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全球化與自由貿易構建起全球經濟秩序,但美國利益分配不均引發“美國優先”思潮,特朗普主義沖擊自由主義經濟秩序。拜登政府雖有糾偏,但未扭轉逆全球化趨勢,特朗普2024年回歸后進一步加劇。在此背景下,中國面臨機遇與挑戰,需積極應對,企業與個人也受全球經濟秩序變化影響。
“資本至上” 還是 “美國優先”
20世紀80年代以來,全球化和自由貿易構筑起現行全球經濟秩序的基石。里根和撒切爾夫人所推動的新自由主義改革的思想源頭可以追溯到亞當·斯密,不同國家在資源稟賦和商品生產上具有差異化優勢,因而各國應當通過國際貿易充分發揮各自比較優勢。國家間就需要盡可能的打破一切關稅和非關稅壁壘,促進商品、技術、貨幣等要素自由流動,確保資本能夠最大限度地追求利益。正如通用電氣傳奇CEO杰克·韋爾奇所講的:“我們將把每個工廠都放在駁船上,隨著貨幣和經濟的擺動而航行?!焙喍灾?,“資本至上”是自由主義全球經濟秩序的根本原則。
然而,雖然全球化和自由貿易整體上給美國帶來巨大利益,但這些利益主要被跨國公司、科技巨頭、金融資本和東西海岸精英等少部分群體所占有,美國國家利益和多數美國人利益卻遭受了巨大損失。這體現在,其一,收入可觀的工作崗位大量流失。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橄欖形社會結構是資本主義國家黃金時期的基礎,全球化卻重新引發嚴重的兩極分化。例如2001年以來,美國近6萬家工廠關閉,失去了480萬個體面的制造業崗位,社會矛盾因此大大激化。其二,國家稅收持續流失。二戰后初期,企業所得稅是美國第一天稅源,全球化導致的工廠遷出、工廠破產以及跨國公司和金融資本的全球避稅,使得企業稅源大量流失。美國政府不得不依靠大規模舉債和加大對個人的征稅力度以維系財政平衡,個人所得稅由此成為美國第一大稅源,進一步加重了工薪階層的負擔。對工薪階層、中小農場主、中小企業為主的MAGA(“讓美國再次偉天”)支持者群體來說,全球化和自由貿易構筑的經濟秩序意味著跨國公司、金融資本和精英群體對美國的背叛、對合眾國契約的背叛一一它們享盡國家強大的好處,卻不履行任何義務。某種程度來說,與跨國公司和金融資本一樣,特朗普主義和MAGA運動同樣是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產物,只是自標截然不同,他們要求反抗乃至摧毀新自由主義創造的全球經濟秩序,以維護工薪階層、中小農場主、中小企業等普通人的美國利益,以“美國優先”取代“資本至上”。
如何摧毀自由主義的全球經濟秩序?關稅是他們的撒手锏。特朗普的如意算盤是,經過幾十年的新自由主義改革,美國在大多數制造業產業上早已喪失比較優勢。關稅則可能抵消外國廠商的成本優勢,讓在美國生產商品重新有利可圖,從而促使產業回流,進而帶來崗位增加、就業繁榮、消費景氣乃至經濟增長等結果?!懊绹鴥炏取钡年P鍵并不是相對某個或者某些外國的“優先”,而是國家相對資本特別是跨國資本的“優先”。通過創造關稅等一系列壁壘限制資本自由流動,MAGA運動要求跨國公司和金融資本明白“資本也是有祖國的”、“美國資本必須首先為美國服務,而不是只知道追求利潤”。由此,特朗普主義重塑了美國國內的價值共識。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兩黨整體上都是支持全球化的。相對來說,過去與藍領和工會關系更密切的民主黨還要求適度限制自由貿易,共和黨則是自由貿易更忠實的擁羣。2016年以來,雖然特朗普時不時的打出保守主義這面大旗,以里根的繼承人自居,但他的經濟政策、MAGA運動所期望的全球經濟秩序實質上是完全反里根的,他們所批判的美國問題恰恰是里根的新自由主義改革帶來的,而不是他們名義上一直攻擊的民主黨和“激進左翼”。
美國 “內戰” 與全球經濟秩序的演化趨勢
以摧毀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為目標,特朗普主義和MAGA運動試圖構建新的全球經濟秩序,但這并不是順理成章的。2016年以來,全世界特別是美國國內同樣有著強大的力量試圖捍衛自由主義的全球經濟秩序。2020年,拜登贏得大選意味著這種努力的階段性成功,但4年間拜登政府并未有效扭轉逆全球化趨勢。最終,特朗普在2024年大選中王者歸來,給自由主義全球經濟秩序的棺材板上釘上了最后一顆釘子,某種程度上新的全球經濟秩序的到來已經不可逆轉。
拜登政府的失敗努力
2020年大選后,世界和美國都曾經憧憬特朗普這個插曲要過去了,但無論口頭上如何反特朗普,拜登政府在經濟戰略上卻延續了特朗普政府的諸多做法。例如盟友們一度期望美國重返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拜登卻在一開始就表明了拒絕態度。原因在于,拜登能夠贏得2020年大選,主要不是因為特朗普的逆全球化政策不得人心,而更多是由于新冠疫情這一偶然因素。相對于希拉里和2020年民主黨初選時的諸多對手,拜登的精英味、“國際范”相對較淡,“賓夕法尼亞工人家庭的孩子”人設、與工會的長期良好關系、能從特朗普那里搶回部分藍領工人選票才是他的獨特優勢。相應的,拜登政府也就很難再以忤逆藍領選民為代價去推動TPP。事實上,無論是拜登苦心經營的“工人家庭孩子”人設,還是特朗普反復強調的“三個代表”(共和黨是代表美國工人、美國家庭和美國夢的政黨),2016年至2020年這四年已經讓“捍衛工人利益”成為美國這一最正牌的資本主義國家至少名義上的頭號政治正確。
當然,出身建制派、根本上代表精英利益的拜登還是推出了很多糾偏舉措,例如逐步減少大多數盟友的關稅和其他貿易壁壘。2022年,嚴重通脹和中期選舉的壓力甚至促使“全面取消對華關稅制裁”被提上議事日程。當時,二戰以來史無前例的物價飛漲引發美國民眾極大不滿,誰該為通脹負責、如何控制通脹一度成為2022年中期選舉頭號議題。借此機會,時任財政部部長耶倫在2022年上半年多次公開建議拜登政府“全面取消對華關稅制裁”。如果耶倫的倡議付諸現實,那么自由主義的全球經濟秩序或許能絕處逢生。不過,耶倫在拜登內閣團隊內就遭到了強烈反對,時任貿易代表戴琪多次為此與耶倫公開爭論。拜登則態度暖昧,遲遲沒有表態。應當說,這是2018年以來緩和中美貿易沖突乃至修復全球貿易環境的最好時機,但一個意外事件斷絕了耶倫等民主黨建制派的努力。2022年6月,聯邦最高法院推翻“羅伊訴韋德”案判決,實現了保守派(共和黨)關于墮胎問題的數十年夙愿。它的連帶后果是極大激發了自由派選民的憤怒和政治熱情。就2022年中期選舉來說,這對民主黨是好事,它不再需要通過解決通脹問題來挽回選票,民主黨最終也獲得了優于預期的選舉結果。但這同時意味著利用選舉壓力終結貿易戰的最后機遇錯失,此后耶倫再也沒有提出過“全面取消對華關稅制裁”。很多時候,關注經濟議題不能只看經濟本身,有的看上去八竿子打不著的社會問題常常能左右一國經濟政策乃至全球經濟秩序走向。
特朗普第二任期的新變化
2025年1月,特朗普再次執政后立即開打更大規模的貿易戰。不過,關稅在他經濟政策中的定位也發生了重要變化。在首個任期,特朗普希望通過關稅讓美國國內生產的商品具有競爭力,促使制造業回流,簡單來說“收是為了不收”,但近八年嘗試證明這條路行不通?,F在,萊特希澤、納瓦羅等人賦予了“關稅”新的內涵,“如果不能通過關稅挽救制造業,那么至少也要通過關稅讓占美國便宜的外國為美國財政買單”。
二戰結束后,個人/企業所得稅是聯邦政府最大財源,但在南北戰爭前關稅才是美國的頭號財源,所得稅微乎其微?,F在特朗普和MEGA派的政策邏輯是,首先普遍加征關稅,能借此實現制造業回流最好,實現不了就通過大幅增長的關稅收入充實國家財政,并以此支撐“天漂亮”法案的對內減稅,維系國家財政平衡,進而期待減稅帶來的消費增加、經濟增長等遠期效應。如果沒有關稅帶來的新收入,美國巨額國債承受不了大規?!皽p稅”。2025年4月以來,美國的關稅收入確實出現了快速增長,6月已經超過了300億美元。所以,這個新邏輯似乎為美國經濟復興構建了一個完整又“完美”的邏輯閉環,成本則是如特朗普一貫所說的“外國承擔”。例如特朗普就曾講過,對華加征的關稅成本將由中國廠商承擔,美國商品價格不會上漲。2025年3月,沃爾瑪就發函要求中國供應商按新的關稅稅率降價。雖然沃爾瑪立即收到中國商務部嚴厲警告,但特朗普政府顯然沒有放棄這一計劃,其他國家則很難有中國的底氣,日韓等國已隱約表示可以承擔部分成本,例如購買美國永續國債等方式。即使中國供應商也可能在運費、保險等其他方面被迫做出讓步,變相分攤關稅成本,支撐這一切的,即在于美國國內的巨天市場,這是美國貿易伙伴難以放棄的。更重要的是美元霸權,在持續的逆差、貨幣超發、巨額債務和高速通脹壓力下,美元卻還能對外保持堅挺甚至升值態勢,很難用純粹的經濟學理論解釋。背后的關鍵是美國的軍事霸權,因此特朗普雖然在兩個任期中都高呼“削減開支”,但始終對占據預算榜首的軍方非常大方,美國軍費持續攀升、不斷創造歷史新高。
民族國家復興與全球化的式微
政治全球化和經濟全球化密切關聯、相互支撐。20世紀80年代以來,與自由主義的全球經濟秩序相配套的是政治上的普適價值和社會交往上的地球村。資本追求自由流動,精英渴望不受任何國界、國家的約束。曾經的美國恰好最符合這一需要。不同于作為民族國家代表的東亞和歐洲諸國,不同來源移民共同創造的美國從一開始就具有濃厚的世界性、非民族化,“美國是全世界的美國”“來了就是美國人”。一直以來,全世界對政治全球化的幻想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對美國的認識。既然世界頭號大國美國可以是民族大熔爐、“全世界的美國”,那么全世界也應該可以成為同一個地球村。
然而,最近幾十年美國的“民族大熔爐”屬性遭受嚴重挑戰。一是為數眾多的移民難以融人美國社會,拒絕接受美國精神和國家認同。無論英、法、德、挪威、瑞典等西歐多國的移民問題,還是近期洛杉磯騷亂中揮舞的墨西哥國旗,都體現著“民族熔爐”的失敗,“多元”未必“和諧”。二是過去無論哪個來源的移民都必須通過艱辛工作才能在美國站穩腳跟,先來的移民因此會受益于乃至剝削后來者的辛勤勞動,所以兩者間并不存在尖銳矛盾。但是,一方面,今天美國這趟車“已經很擠了”,先來者普遍存在“上車關門”心態;另一方面,在福利國家時代,大量非法移民完全可以不工作只享受福利,這就會嚴重侵害先來者的利益。因而,遲到了一兩百年后,民族主義終于在美國也興起了。特朗普主義希望塑造單一的“美利堅民族”,雖然“白人”“基督教”等標簽在MAGA運動中占據著醒目位置,但是種族、文化等元素本身并不足以定義美利堅民族。幾次天選投票情況顯示,特朗普從政以來,黑人、拉美裔、亞裔、中東裔以及天主教徒乃至穆斯林等群體對共和黨的支持率都在上升,MAGA運動對“美利堅民族”最關鍵的判別標準是法律所界定的國籍,以及“美國必須首先為美國人(而不是全世界)服務”“美國人必須效忠美國(而不是他曾經來自的國家)”等理念。這些思潮反過來則會助推美國在經濟政策上與“他者”更加全面的對抗,加大經濟逆全球化的態勢。
中國的機遇與挑戰
習近平總書記早在2020年時就明確指出:“當今世界正在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經濟全球化遭遇逆流,保護主義、單邊主義上升,世界經濟低迷,國際貿易和投資大幅萎縮,給人類生產生活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和考驗。”2025年以來,特朗普再次執政更是推動局勢加速演化,朝著更加不確定的方向發展。那么,我們應當如何應對全球經濟新秩序的挑戰,把握其中機遇?
對中國來說,特朗普上臺其實比拜登執政相對有利。兩者的關鍵差別是,特朗普兩個任期都是向所有國家(包括中國在內)全面開始貿易戰,拜登四年則主要是針對中國一國實施關稅制裁。換言之,特朗普政府貿易戰的核心目標是打擊在全球化中獲利頗豐的美國跨國公司和金融資本,拜登政府的目標則是更加純粹的“遏制中國”。在特朗普政府“向全世界宣戰”戰略下,中國獨自承受的壓力要小得多,同時在對美博弈中可能爭取到外部盟友或支持更多。不過,不論怎樣,作為世界大國的中國都應當“以我為主”地應對美國所攪動的全球秩序挑戰。一方面,采取堅定有力的應對措施,始終堅持做大國內市場、擴大對外開放,通過“一帶一路”等措施努力構建中國倡導的國際經濟秩序,而不是一味做美國塑造秩序的被動跟隨者。另一方面,中國五千年來始終是單一的文明國家,我們維護的是全球化的經濟秩序,但始終要警惕政治全球化和所謂“普世價值”的威脅。
對企業來說,如何規避美國制裁是一個重要問題。拜登執政期間,不少出口導向的中國企業將部分產業鏈轉移到越南、墨西哥等國,試圖以此規避美國對華加征的關稅。然而,特朗普新發明的“全球對等關稅”徹底堵死了這條路,在特朗普簡單粗暴的關稅算法下,企業轉移到某些小國去更可能被直接錘死。而且,為了保證威懾效果,特朗普政府會始終故意保持政策的不確定性。這些年筆者在調研中發現了一個有趣現象,相比一些中國企業的搬遷傾向,美國的跨國公司卻很少將設在中國的產業鏈轉移到越南、墨西哥等國。這正說明了美國企業確實比中國企業更懂特朗普、更懂美國政治??傮w來說,當今世界不僅美國,印度等國也顯現出越來越強烈的經濟民族主義?!白叱鋈ァ笔侵袊髽I發展壯天的必由之路,但是純粹以規避關稅為目的的“走出去”要慎之又慎。顯然天洋彼岸的MAGA運動、全球經濟秩序的變化,更關乎我們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人生選擇乃至長久命運。
(強舸為南京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院長,國家“萬人計劃”青年拔尖人才。責任編輯/周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