以消費圈層為原點不斷延展。

（三）技術性因素

1.媒體傳播技術的發展

媒體是文化傳播和消費的重要渠道，不同的媒體類型和內容也會塑造不同的文化圈層，例如：社交自媒體、網絡短視頻平臺等新媒體的興起，為“Z世代”年輕人創造了新的文化消費空間和表達方式，形成了獨特的網絡文化圈層。并且數字化技術和網絡平臺使得文化產品跨越地理界限，全球化的文化交流和碰撞促進了多元文化圈層的出現。新的技術手段如流媒體、元宇宙、AI等為文化消費提供了全新的體驗方式，不斷催生出新的文化圈層。以當前影視劇消費為例，媒體技術的發展推動了多屏消費產生共振效應，即觀眾在影院屏幕、電視屏幕、電腦屏幕、手機屏幕等媒體終端設備進行消費的樣態越來越豐富。觀眾的多屏消費也逆推著市場供給多元化，2023年，主打“爽感”的中國網絡微短劇在全球短視頻平臺上爆火，微短劇消費圈層也浮出水面。2023年3月，每日經濟新聞董事長、總編輯聞達發布的發布的《中國網絡視聽發展研究報告》顯示：2022年9月-2023年3月，我國超10億的短視頻用戶中有50.4%看過3分鐘以內的微短劇、微綜藝、泡面番；19歲及以下年齡用戶的收看比例為57.9%，其中喜歡收看的占38.8% ［7］。

2.數據算法技術的發展

在大數據技術迅猛發展且被文化領域經營者廣為應用的今天，消費者幾無可能性擺脫算法編織的“數據繭房”，但比之以往，在依據個人喜好選擇和定制文化內容方面，獲得了空前的自由度，而這，也加速了個體間價值觀的分化，加速了文化圈層的分化。這一變化不僅深刻改變了信息獲取方式，也進一步催化了個體價值觀的差異化進程，進而加速了文化消費圈層之間的分化與細化。每個獨特的文化消費圈層以其鮮明的個性和特色互相獨立又交織共存，形成多元而豐富的圈層生態景象。

并且，基于大數據的算法技術，重塑了原有的傳媒時空構造與信息數據規范。在網絡空間中，基于共同的興趣愛好，共享文化體驗的“虛擬社群”不斷被孕育出來，并形成一個個相對穩定的圈層結構。通過算法推薦系統所形成的正反饋模式，進一步強化了圈層之間的界限，使得小眾文化、亞文化得以構建出區別于大眾文化、主流文化的獨特秩序，形成圈層壁壘。盡管如此，近年來，諸如二次元、國風、傳統戲曲等原本的小眾文化，正以潮流文化的形態逐步滲透進大眾的視野之中，甚至體現出前衛文化的特征，這同樣也得益于傳媒領域數據算法技術的發展，如：許多人并非某種小眾文化的圈層內“粉絲”，在很多短視頻平臺上，被隨機推送并點擊某小眾文化內容視頻，常常會被這種異質文化所一度吸引，在一定時間內產生文化消費的較大邊際效益，這是小眾文化得以全網出圈的重要技術性因素。同時，媒體社交屬性的強化更為小眾文化傳播推波助瀾，如小眾文化粉絲主動進行內容分享、轉發等社交行為，進一步推動了小眾文化不斷出圈。

三、文化消費場域中文化圈層再制與更迭機制

（一）文化資本再生產造成文化圈層再制

文化資本再生產的過程，對文化圈層的分化分隔與固化再制起著關鍵性作用。社會實踐個體與群體通過文化消費的途徑不斷獲取、積累和傳承特定的文化資本，強化了各自所屬文化圈層的身份認同與邊界劃分［8］。

對于個體及其家庭所在社會階層的判斷，可量化的經濟資本只是其中一個指標，更多的資本形式要被納入其中測量。在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中，文化資本占有量成了一項核心指標。這種方法強調了文化在社會結構中的重要作用，并突出了多維度評估社會階層的必要性。來自不同階層的個體文化能力、習性各異。盡管當代社會中，高階個體感興趣于低階個體文化的“文化雜食”現象日益廣泛，但“反之不亦然”：低階個體仍然面臨著難以逾越的文化鴻溝，在接受、理解、適應、融入高階文化圈層上存在現實阻礙，如不具備專業技能、未形成跨越階層的文化習性等。可見，文化資本作為一種階層區分的關鍵性指標，具有現象的直觀特征。

在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中，文化資本不僅起到了區分不同社會階層的作用，還導致了各階層之間的文化隔離效應——它無形中構建了一道“看不見的社會藩籬”。這道藩籬通過文化資本的不同積累和表現形式，強化了社會階層之間的界限和隔閡。［9］文化資本往往“內化于心、外化于行”，具身化為某種文化習性。任何文化習性都直接地表征出屬于某個階層的個體的美學性情，包括審美價值觀、藝術趣味、文化品位、文化消費偏好、文化生活方式等。文化習性的各個方面不僅體現了個體的文化資本積累，還揭示了他們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

文化趣味是文化習性的產物，而文化習性是文化資本與社會場域相互作用的產物。依據布爾迪厄的理論，文化作為一種特殊資本，對個體在社會場域中的占位起著作用。文化資本結構相近的個體自然會在相近的階層“聚類”，這種作用機制一再鞏固著階層的文化習性。文化習性成為社會實踐活動中的傾向性結構［10］，既是個體場域占位、實踐活動的產物，又是表征在外的個體生活風格的內在物［11］101-106。個體的任何文化實踐活動，由表及里，都蘊含著階層分化趨勢，驗證著場域分層事實［11］135。美丑、雅俗、尊卑、貴賤、高下等種種通俗的社會區分，無一不是階級斗爭、階層分化的產物。而文化資本作為一項指標，內驅與固化著種種社會區分——“社會主體由于他們進行的區分而相互區分開［12］。可以認為，文化資本是階層分化的一項因素，而文化習性則是表征性的符號（外顯性的標記）。這種非經濟化、非量化的社會區分，掩蔽了社會不平等的內因，為階層屏障披上了“合法的外衣”。

布爾迪厄立基于文化資本的區分（社會階層區分）效應，進一步論證了文化階層的再生產性。他把文化階層與社會階層視為互為表里、相互作用的一種反身性結構機體，推論出了“文化-社會-文化”的社會再制結構模式，論證了文化資本再生產機制作為一種社會深層動力機制的可能性。高宣揚把布爾迪厄推演出的社會再生產之文化再生產模因說作為其理論的最關鍵部分，并進一步闡釋：文化再生產是一種符號表征性突出（顯著地表征階層身份）的文化活動。文化與社會的雙重結構在文化再制的動力機制中雙向共時變化［13］，“建構的結構”與“結構的建構”處于同一過程之中［14］。文化再制的動力根源于階層文化習性的固化機制，具體表現為階層的情操、志趣、品位、素養、價值觀、生活樣式等在代際傳承、圈層交往中不斷延續和鞏固。由是觀之，文化再制同時是階層固化的一種機制與表征，加劇了各階層間原有的文化資本非均衡分布狀況，極化了文化資本的占有，導致“馬太效應”顯現［15］。

布爾迪厄所推繹的“文化再制引發社會再制”過程盡管并非一成不變，卻具有接力性：一是“具體形態”的文化資本具有顯見的家庭內代際傳遞性，也就是常言之“耳濡目染”；二是“客觀形態”的文化資本完全可以通過產業繼承、物質傳遞來實現；三是看似憑借個體努力獲得的“體制形態”的文化資本，事實上有著隱性的代際傳遞機制，即很大程度上受到家庭教育條件、家庭社會資本等因素影響。因而，文化資本的類似于復制性的占有結構，或顯或隱地常存于世，持續、深層、穩定地推動著社會結構再制。這就使得“階層文化固化”導致“階層固化”的可能性與現象情況在理論上得到了證實。［16］

（二）文化資本再生產推動文化圈層更迭

如果完全沿著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的邏輯推導下去，則文化圈層乃至整個社會的結構性再制更像是一成不變、凝滯固化的復制。這是布氏的理論在后期遭到社會學界質疑與批判之處，更是與中國社會現狀接合度較差之處。事實上，文化資本再生產造成文化圈層再制的同時，也推動文化圈層更迭，更迭是內在于再制機制本身的動力。文化圈層更迭能夠突破社會再制。

由于社會實踐主體競逐資本的各類場域是客觀存在的，在場域中，只要發生資本競爭的實踐活動，就一定會發生場域占位的變更事實。在文化消費場域中，固然如此。盡管先行占據場域中心與上層位置的個體及其家庭會通過消費高等教育、高雅藝術、高級學識、主流文化等方式進一步鞏固優勢占位，但位于場域邊緣與下層位置的個體及其家庭絕不會自甘放棄進入中心與上層圈層的努力。布爾迪厄基于西方社會背景的一系列實證研究表明，占位不佳的社會實踐個體如果要接近和走進中心圈子、實現圈層躍遷，就必須要想方設法地獲取他們本身未占據的文化資本，習得上流社會的文化習性，如進入高等學府、結交高層人士、出入高雅文化場合、學習高雅藝術等［17］。然而，中國社會精英教育群體來源與階層流動的真實情況與西方社會大相徑庭，盡管今天“寒門”出身者考入中國精英大學的比例并不高，但這些實現了圈層更迭的“寒門貴子”顯然靠的并不是習得所謂的“上流社會”的文化趣味、文化習性等辦法，而是依靠自身自強不息的內驅力，牢牢扎根于中國倚重考試的人才選拔傳統路徑，一步步走出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逆襲之路”。很多“寒門貴子”即便進入精英圈層多年后，也并未習得這個圈層的文化習性。可以說，這是中國社會文化圈層更迭與社會再制機制被突破的一大特色。

回到布爾迪厄的邏輯上看，事實上，社會愈發展，社會中下階層消費上層文化、獲取上層文化資本的途徑就越廣泛。當下的互聯網與移動互聯網、數字化、流媒體等文化傳播技術的蓬勃發展，就極大地降低了文化消費的價格門檻，因而推動了精英文化的大眾化、高雅藝術的普及化，推動了文化資本以一種更加普惠的樣態不斷再分配。曾經，經濟水平低、教育程度低的下層民眾往往難以見得某些藝術瑰寶、難以獲取某些學問知識、難以學到某些技藝技能、難以消費得起某些高價文化產品，在今天，他們在“躺著刷手機”時就能目睹和感知，能獲得“第一步”的興趣激發和思想啟蒙，進而有可能開展更加深入地探索和學習，因而有更多的可能性積累更高層次的文化資本。可見，文化圈層的更迭固然固在于場域中的主體競位過程中，但也離不開一些關鍵性的外部力量，技術革新就是一種顯而易見的外部力量。

四、結語

在文化消費場域中，有著文化圈層分化與再制機制，這是布爾迪厄依據文化資本理論推演出的文化權力與社會再制機制的子機制。社會性、經濟性和技術性因素相互交織，共同塑造了文化消費場域中復雜多樣的文化圈層分化現象。隨著社會、經濟和技術環境的持續變化，這種分化現象也將持續演變。文化圈層的分化與顯現不僅反映了個體和社會的多元性和多樣性，也揭示了文化消費的社會意義和價值觀念。不同的文化圈層代表了不同的生活方式、審美趣味和價值取向，它們之間的交流和碰撞也會推動文化的創新和發展。同時，更加需要關注和解決文化消費中圈層分化折射的社會不平等、文化資本占有不平等、文化權力分布不平等問題，促進文化藝術的共享、共融、共創，以實現文化的普惠和人的全面發展。因而，要關注文化資本再生產在造成文化圈層再制的普遍情況下，并未排斥的推動文化圈層更迭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來自于再制機制本身，并且，今天的文化技術環境為這種更迭可能性提供了顯見的外部力量。

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是：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基本原理之一“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就會發現社會個體間的經濟落差對于文化圈層的分化具有決定性作用，而分化了的圈層有著再制與固化的慣性，必將造成經濟資本弱勢群體想要積累強勢群體的文化資本，實現“逆襲”的可能性越來越小，進一步造成社會文化割裂狀況愈演愈烈。對此，文化消費市場與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相結合，將有利于文化普惠，需不斷探索機制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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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