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經貿格局與治理體系正經歷深刻重塑,世界貿易組織(WTO)作為多邊貿易體制的核心,正面臨前所未有的變革壓力。準確把握其面臨的新形勢和呈現的新趨勢,并據此制定有效應對策略,對中國乃至全球經貿體系的穩定與發展至關重要。
WTO面臨國際格局重構及治理分化
當前,國際政治經濟格局正經歷深度重構。全球經濟增長乏力,持續的高通脹和低利率環境抑制了貿易往來。疊加國際政治不穩定性的顯著上升,地緣政治沖突加劇,大國間戰略競爭也日益白熱化,全球供應鏈的穩定和貿易互信的基礎受到明顯沖擊。在此背景下,貿易保護主義卷土重來,美國從“近岸外包”“友岸外包”到“制造業回流”政策,迫使貿易碎片化風險持續增大,全球產業鏈價值鏈加速重塑。
與此同時,全球經濟治理體系加速分化。一是《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和《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等區域貿易協定,在一定程度上對WTO多邊規則體系形成了替代效應,分散了成員國的精力和資源。截至2025年6月,全球區域貿易協定(RTA)已從2000年的99個迅速增長至619個,其中已生效375個。此外,有的區域貿易協定陣營化趨勢明顯,美歐主導的很多“俱樂部”更是試圖繞開WTO多邊框架在小范圍內制定經貿規則。這些具有排他性質的規則,明顯削弱了WTO的非歧視原則,加劇了全球貿易的復雜性和碎片化。二是全球經貿分歧加劇。美國作為曾經多邊貿易體系的推動者,近年來逐漸轉向所謂的“美國優先”和“對等貿易”,并在特朗普第二任期愈演愈烈,關稅等政策對WTO的多邊關稅協商機制產生沖擊;而歐盟內部協調難度增大且影響力相對減弱;中國等新興大國以及東盟成員國等全球南方國家群體性崛起,要求獲得與其經濟貢獻相匹配的話語權,使得各種經貿規則的博弈更趨復雜化。三是技術革命迅猛發展之下貿易規則缺失滯后與沖突并存。特別地,在數字貿易、人工智能和跨境數據流動等新興領域,缺乏具有普遍約束力的多邊規則框架,導致監管摩擦和市場不確定性增加。此外,應對氣候變化的一些綠色貿易規則也對傳統WTO的非歧視原則和反補貼規則等造成一定的沖擊。如何有效協調環境目標與貿易規則以及避免綠色異化為新型貿易壁壘,已成為當前緊迫的治理挑戰之一。
WTO隨國際形勢變化呈現復雜變化趨勢
自成立以來,WTO構建了合理的國際貿易談判和爭端解決機制,平衡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水平和話語權差距,降低關稅和非關稅壁壘,促進了全球商品和服務貿易的高速發展。然而,近年來WTO隨國際形勢變化呈現復雜變化趨勢。
第一,WTO體制機制正面臨嚴峻挑戰。多哈回合談判長期陷入僵局,WTO主要成員在市場準人等核心議題上分歧嚴重,近年來僅能在少數議題達成有限共識,WTO多邊談判功能持續弱化。同時,爭端解決機制也是WTO運作中至關重要的環節,但美國自2016年以來長期阻撓新法官的任命,導致上訴機構自2019年以來已實質上處于停擺狀態。雖然中歐等成員推出了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MPIA),將仲裁作為專家組報告的臨時上訴渠道,但MPIA只能滿足參與方的特殊需求,覆蓋范圍和效力有限。與此同時,WTO的主要成員又在關稅等貿易問題上無視多邊規則,導致貿易規則的約束力顯著下滑,國際經貿體系陷人“規則割據”的狀態。要維護全部WTO成員的合理訴求,給予國際貿易體系長遠穩定的預期,還須探索一整套綜合性解決方案。
第二,談判議題的重心也發生了明顯變化。一方面,發展中國家對公平貿易、技術獲取以及自身發展空間訴求越發強烈。然而,傳統核心發展議題,如農業補貼、糧食安全公共儲備以及特殊與差別待遇的有效落實等,在多邊談判議程中被嚴重邊緣化。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地位認定的質疑,又進一步侵蝕了發展中國家的政策空間和發展權益。另一方面,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強力推動的新興議題優先級明顯提升,包括數字經濟、產業補貼、國有企業“競爭中立”和氣候議題等。具體而言,傳統議題目前的核心分歧,仍在于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基于自身不同發展階段訴求的差異。例如漁業補貼的談判中,發展中國家更強調漁業的經濟效益,主張豁免或靈活性,補貼希望用于漁船建造和燃油等;而發達國家強調漁業可持續發展,主張削減限制補貼,將補貼用于基礎設施完善和研發中。同樣,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農業補貼類型、范圍以及糧食安全等方面,也由于其發展階段差異而存在明顯分歧。
在傳統貿易領域基礎上,談判議題對于資本、勞動力和數據等要素流動、知識產權保護以及環境保護等領域關注度顯著提升。新興議題已成為近年來WTO談判的主要焦點,各方圍繞規則制定博弈異常激烈。2024年,在中國等發展中成員的積極推動下,WTO在多邊投資領域的首個協定《投資便利化協定》正式達成,簡化投資行政程序,明確了信息透明度要求以及特殊與差別待遇。電子商務談判也在2024年取得了一定突破,尤其在電子傳輸免關稅等條款上靈活處理以爭取共識。不過天國積極爭奪全球數字治理話語權背景下,在數據本地化、跨境數據流動和源代碼保護等敏感領域,美國、歐盟和中國等經濟體仍存在明顯分歧。此外,氣候與環境保護方面的談判,也面臨一系列挑戰。歐盟希望將碳邊境調節機制(CBAM)納人WTO體系,但發展中國家普遍質疑CBAM的公平性和合法性,且碳排放成本測度等技術難點短期也難以達成一致。
第三,議題和議程變化趨勢的背后,是各方力量博弈的深化。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綜合實力持續增強,參與全球規則制定的意愿和能力不斷提升,在電子商務和投資便利化等具體議題談判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積極尋求制定能反映自身利益和關切的規則。與此同時,美歐等發達經濟體則出于產業空心化、社會矛盾激化以及內外發展極差縮小等多重危機,試圖重塑多邊貿易規則體系,利用所謂“民主價值觀”、高標準勞工權利、強制勞動問題、“可信賴”或“民主”供應鏈等議題來排擠所謂“非市場經濟體”,這種做法加劇了WTO體系的分裂風險,使規則制定日益成為天國戰略競爭的關鍵場域。
在這個過程中,中國逐漸表現出最天發展中經濟體的擔當,堅定維護WTO多邊貿易體制,積極貢獻務實方案,推動達成《投資便利化協定》并促使其生效。同時,中國堅持發展中國家的合理訴求,聯合其他發展中國家推動糧食安全公共儲備等議題,積極維護共同利益。此外,努力彌合分歧,在爭端解決機制改革和電子商務談判等關鍵領域,中國積極尋求共識和可行路徑。最后,中國在數字治理和綠色貿易等新興領域,提出基于自身實踐的“中國方案”,強調發展權、技術主權和國家安全等合理關切。
中國面臨的挑戰及應對
面臨的挑戰
第一,在規則層面,中國所面臨的合規壓力陡增。在產業補貼、國有企業行為和技術政策等美歐主導的“21世紀議題”上,中國面臨被施加更嚴格多邊或諸邊規則的壓力。中國的內部產業政策空間可能受到壓縮,相關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和接受補貼的科技與制造業企業的國際合規成本及合規風險顯著上升。同時,美歐推動的勞工、環境和供應鏈“道德標準”正成為新型市場準人壁壘,“涉疆法案”、CBAM和供應鏈盡職調查要求等,大幅增加了中國企業的出口合規負擔和貿易摩擦風險。此外,全球數字貿易規則博弈激烈。美式自由流動、歐式隱私保護和中方數據安全等不同規則體系并存,使得中國企業在“出海”過程中面臨極其復雜多變的合規環境。
第二,在市場空間上,中國也面臨雙重擠壓。一方面,越南、印度和墨西哥等后發國家憑借成本等優勢,積極承接全球中低端產業轉移,在傳統勞動密集型產品市場上對中國形成了競爭壓力。另一方面,美歐等發達經濟體通過大規模產業補貼政策,尤其特朗普強力推動“美國優先”戰略吸引高端制造業回流,直接擠壓了中國在全球高端制造領域和關鍵供應鏈環節的市場份額與發展空間。
應對策略
基于上述挑戰,中國須采取多維系統性應對策略。
第一,在多邊層面,中國應堅守并積極引領改革。中國面臨的首要任務,是積極推動關鍵領域取得突破,總結推廣《投資便利化協定》凝聚廣泛共識,聚焦具體便利化措施的成功經驗。在數字貿易規則和漁業補貼等存在共同利益的重要議題上尋求務實成果,倡導以靈活談判模式破解僵局。同時,必須堅定維護發展中國家地位,深化與廣大發展中國家的協調合作,形成合力共同發聲,推動WTO改革議程更平衡地納入糧食安全和技術合作等傳統發展關切,抵制不公平的規則壓力,并努力推動爭端解決機制恢復有效運轉。中國可以主動在數字治理和綠色貿易等新興領域,貢獻基于自身實踐和平衡各方關切的“中國方案”,強調發展權、技術主權和國家安全等合理關切,以此提升在規則制定中的參與度和影響力。
第二,在區域層面,中國應深耕合作以拓展戰略空間。中國應以更大的決心和力度,加速推進加人CPTPP和數字經濟伙伴關系協定(DEPA)的談判進程,將此作為深化國內相關領域改革和推進制度型開放的重要抓手與壓力測試場。同時,中國應高質量落實RCEP,不斷深化與東盟等區域伙伴的合作,推動共建“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強化經貿規則與標準的“軟聯通”,將“一帶一路”打造為實踐和推廣符合共同發展利益的新型國際規則的重要平臺。
第三,在自身建設層面,中國須穩步完善內部制度體系,擴大制度型開放。中國國內須加快建立健全適應數字經濟發展需求的數據基礎制度,涵蓋數據產權、流通交易、收益分配和安全治理等關鍵環節,并在此基礎上積極參與跨境數據流動國際規則制定。同時,完善綠色低碳發展相關的法規標準體系,以有效應對CBAM等綠色貿易保護措施的挑戰。進一步地,深化制度型開放,持續優化國際化營商環境,增強對全球高端要素資源的吸引力。此外,增加為企業提供應對國際規則變化和進行合規經營的指導與服務,如提供翔實的國別合規指南和及時的風險預警等;鼓勵企業提升自身的創新能力、品牌影響力和全球資源配置能力,以更好應對全球經貿體系重構帶來的復雜挑戰。
新形勢下WTO的變革,深刻反映了全球力量格局的變遷與治理理念的碰撞。多邊貿易體制正經歷艱難轉型,其未來走向關乎全球經濟的穩定與繁榮。對中國而言,挑戰與機遇并存,應保持戰略定力,堅持真正的多邊主義,在維護自身發展權益的同時,以開放促改革,以合作謀共贏,積極參與并引領經貿規則重塑。中國推動WTO向更加包容、公正和有效的方向改革,不僅符合自身利益,也為維護全球多邊貿易體系穩定與發展貢獻中國力量。
(陳福中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經濟學院政治經濟學系主任、教授,劉艾雯為廣州粵港澳大灣區研究院副研究員。責任編輯/王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