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戲曲藝術的創新路徑與發展方向

中圖分類號：J6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20-0058-03

一、戲曲創新的時代必要性

（一）傳統戲曲的當代困境

中國戲曲擁有360余種劇種，其中近百種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然而《2023中國戲曲演出市場報告》顯示：觀眾結構嚴重失衡，60歲以上觀眾占比高達 68% ，25歲以下年輕觀眾不足 7% ；演出市場持續萎縮，傳統劇場戲曲演出場次較2019年下降 41% ；劇種存續面臨危機，近十年有14個劇種消亡，30余種僅存單一劇團艱難維持。這些數據揭示的深層矛盾在于戲曲藝術形式與當代審美習慣、生活方式之間日益加深的斷裂，“博物館式”的靜態傳承模式難以激活其內在文化生命力。

（二）創新理論框架

“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簡稱“雙創”），為戲曲創新提供了根本性的方法論指引。創造性轉化要求對傳統元素（如唱腔、程式、文本結構）進行解構與重新編碼，使其轉化為符合現代觀眾審美和認知習慣的表達形式。創新性發展則強調在尊重戲曲藝術本體的前提下，積極拓展其邊界，融入時代精神與前沿科技手段，構建動態的、可持續的傳承與發展體系。這一框架的核心在于要求任何創新都必須堅守戲曲本體特征、激活傳統精粹、真誠回應時代課題，避免陷入“去戲曲化”的異化或“標本化”的停滯兩極。

二、文本敘事的現代化轉型

（一）題材擴容：從歷史敘事到現實關懷

傳統戲曲題材多集中于歷史演義、才子佳人、神話傳說，當代創新亟須突破這一題材窠白。一方面，現實題材的深耕成為重要方向。例如，滬劇《敦煌女兒》以“敦煌女兒”樊錦詩守護莫高窟的真實事跡為原型，將老生蒼勁醇厚的唱腔轉化為一代知識分子堅守大漠、獻身文化遺產保護的精神史詩；評劇《母親》深情演繹抗戰英雄母親鄧玉芬的故事，其青衣唱段巧妙融合了北方民間哭腔的悲愴元素，極大地增強了情感的震撼力。另一方面，對經典文本進行解構與當代再編碼也成果斐然。小劇場昆曲《傷逝》大膽重構魯迅同名小說，運用昆曲細膩典雅的“閨門旦”與“幣生”行當來演繹涓生與子君這對現代知識分子充滿悲劇色彩的愛情故事，在傳統程式與現代人物心理間找到共鳴點；越劇《紅樓夢》創新性地加入“新媒體批判”橋段，讓賈寶玉這一經典人物穿越至當代社會，以其視角反思信息爆炸時代人性的異化問題，賦予古老文本新的現實鋒芒[1]。

（二）結構革新：非線性敘事與心理外化

當代戲曲文本在結構上也積極借鑒影視蒙太奇、文學意識流等現代敘事手法。例如，新編京劇《北平無戰事》采用雙線并行結構：一條線展現1948年北平地下黨驚心動魄的斗爭，另一條線則是老年主角的回憶與反思。兩條時空線索的切換并非依賴傳統場次分割，而是通過精準的燈光切割、急促或舒緩的鑼鼓點節奏轉換來實現，營造出時空交錯的戲劇張力。川劇《死水微瀾》則創造性地運用川劇特有的“幫腔”功能，使其成為角色內心隱秘思緒的直接外化，演員的獨唱與幫腔群體的“心聲”形成對話，甚至直接面向觀眾傾訴，有效地打破了戲劇的“第四堵墻”，實現了角色心理的直觀外露與情感的直接沖擊。

三、表演美學的跨界融合

（一）程式解構與重組

戲曲程式是高度凝練的“有意味的形式”，創新并非拋棄程式，而是在解構中延續其美學基因并進行創造性重組。首先，傳統行當的嚴格壁壘被打破，人物塑造更具復雜性和現代感。在新編京劇《浮士德》中，主角浮士德不再拘泥于單一老生行當，其表演融合了“老生”的儒雅書卷氣和“花臉”的雄渾氣勢，通過跨行當的表演手段象征性地展現知識分子內心理性與欲望的激烈沖突。昆曲《浣紗記傳奇》則賦予西施這一傳統美人形象新的內涵，她的表演既保留了“閨門旦”的柔美婉約身段，又在特定情境下融入“刀馬旦”的剛烈英氣，以此重塑其作為歷史旋渦中女性的主體性選擇。其次，傳統身段語匯得到極大擴容。舞蹈劇場作品《驚夢》將昆曲標志性的水袖技法與現代舞強調地面流動、身體纏繞的動作語匯相融合，創造出如“墜袖纏腰”等既具古典韻味又富當代張力的新程式。越劇《攝魂》則從傳統提線木偶戲中汲取靈感，演員運用一種獨特的、帶有機械感和頓挫感的步法來具象化表現角色在精神操控下的扭曲狀態，是對傳統技藝的數字化時代重構[2]。

（二）跨藝術門類融合

戲曲表演美學積極擁抱其他藝術門類，形成深度交融。其一，戲曲與影視語言的嫁接。新概念京劇《新龍門客棧》在舞臺呈現上引入電影分鏡思維：激烈的武打場面采用“特寫式武打”處理，通過燈光聚焦和舞臺調度，將演員的局部肢體動作（如眼神、手指、兵刃相交的瞬間）

進行夸張放大，突出瞬間的爆發力；而在深沉的情感戲段落，則借鑒電影“長鏡頭”理念，設計大段一氣呵成的唱腔和身段組合，配合連貫的舞臺調度，形成“一鏡到底”般的沉浸式情感流瀉。其二，戲曲與當代視覺藝術、數字藝術的碰撞。實驗川劇《數位皮金》將川劇絕技“變臉”與實時投影互動技術結合，演員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觸發后臺計算機系統，實時生成并投射出與之呼應的動態數字水墨暈染效果，將瞬間的情緒變化轉化為可視的抽象藝術圖像。多媒體昆曲《牡丹亭》在經典的“游園驚夢”場景中，不再使用傳統寫實布景，而是將動態的工筆花鳥畫卷作為背景投射于紗幕之上，杜麗娘的身段移動軌跡仿佛擁有魔力，所到之處激活畫卷中的花鳥魚蟲，使其隨之蘇醒、搖曳、飛翔，營造出人景交融、虛實相生的詩意幻境3]

四、科技賦能的舞臺表達革命

（一）擴展舞臺時空維度

數字技術極大地拓展了戲曲舞臺的物理和想象邊界。虛擬現實（VR）技術被應用于打造沉浸式戲曲體驗。例如，京劇《三岔口》VR版本，觀眾佩戴VR頭盔后，完全“進入”故事發生的黑暗客棧環境中。傳統的“虛擬夜斗”通過寫意表演完成，而在VR中，觀眾不僅能360度環視場景，還能通過手柄感受到演員揮刀帶起的“刀風”觸覺反饋，視覺、聽覺、觸覺的多感官沉浸使戲曲的“寫意性”以全新的科技方式具身體驗。增強現實（AR）技術則用于在實體舞臺上疊加數字信息層。粵劇《帝女花》舞臺版演出中，觀眾通過手機掃描特定二維碼，當長平公主在臺上完成自縊的經典悲劇場面時，觀眾的手機屏幕中會實時浮現出漫天紛飛的桃花瓣雨，并伴有飄過的、寫滿觀眾即時感慨的詩箋彈幕，將個人化的情感反饋與舞臺表演融為一體，形成獨特的數字觀演互動儀式。

（二）智能技術介入創作

人工智能等智能技術開始介入戲曲創作的核心環節。AI作曲輔助系統被用于探索新旋律創作。通過深度學習海量流派經典唱段，AI可以分析特定流派（如越劇尹派、袁派）的旋律特征、板式結構和潤腔規律，輔助作曲家生成既符合傳統韻味又帶有新意的唱腔草案，如在實驗性作品越劇AI譜曲《梁祝·新十八相送》中進行了嘗試。動態捕捉技術與數字孿生概念結合，用于保存和傳承瀕危技藝。通過高精度捕捉老一輩表演藝術家的身段、表情、演唱數據，建立其表演的“數字孿生”模型，如“梅蘭芳數字人”項目致力于運用留存的歷史資料和科技手段，盡可能逼真地復原并重現梅蘭芳大師在《洛神》等經典劇目中的表演風采。實時渲染引擎則革新了舞臺視覺呈現方式。在黃梅戲《云上紅樓》中，舞臺背景不再是靜態或預制的畫面，而是由強大的實時渲染引擎驅動。背景的色調、氛圍、景象元素（如云卷云舒、花開花落）能夠根據演員的唱詞情緒、音樂旋律的起伏以及劇情推進而實時、動態地發生變幻，創造出全息沉浸式的詩意舞臺空間[。

五、傳播生態的數字化轉型

戲曲藝術的生存與發展，在當代高度依賴傳播渠道的拓展與受眾連接的再造。數字化轉型成為激活市場、吸引新觀眾的核心引擎。

（一）短視頻傳播策略

碎片化內容與“破圈”效應：短視頻平臺（抖音、快手、B站）以其碎片化、強互動、算法推薦的特點，成為戲曲觸達年輕群體的主戰場。成功的傳播策略體現在以下方面。

內容解構與“高光”提取：不再上傳整場演出，而是精選具有視覺沖擊力（如華美造型、高難度身段、特寫表情）或聽覺感染力（如經典唱段、特色唱腔、嘛簧幫腔）的片段。例如，京劇演員王珮瑜通過展示老生“髯口功”、講解“三級韻”，單條視頻播放量超千萬；昆曲《牡丹亭》“游園”片段搭配流行音樂混剪，在B站引發二次創作熱潮。

“網紅”演員與人格化運營：鼓勵戲曲演員（尤其青年演員）以真實、親切的形象入駐平臺，分享臺前幕后（練功、化妝、生活趣事）普及戲曲知識（行當、流派、程式解讀），建立個人IP。越劇小生陳麗君因其俊朗扮相和風趣表達迅速走紅，帶動越劇話題熱度飆升。

創意融合與跨界聯動：將戲曲元素與流行文化（動漫、游戲、搖滾、說唱）進行創意嫁接。如川劇變臉與電子音樂結合的快閃視頻；王者榮耀游戲角色“上官婉兒”推出京劇主題皮膚并配套制作真人戲曲宣傳片，實現游戲用戶向戲曲觀眾的引流。

互動玩法與社群培育：發起#戲曲手勢挑戰#、#跟我學唱腔#等話題挑戰，利用平臺的合拍、特效功能，降低參與門檻，鼓勵用戶模仿和再創作，形成興趣社群。平臺算法基于用戶興趣標簽進行精準推送，實現“破圈”。

（二）數字藏戲與虛擬演出

元宇宙戲曲館：元宇宙概念為戲曲提供了超越物理空間限制的沉浸式傳播與體驗新場域。

數字藏品（NFT）與戲曲IP活化：將經典劇目的精彩瞬間、角色形象、道具服飾（如梅蘭芳戲服、關公臉譜）進行數字化創作并發行NFT。這不僅開辟了新的收人來源，更通過區塊鏈技術確權，保護了數字資產，并吸引了數字藝術收藏者關注戲曲文化。上海京劇院推出“京劇宇宙”系列NFT，包含動態《霸王別姬》場景，上線即售罄。

虛擬演出與沉浸式觀演：利用VR/AR、3D建模、實時渲染技術，在元宇宙平臺構建虛擬戲曲劇場。

異地同臺：以虛擬形象（Avatar）進入劇場，與其他觀眾社交互動，體驗“在場感”

視角自由：自由切換觀賞視角（如舞臺正面、側面，甚至演員視角），獲得傳統劇場無法提供的沉浸體驗。

交互拓展：在特定環節（如幕間、互動劇情點）參與投票、觸發特效、與虛擬角色互動。

經典重現：“數字人”技術復原已故大師的經典表演，如“梅蘭芳數字人”在元宇宙劇場定期“演出”《貴妃醉酒》

虛擬戲迷社群構建：元宇宙劇場不僅是演出空間，更是全球戲迷的社交中心。觀眾可在虛擬后臺探班、參與線上大師課、加入主題興趣小組（如程派研習社昆曲工尺譜交流），形成跨越地域的深度文化社群。

六、產業模式創新

文創衍生開發：戲曲元素的商業化開發需超越簡單的符號粘貼，追求文化價值的深度傳遞：

IP授權與聯名設計：與知名品牌、設計師合作，將戲曲美學（紋樣、色彩、角色精神）融入日常用品（服飾、文具、家居、美妝）。如故宮文創與昆曲聯名推出的“游園驚夢”系列彩妝，包裝設計融入工筆畫元素，色號命名源自唱詞（姹紫、嫣紅），產品說明附帶昆曲知識小卡片，提升文化附加值。

沉浸式文旅融合：在古鎮、景區、文化街區打造戲曲主題沉浸式體驗空間。

實景戲曲演出：在古戲臺、園林實景演出《牡丹亭》《玉簪記》，觀眾移步換景，融入劇情。

戲曲主題酒店/餐廳：空間設計、服務人員著裝、背景音樂、特色餐飲均融入戲曲元素。

戲曲工坊體驗：提供化妝、穿戴戲服、學習簡單身段唱腔的體驗項目，吸引親子、研學團隊。

數字文創與游戲應用：開發戲曲主題手機游戲、小程序（如戲曲知識問答、虛擬換裝、線上票友K歌）、數字藝術藏品等，利用數字化手段降低接觸門檻，寓教于樂。

參考文獻：

[1]傅謹.當代中國戲曲創新觀察[J].文藝研究，2023，(02):45-58.

[2]王曉鷹.從假定性到詩化意象[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8.

[3]羅懷臻.傳統戲曲的現代轉化[J].中國文藝評論 2021，(05):12-25.

[4]張曼君.現代戲曲導演的跨界實踐[N].光明日報，2023-07-19(011).

（責任編輯：薛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