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本刊第7期)
王開一三次投鐵軍
1991年的一天,河南省黨史研究室有兩位同志來南京,邀請曾在西華人民抗日自衛軍工作過的七位老同志開座談會。那時我已經住進干休所,但是還要到《新四軍戰史》編輯室上班。編輯室設在華山飯店的一棟小樓。因為進出方便,常有一些關于新四軍的小型座談會借用我們的會議室舉行。
河南的同志對西華人民抗日自衛軍的歷史大體了解,這次是有些問題向老同志咨詢和核實。座談會開到中午結束,大家握手告別。這時我才知道,一位名叫王開一的老同志也是北京西路干休所的離休干部。于是我們一同乘車回家,從此相識,漸漸熟悉。
西華人民抗日自衛軍是河南省西華縣于1938年5月組建的抗日武裝,由西華縣縣長楚博兼任司令。那時日軍已侵入河南,占領開封。國難當頭,侵略者的鐵蹄到了家門口,有人舉起反侵略的義旗,立即引來群起響應。中共豫東特委也動員了許多共產黨員和進步青年參加,自衛軍很快發展到三千余人。他們的抗日決心和追求進步引起了國民黨當局的注意,當局一再想要收編這支隊伍。1939年4月,當局強行將他們改編為第一戰區自衛軍第七路,還誘捕和殺害了楚博。不久,當局又命令自衛軍西移舞陽,企圖到那里將該部拆編。危急關頭,中共豫東特委領導自衛軍果斷東進,沖破種種阻撓,十天行軍五百里,到達豫皖蘇邊區,于1939年10月改編為新四軍游擊支隊第二總隊。
我起初以為王開一是跟隨西華人民抗日自衛軍一道到新四軍的,后來才知道他參加新四軍還要早一些,但是經過更為復雜,稱得上一波三折。
王開一1920年6月出生于西華縣遲營鄉東王莊的貧苦農民家庭,10歲時到私墊讀書,半耕半讀到17歲。這一年七七事變爆發,年底日軍就侵入河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少年王開一義憤填膺,決心參加抗戰。1938年春,他到西華縣城,找到在西華人民抗日自衛軍當軍官的一個表哥,當了上等兵,從此開始軍營生活。
王開一晚年回憶,這支民間抗日武裝,中下層軍官大多是西北軍退伍軍人,管理部隊還是西北軍那一套,打罵重于說服,一切長官說了算。但是和國民黨軍比,其也有好的方面:提倡生活簡樸,自己洗衣縫被,尊重地方風俗,尤其是還有人講抗日救國的道理。后來知道這些人是共產黨員,只是那時沒有公開黨員身份。
1938年夏天,西華人民抗日自衛軍在扶溝縣創辦軍政干部訓練班,王開一被調去受訓。那里的領導人大多是共產黨員,完全一番新氣象。學習的課程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國革命運動史、游擊戰術,還有唱歌、墻報、經濟民主等活動。這年夏末,八路軍參謀處處長彭雪楓到北方進行統一戰線工作路過扶溝,應邀給訓練班做報告。王開一聽了報告,對抗戰形勢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也知道了從紅軍到八路軍的艱苦奮斗歷史。
1938年9月訓練班結業,學員沒有回原部隊,而是編成政治隊,從扶溝出發東進皖北。政治隊就是宣傳隊,一路上分成小組到農村進行抗日宣傳。他們經過淮陽縣,渡過黃河決口后形成的新黃河,又經過鹿邑縣和毫縣,到了太和縣。在這里,政治隊被編入第五戰區皖北人民自衛軍第五路,改為教導隊。王開一在政治隊時加人了中國共產黨,到了教導隊,黨的活動不能公開,多半利用夜間站崗時個別聯系。連唱革命歌曲這樣的活動,也受到了限制。天氣漸漸冷了,接著下了雪,他們還是穿著單衣,夜里兩三人合蓋一床薄被,凍得縮成一團。
這時,新四軍游擊支隊已在河南、安徽、江蘇三省交界地區開辟抗日根據地,不時有襲擊日軍的捷報傳來。王開一他們深受鼓舞,都想離開政治上受到壓抑的第五路,去參加新四軍。后來他們聽說游擊支隊司令員就是給他們做過報告的彭雪楓,對新四軍就更有親近感了。
1939年1月,王開一步行170多里,從太和縣走到毫縣,找到新四軍聯絡站,提出了教導隊參加新四軍的要求。聯絡站站長任泊生婉言拒絕并解釋:“你們要參加新四軍,我們當然歡迎。不過這影響新四軍和友軍的團結,影響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鞏固。你們還是暫時不要來為好。”
王開一只得返回太和,走到一個叫十子河的地方,聽說教導隊剛從這里經過,往永城縣的書案店去了。那里是新四軍游擊支隊司令部的駐地。王開一急忙奔向書案店。到了那里,天色已晚。第二天,游擊支隊參謀長張震帶領他們在駐地參觀。王開一看到俱樂部里張貼著標語和漫畫,墻報上貼滿了戰士的文章,還有沙盤展示地形地貌,感到既新鮮又興奮。后來彭雪楓司令員從前方回來,和他們親切談話,還是動員他們回到第五路去,克服困難,團結同志,做好統一戰線工作。兩次投奔新四軍都沒有實現愿望,王開一他們只得依依不舍地離開新四軍,沒精打采地回到第五路。他們宣稱這兩天只是去新四軍參觀,長官也沒有深究。
4月,第五路副指揮熊公烈叛變投敵,部隊即將被改編。教導隊的同志都認為應該趁此混亂時機,趕快脫離這支部隊。一天晚上,大家背上背包,邊走邊跑,跑了一夜。5月1日到了渦陽縣牌坊集。新四軍游擊支隊正在這里開國際勞動節紀念大會。這一次,新四軍終于收留他們了。教導隊的同志大多被分配做文化、財經工作。王開一被分配到特務營偵察連,任二排副排長。王開一晚年回憶說,因為他是從友軍過來的,大家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都對他格外關照。
偵察連有三個排,一排是手槍排,二排是步槍排,三排是騎兵排。6月間部隊越過淮河,三排排長廖家望因病住院,由王開一接任。他騎上廖家望留下的棗紅馬,幾次險些從馬上摔下來,后來才慢慢適應。這年初冬,王開一率領騎兵排參加了在永城縣馬村橋對日偽軍騎兵的戰斗。這是他參加新四軍以后的第一次戰斗,初戰得勝。此戰擊斃日軍12名,偽軍7名,繳獲戰馬7匹。王開一當騎兵排長的時間并不長,但是這段經歷使他參與了騎兵團的組建,在騎兵團工作了十年。
由游擊支隊發展編成的新四軍第四師,戰斗在淮北平原,經常受到日軍騎兵和國民黨軍騎兵的襲擊。1941年7月,第四師決定組建騎兵團,以騎兵應對騎兵。他們將全師的騎兵連、騎兵排都集中起來,各級指揮員的坐騎也送到騎兵團成為戰馬。人才也要集中,正在抗日軍政大學第四分校學習的王開一提前結業,調到了騎兵團。這是新四軍唯一的騎兵團,在軍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頁。
王開一在騎兵團參加了睢寧縣的凌城戰斗,西征恢復豫皖蘇邊區的多次戰斗,回師淮北的靈璧戰斗。抗日戰爭勝利以后,國民黨發動內戰。新四軍第四師主力北上山東,只留下兩個團組成淮北挺進支隊堅持敵后斗爭。王開一率一個騎兵大隊編入挺進支隊,在異常艱苦的敵后環境里,戰斗頻繁,三個月里打了大小戰斗127次。1948年3月他們回到騎兵團,又參加了睢杞戰役和淮海戰役。1949年1月,王開一任騎兵團政治處主任,參加了渡江戰役,和戰友從安徽貴池渡過長江,追擊國民黨軍直到杭州。
王開一身材高大。遙想當年,他騎著戰馬,揮舞馬刀,和戰友們在戰場上馳騁沖殺,一定十分威武,令敵人聞風喪膽。
1952年4月,騎兵團撤銷,王開一從此調入后勤保障部隊。1980年7月,從南京軍區后勤部第十五分部政治委員職位離職休養。
孫昶堅定跟黨走
北京西路干休所的離休干部以山東人居多,也有一些浙江人。其中石承昌是諸暨市人,孫昶是上虞市人。這兩個縣級市都屬于紹興地區。他們既是紹興同鄉,又是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的老戰友。
有一次,我們三個浙江人一起在院子里散步,石承昌指著孫昶對我說:“北撤那辰光,動員年紀小的和身體差的同志回家。他哭嚇鳴啦不肯走,一再保證不論北撤有多遠多難,一定跟上隊伍。”
“哭鳴啦”是浙東方言,即哭哭啼啼,但不是悲傷地哭泣,而是有點接近于哭鬧。
孫昶晚年失聰,知道石承昌是在說他,但聽不清是說什么,只在一旁嘿嘿地笑。
北轍,是新四軍的一次特殊軍事行動。抗日戰爭勝利以后的1945年9月,毛澤東、周恩來到重慶和國民黨當局談判。為了爭取國民黨和共產黨一起和平建設中國,中共中央決定撤出長江以南的各個根據地,作為談判中的一項讓步。這樣,新四軍在蘇南、皖南、浙西、浙東的部隊和黨政機關人員,就要轉移到長江以北甚至隴海鐵路以北去。浙東部隊北撤的路程最遠最難,要北渡長江,還要先渡過杭州灣,一路上免不了還會受到國民黨軍的阻撓和襲擊。因此,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和浙東的黨政機關在北撤前夕進行了整編,有的單位精簡,有的單位合并,有的單位裁撤,還動員一部分北撤有困難的同志回家安置。
那一年,孫昶15歲,是四明專員公署社會教育工作隊的新隊員。四明專員公署及其所轄單位已定裁撤。孫昶年紀小,參加工作不久,當然是動員回家的對象。但是他態度堅決,好不容易找到了共產黨,投奔了革命隊伍,怎么能離開?任憑你講出多少道理來,他就是不回家!領導看他如此堅定,只得同意他參加北撤。只是裁撤單位的人員都需另作安排。于是,孫昶被調到了余上特務營三連當文書。
新四軍曾在浙東余姚縣西部和上虞縣東部創建抗日根據地,成立余上縣。余上特務營就是這個縣的地方武裝,共有三個連,一連和二連是老部隊,三連則是新建的,沒有連長,只有政治指導員和副連長,武器也不全。文書負責實力統計,孫昶記得,這個三連有9個班,人數不少,但是長短槍加在一起不足30支,而且型號復雜,五花八門。
1945年9月22日和23日,中共浙東區委接連兩次開會,研究和部署北撤方案。其中一項決定是,北撤時兵分三路,第二路又分兩個梯隊:第一梯隊是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第二旅和余上特務營,由縱隊副司令員兼旅長張俊升和旅政治委員王仲良指揮;第二梯隊是縱隊司令員何克希率領的第五支隊和黨政機關人員。兩隊約定先后渡過杭州灣以后,在海寧縣的黃灣匯合。
9月30日,余上特務營行軍到達余姚縣臨山,按照營部、一連、二連、三連的次序上船渡海。經過前面的戰友們上船時踩踏,灘涂已經泥濘松軟。孫昶向船只奔去時,雙腳深陷泥濘,拔不出來,情急之中,只好手腳并用,爬到船旁。傍晚漲潮了,前面幾條船張起船帆,依次出海。三連的這條船由于離岸近,吃水淺,潮水不足以撐起船體,前進不了。孫昶他們看著營部和一連、二連的船漸漸遠去,無可奈何,只能等待第二天潮水漲高一些再出發。
等到第二天傍晚,船老大卻不肯開船。他說,憑他的經驗,會有大風大雨,過海太危險。孫昶他們急于追上營部和一連、二連,怎肯再等?政治指導員馬奇英更是著急,把駁殼槍在桌上一拍,命令船老大必須開船。船老大只得揚起船帆開船。從臨山到黃灣約有80里,如果順風順水,要不了幾個小時就可以到達。但是,果然海風突起,暴雨傾盆,船老大采取各種應急措施都無濟于事,幾條錨纜全被掙斷,主桅桿也被大風打斷,只得任憑船只在風雨中隨波逐流。大家知道這時著急也沒有用,馬指導員也不發脾氣了,都默默地關注著船老大的操作。在海上飄蕩了大半夜,終于在風雨中靠岸,卻是回到了南岸的上虞縣松廈鎮鹽場。
兩次渡海失敗,有些人動搖了。連部通信員悄悄對孫昶說:“小文書,這里太苦了,我要回家去。”他還要孫昶和他一起走。孫昶當然不肯。他說過,不論北撤有多遠多難,一定跟上隊伍。這是他發自內心的誓言,說到就要做到。他還勸通信員堅持下來。但是,這天夜里,這位通信員還是逃跑了,從此下落不明。
和營部失去聯系已經三天,馬指導員決定去臨山著看動靜,終于找到了第五支隊。第五支隊的領導同意三連跟隨他們渡海,去黃灣尋找營部歸隊這天傍晚,孫昶他們第三次渡海。船在海上航行整整一夜,黎明才靠岸登陸。但是,登陸點不是在原定的海寧縣黃灣,而是海鹽縣的澈浦。
原來,國民黨方面得知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即將北撤,立即調來第98軍等部,采取南追北堵、東西夾擊的戰術,企圖在新四軍北撤途中進行襲擊。10月3日,第一梯隊在黃灣登陸,國民黨軍的7個團即從杭州、嘉興兩個方向包抄過來。考慮到兵力懸殊,第一梯隊當晚轉移到澈浦,并電告第二梯隊改到澈浦登陸。但是,10月4日,國民黨軍第40師和第108師先后追到澈浦,對新四軍第一梯隊展開猛攻。第一梯隊寡不敵眾,只得再次轉移,并電告第二梯隊將登陸點改為平湖縣的乍浦。
這時,第二梯隊已經登船,電臺聯絡中斷,并不知道第一梯隊再次撤離,因而仍然到澈浦登陸,準備增援第一梯隊。到了澈浦,他們未見第一梯隊來人接應,而且三面的大小山頭都已被國民黨軍占領,槍聲四起。何克希司令員臨危不亂,一面指揮部隊迎擊敵人,一面要求做好突圍準備。經過一天激戰,趁著夜深天黑,他們從兩股國民黨軍之間打開缺口,成功突圍。
這一夜,孫昶和余上營三連跟隨第五支隊突圍,許多時間在桑林中穿行。為了減輕負重,他把背包丟棄了,又把雨傘丟掉,只留了一個掛包。走著走著,他的一只腳陷進桑田,腳拔出來了,鞋卻不見了,穿一只鞋不好走,干脆將另一只鞋也丟掉,赤著腳跑。直到天明來到一個村莊,他才買了一雙草鞋穿上。10月5日,他終于和營部會合。這次澈浦突圍,新四軍傷亡223人,還有一百余人失蹤。15歲的孫昶經受了考驗,踐行了一定跟上隊伍的誓言。
新四軍,這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有著強大的吸引力和凝聚力,有些人漂洋過海來投奔,有些人千方百計要參加,還有些人面對艱難和危險,鐵了心不離開,堅決跟著走。
從澈浦突圍后,部隊繼續北上,在嘉善縣大云寺又被偽軍阻攔,打了一仗;然后在浦東泥城再一次乘船出海,繞過吳淞口,經過兩天三夜的航行,在蘇中的啟東縣匯龍鎮登陸;然后繼續北行,越過隴海鐵路,到了山東,完成了艱難的北撤。
孫昶晚年回憶他的北撤經歷,有一件得意的事。他參加新四軍時,發到的第一本書是《政治常識》。這本書雖然印刷簡陋,但是通俗地講了共產黨為什么要鬧革命的道理。北撤途中,他把背包丟棄了,雨傘丟棄了,連腳上的布鞋也丟棄了,但是這本《政治常識》一直帶著,從浙東帶到了山東,因為這本書給了他啟蒙,給了他信仰,給了他力量。
北撤到山東不久,孫昶被調到新四軍通信學校工程隊,學習無線電臺的技術保障。從1946年5月到1947年7月,他學習了一年又兩個月。這一年,國民黨撕毀重慶談判達成的協議,悍然發動內戰,并以優勢兵力重點進攻山東解放區。通信學校并沒有安定的學習環境,在戰火中一再轉移,從魯南遷到了膠東。這一年,對孫昶的一生有重大影響。他在學習期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在結業以后,一直從事通信保障工作,直到離職休養。
1955年1月,華東軍區發起以強攻一江山島為突破口的解放大陳列島戰役。這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次陸海空三軍協同作戰。孫昶參與了此戰的通信保障,1954年12月就到了浙東前線。翌年1月15日,孫昶率領一個小分隊從寧波出發,去頭門山島為前進觀察所開設通信樞紐。這一次,孫昶帶著兩臺通信車、一臺運輸車,車輪滾滾,和十年前從浙東北撤大不相同。但是山路崎嶇,又要過河渡江,一路上困難并不少。他們在17日早晨才登上駛向頭門山島的登陸艇,在海上航行六個小時,終于在總攻發起前夕到達。孫昶和戰友們迅速作業,在小島頂峰架設無線電臺,安裝電話總機,設置電源站,當晚完成了通信樞紐的開設
1月18日,孫昶在頭門山島頂峰通過高倍數望遠鏡,觀看了陸海空軍強攻一江山島的全過程。他引以為榮的是,登上一江山島的是陸軍第六十師。這支英雄部隊的前身,正是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