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石榴吐蕊,春天就這樣在細雨微風中絕塵而去。天氣似乎一下子潮熱起來,溫婉的春色在不經意間從我眼前溜走,也帶走了校門口的紫藤素簾與桃櫻花雨,只留下重重疊疊、深深淺淺的綠填滿了我每一次抬頭的間隙。
讓我想起那一年的初夏,父母帶我徒步穿越靈白線,一路移步換景,或蒼松翠竹,或泉水潺潺。清風散漫暢若無,竹簾微瀾起復伏;山寺鐘鳴晝已昏,云深霧繞心漸沉。在澄靜回蕩聲中,我把綠意一點點收藏,洗濯身心。只是那舒卷變幻的云書翻閱得太快,回看亦形意了無。
燕子一如既往,一路風塵帶來了遠方的信息,我一如既往,心心念念地期盼著今年的枇杷果、蓮心茶。如果再加上蟬吟蛙鳴與蜻蜓飛舞,這個夏天可算完滿了。熟悉的閶門外那座疊翠影印的水關橋邊,城墻上爬滿了初夏的故事,也沒能遮蓋住千百年來的斑駁沉重。橋下青荇正好,水皆清碧,倒影綠甚,清澈無礙,游魚擺尾其中,似空游無所依。這份潑天的綠意,倒映回城墻上,搖曳浮動,填補了酥夏清淡的空缺。世上每一種小小生命,都想在陽光下奔跑、躍動,即使生命短暫,也要在夏風暑熱中奮力舞動,永遠留在自己的夏天里,也在我的初夏里刻影留痕。

開學初,母校老食堂的墻上,爬山虎的風貌不知不覺又恢復如初。每當我擔心它在上一年的寒霜冷雨中凋敝熄滅,它都會在某一個春風叩門的日子里抽枝舒展。信約如它,不管前一年的冬雪如何殘酷,不管料峭的春寒如何逼仄,它都會在偏僻的老地方獨自赴約。干枯的藤條始終知道,幾個月后的初夏,將是綠蔭婆娑,光影搖曳;每一寸的攀爬,都在墻上刻印鑿跡,就如每一滴汗水都有形狀一樣。
那時那刻,學長們寫空的成擦水筆、等身高的試卷書冊、無數個深夜黎明伏案研讀的身影,都會像倔強的爬山虎那樣,收獲一季應得的繁茂成蔭。
教學樓前的花壇里,無人過問的竹梢和著夏風輕撫的節奏起伏,仰望著天空,以平穩的節拍沖高望遠??v然時不時會有刀砍鏟削,竹叢還是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向地下,向天空,向四周,方方寸寸一越遭無端橫禍,就越堅韌不拔。朝著陽光的那抹向上的青翠里,永遠展露著不屈的倔強。
初夏獨不缺微雨點點,雨撫慰著大地,也把天空的心情印在自己心里,留在縱橫搖曳的世界里;驟雨急停,蓄滿一個個小水坑,卻不知這一點水也能撐起孩童們小小的航海夢。路燈乍亮,小水坑折射出琉璃光彩,豐富了淺夢無數。倒影里,樹梢向下探求,樓房反向攀援,世界向更深處無限延伸、擴張,更廣地鋪開自己更美的夢想;倒影里,云斷浮萍,風煙俱凈,時光流轉,倒流回最初的角落。
遠山似眉黛,穿云箭離弦,機翼拖出一道長長的航空云,從云間穿梭而過,劃破晴空,讓奔往食堂的我驚喜不已;煙靄在天空飄蕩,綿延多變,遇山則繞,逢水則擁,迎風則散,見雨則和,有光則透,無光則暗,等待下一次黎明之光的青睞。誰說云瀑只能向下?在太空的巨幕下,在疾風的招搖下,它可以逆勢而上!
校園旁庭院里的凌霄也知道,即使花期短促卻不妨礙它在我眼里成風景,透著光的成蔭綠葉陪我一起迎接朝陽與夕暉。時間把自己投影在奔波的小徑上和晨起黎明的鴿哨中,也投影在人疲憊的眼眸里。從長伴左右的臺燈下抬起頭,窗外那被月暈暈染的七子山,有著想不到的美。它沒有夕陽籠罩下的絢爛紛呈,卻多了一份冷韻,就像穹隆山茅蓬塢外那株鈴蘭一般,清冷孤寂。光是無形的,又是有形的:虎丘后山,養鶴澗邊,霧繞葉遮,光透翎振,鳥鳴風揚,須臾綿長。靜謐流年里,光被具形。同樣,深夜臺燈的光暈下,你也是自己的光。
王維在輞川別業里,“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蘇軾在《阮郎歸·初夏》里,“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燃”。于是,我把自己扔進王維筆下清幽深遠的初夏里,接過蘇軾詩情滿盈的酒盅,體會悲憫人間的杜甫在《夏日嘆》《夏夜嘆》里憂時傷世、感嘆民生疾苦 -我見過的春與夏,不及你們見過的一切山川晚霞,所以我想借你們的眼晴看清前路,像我所羨慕的、俯視人間的云。

光陰百代之過客,唯有奮力奔跑方能生風。這個初夏,風靜日閑,萬物拔長,云斷初夏,風過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