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告別不只是一瞬,而是在漫長歲月的沉淀中緩緩醞釀。每一位出版人的故去都是一次漫長的告別。

排字架上的鉛字、裝在信封里的手寫書稿、一坐就是一天一夜的綠皮火車這些出版人曾經的日常,已在歲月中漸行漸遠。一同淡去的,還有對那段篳路藍縷創業時光的無限遐思,與那一個個鮮活面容的溫熱記憶。
如今讓我們不舍的人,又多了一位。2025年6月29日,原社長、總編輯、編委會主任張天蔚先生在上海因病逝世。這一天距離他的72歲生日,僅差一個多月的時間。
把時針撥回1985年,32歲的張天蔚邁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曾就讀于上海交通大學船舶制造系水面艦艇設計與制造專業的他,畢業后一直在校本部工作,因為愛書,畢業7年后毅然選擇加人剛成立不久的(以下簡稱“交大社\"),成為一名普通的編輯。可能“半路出家”的他也沒想到,從那一刻起,他將把余下的人生,全部獻給出版這項神圣的志業。
從辦公室主任、副社長到社長,到后來轉任總編輯,再到退休后被返聘成為編委會主任,在這四十載時光里,張天蔚親歷了改革開放以來文化企業轉企改制的波瀾壯闊,見證了中國高校出版社走向專業化、市場化、國際化的整個過程,也身體力行,參與并推動了一系列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出版實踐,在出版史上留下了諸多鮮明印記。
我們一次次在心中回望他的身影,才漸漸意識到,那些沉默中耕耘的日子、那些為書而奔走的年華,早已為“出版家”刻下了最終注腳——那便是,把一生所有的熱忱與心力毫無保留地奉獻給書,奉獻給出版的理想世界。
“出版難”的時代,他用熱愛與擔當筑起一座橋
上海科普出版社副總編輯潘新曾在交大社與張天蔚共事多年,在他眼中,張天蔚在交大社乃至中國大學出版史上,都是一個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
張天蔚加入交大社的1985年,對中國出版行業而言,同樣也是一個承上啟下的重要年份。就在這年年底,全國出版社總編輯會議在太原召開,大會在全國范圍內首次明確提出出版工作須堅持“社會效益優先”原則,當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沖突時,“經濟效益服從社會效益”,改革開放后出版業的發展,正是在這一刻有了方向與藍圖。
對一家規模不大的大學出版社而言,“兩個效益”究竟要如何兼顧?人行之初,張天蔚就在思索這些問題,而解題的過程則貫穿了他的整個出版生涯。
“所謂‘出版難’,主要是指具有較高學術價值和文化品位的圖書,特別是學術專著,由于曲高和寡,印數極低,經濟虧損嚴重,難以出版。”早在20世紀90年代,身為一社之長的張天蔚,就敏銳地察覺到大學出版未來發展道路上必須突破的天花板。
當時大學社在全國出版行業中更多扮演綠葉的角色,業務高度集中于教材出版的板塊。在《我看“出版難\"》一文中,張天蔚大聲疾呼:“我們的社長、總編應當是出版家,而不是出版商充分依靠社會各界的力量,有效地運用出版經營策略,即使出版高品質、高質量、高格調的圖書和專著,有時也可以不賠錢,甚至略有盈余。”
張天蔚是這么呼吁的,也是這么實踐的。他一方面努力尋求政策和資金支持,另一方面通過優化選題策劃、打造品牌項目來平衡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他始終堅信,大學出版社未來發展的關鍵在學術,“全方位地為學校的教學科研和事業發展服務是辦社的基本主旨。因此,學校的出版資源不管賺錢與否,印數多少,只要有出版價值,就應積極予以出版”。在他的倡導與推動下,交大社形成了以大學教材和學術專著為主體,以科技圖書和工具書為兩翼的出書格局,高校教材和學術專著占全社出書總量的 70% 左右。這一結構在今天幾乎成為每一家大學社的標配。
既要服務學術、傳承技術與文明,又要在經濟體量上謀求發展、擴大再生產的能力一一張天蔚的整個職業生涯,都在探索專業出版的“雙效統一”之法。而幾十年思考的結晶,最終凝聚成了舉全社之力攻堅大項目的“交大模式”。
“交大社是由教育部批復成立時劃定的‘海洋船舶專業’區域社。張總一直強調,得把這塊牌子擦亮。”交大社副社長馮愈介紹。恰好張天蔚正是上海交通大學船舶專業的畢業生,在他的推動下,出版社打造了“船舶與海洋工程”系列學術圖書,匯集交大頂尖的科研資源,并延伸至造船廠、臨港高校等“產、學、研”資源一體化的協同合作出版模式,最終這一叢書獲得了首屆國家出版基金,也奠定了交大社在重大出版工程領域的地位。
自此,交大社圍繞國家急需的重大科研項目如高鐵、大飛機等,推出了一系列重大出版工程。迄今為止,交大社共承擔國家“十三五”規劃項目25項、“十四五”規劃項目14項。自國家出版基金2008年實施以來,交大社連續17年共計有54個項目獲得基金資助。
“交大社做此類項目的模式,最開始就是張總一手建立起來的。”作為“船舶與海洋工程”叢書的參與者,潘新回憶道。“諸如稿子怎么梳理、體例格式怎么定、專家學者的編寫進度怎么町,此前都無成法可遵循,是張總排除萬難,把這些細節一步一步落到實處,從實施到交付,每個環節他都深度參與其中。”
“船海”項目做了十幾年,“大飛機”項目也做了十幾年,在馮愈的回憶中,這種“全社動員、大兵團作戰”的打法正是張天蔚帶出來的風格。“我們常說,一本書的出版,不只是編輯和作者的事,是系統工程。而在張總那里,每一個大項目都變成了全社的事,而他本人永遠是最早動員、最晚離開的那一個。”
在推進項目的同時,張天蔚還保有了一份難得的對技術的敏銳。2011年,交大社出版了國內第一本系統呈現中國學者研究東京審判的專著《東京審判:中國的記憶與觀點》。立信會計出版社社長華春榮也曾經在張天蔚麾下工作多年,親歷了這本大書的誕生。他還清楚地記得,在這一項目啟動時,最早提出做數據庫的,正是張天蔚本人。
“那是2011年,我們正在討論《東京審判文集》的出版以及后續方案時,張總提出:能不能考慮做數據庫?當時大家都覺得這個想法特別好,立刻根據張總的建議去設計《東京審判文獻數據庫》建設方案。”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只是華春榮也沒想到回響來得如此之快:《東京審判文集》(第一輯)出版不久,2012年中日之間發生了釣魚島爭端,“為此張總甚至還專門在上海電視臺接受了有關采訪”,《東京審判文獻數據庫》的建設也得到了國家有關方面的大力支持。 至今這個數據庫依然是交大社數字出版的重要財富之一。
四十年后再回首,我們看到張天蔚憑借過人的洞察力和執行力,不僅為交大社搭建了“學術與教育并重”的出版模式,還證明了學術出版也可以兼顧社會效益和經營效益。他讓行業相信:只要扎根母體大學,發揮自身學科優勢,大學出版社不僅能在學術出版中站穩腳跟,還能走出特色,甚至影響全國一一這不僅是交大社的突破,更是對行業方向的啟示。
張天蔚對大學出版的貢獻不僅于此,他也是大學社現代發行體系的奠基人之一。在他任交大社社長的世紀之交,發行常常是一家出版社最邊緣、最弱的職能部門。但張天蔚深知發行的重要性,專門從武漢大學引進了一批發行專業的優秀畢業生,真正把發行作為專業來培養。“他強調發行不光是賣書,而是學術內容傳播鏈條的重要環節。這種認識,在當時是非常超前的。”
為了徹底打通發行環節,張天蔚在交大社推動了很多體制機制上的改革。交大社是全國最早一批使用第三方物流的出版社之一,2002年就開始試點外包。“那個時候我們做過調研,全國只有中信出版社有類似的嘗試,我們是第一批吃螃蟹的大學社。”馮愈說。
再比如單本圖書核算制度,雖然現在大家都習以為常,但張天蔚在新世紀之初就開始牽頭建立系統的編輯考核機制,他要求編輯不僅要會看內容,還要對市場有敏感度,要對渠道的反饋負責。馮愈還記得,當時計算機普及度還很低、系統老舊,數據的獲取與整理都很困難,“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帶頭把這件事做起來了”。
在擔任中國大學出版社協會副理事長兼發行工委主任期間,張天蔚還投人了大量精力推進大學社整體的發行工作,留下了豐碩的成果。上海教育出版社原社長繆宏才當時與張天蔚同在大學版協發行工委,對張天蔚的工作勤勉、調度有方深感敬佩。給繆宏才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張天蔚把每年一度的全國大學出版社圖書訂貨會辦得紅紅火火。“這件事情既考驗創造力,也考驗協調能力。大學版協沒有幾個專職工作人員,要想把會辦成,很多時候全靠他去跑去說,去整合兄弟單位的訴求。”繆宏才說。而在張天蔚的組織下,大學圖書訂貨會不僅規模越來越大,還從一個單純的賣書場合,搖身一變成為匯聚論壇、沙龍的品牌節日,出版人、書店人在一起交流想法,探討對策,激發了無數火花,擴大了大學出版社在全國的整體影響力。
張天蔚不僅是改革開放后大學出版事業的見證者,更是其重要的推動者。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交大社這艘曾經的“小舶板”如今已經乘風破浪,遠渡重洋,進入了高速發展期;整個大學出版界也走出了過去品種單一的窠白,找到了自己在新時代的清晰定位,成為中國出版產業不容忽視的重要力量。
一盞燈,一生燃
第一次見到張天蔚的畫面,在勵訊集團公共事務總監、上海交大社原總編李廣良腦海中清晰如昨——那是2008年,李廣良研究生畢業應聘交大社時的面試場景。
李廣良還記得,那時的交大社“蝸居”在一棟由居民樓改建的辦公樓里,房間的形狀不太規則,在屋子的一角,有一張很舊的黑色沙發,張天蔚就坐在那里,雖然滿身都是剛出差回來的疲憊,但透出一副瀟灑自如的神色。
“那個畫面讓彼時懵懂的我感到,做出版應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工作,至少面前的這個人就樂在其中。”李廣良說。
此后季廣良在交大社工作的12年,始終都與張天蔚一起共事。不久之后他就發現,風塵仆仆是張天蔚工作的常態:“有段時間為了推進項目,我們經常要坐京滬快線航班,早上從上海飛到北京,晚上再從北京飛回上海,這樣高強度的往返持續了好幾個星期,他也怡然自得。”
張天蔚就是這樣一位非常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出版人。在華春榮眼中,張天蔚是一個非常溫良謙和的人,“他對年輕人真是發自內心地好,無時無刻不在提攜與呵護。”華春榮回憶。
“一個人的一生中,總會在某個關鍵時刻遇到幫助你、改變你人生軌跡的人一我稱之為‘貴人’。張天蔚先生就是我人生中這樣的一位‘貴人’。”2006年,華春榮在考慮是否離開工作了15年的原單位,猶豫去向時,與張天蔚的一次面談成為他人生的轉折點。“在他身上,我被一種強烈的氣質所感染,讓我一下對未來充滿憧憬和希望。”僅僅半小時談話,華春榮毅然決定加人交大出版社。
原社長韓建民,也是因為和張天蔚在西安一次大學出版社訂貨會上心有靈犀的深談,最終選擇加人交大社。后來韓建民與張天蔚搭班十載,一起奮斗拼搏,始終配合非常默契。在韓建民離開交大社后,每到要做出重大選擇的時候,都會第一時間撥通張天蔚的電話,而張天蔚也給出真誠的建議。“我非常感念張總對我人生道路的提攜與引領,他是我一輩子的知己,永遠的好老兄。”
張天蔚的惜才如命,在當時的滬上出版圈里赫赫有名。2005年,上海交通大學與上海第二醫科大學合并,張天蔚也打算在社內組建醫學出版部,為此他四處招募賢才,其他出版社不愿意放人,交大社就自掏違約金,就像促成明星球員轉會一樣,短期內聚攏了全滬的醫學出版精英,這在大學出版社系統里,是極少見的創新之舉,一時傳為佳話。而在他的嚴格要求與悉心指導下,很多當時的新人如今都已成為業務骨干甚至是一社之長,交大社為全行業培養、輸送的人才之多,讓許多人把它視作滬上出版“黃埔軍校”。
“他的厲害之處不在于領導威嚴,而在于人格感召。”馮愈回憶道,“不是他讓你留下,而是你看著他加班,不舍得走。記得我們做大項目時,他幾乎每天10點、11點還在社里。他做到了,大家自然愿意跟上。”
在潘新看來,張天蔚從不是一個把理想掛在嘴邊夸夸其談的人,他的人格魅力正在于他身上的實踐精神。“他是一個腳踏實地真抓實干的人,從來不做甩手掌柜,所有的事情都事必躬親。凡是出版社已經明確的目標,他就會排除一切困難,不論投入多少時間精力,都要把這件事做成。”倘若年輕人的項目沒做成,或者把事情搞砸了,張天蔚也都是給予鼓勵,還總幫人善后收尾。
李廣良還記得張天蔚手把手教他編稿子的場景。“他曾特別指出:多數情況下不能叫‘前蘇聯',沒有‘后蘇聯',何來‘前蘇聯’?”在李廣良看來,雖然只有一字之差,卻能看出一個出版人的底色。“在他做總編輯期間,每年簽發稿子的數量都非常大,而書稿里每一處這樣的字句,都會被他挑出來。‘一字之師’這個詞在他身上,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在這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細節里,幾乎社里每個年輕人都感受到了他對文字的敬畏。”
很多與張天蔚共事的人都提到,他是一位兼具南北方性格的出版人。“他身上有南方人的細膩與講究,也有北方人的豪爽與熱情。他對細節的把控非常到位:年輕人申報中級、高級職稱的表格,他總是一字一句親自審校,不厭其煩;在出版合同、商務談判這些環節上,他有著典型上海人的規矩與講究,是一個非常‘地道’的出版人。但在待人接物上,他又極為寬厚、仗義,人脈廣泛,尤其擔任大學版協副理事長期間結交了許多業內朋友,為我們社爭取了很多機會。”馮愈告訴《出版人》。
作為張天蔚的業內朋友,回憶起當年的大學訂貨會,繆宏才還記得許多有趣的細節:當時張天蔚剛剛當選發行工委主任,訂貨會很快就要召開了,而在訂貨會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領著發行工委的一幫人,舉著熱烈歡迎的牌子去火車站接站。“那一年的訂貨會,大家議論最多的話題,除了碼洋,就是天蔚兄帶人接站這件事。幾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享受這樣的待遇,心里都很溫暖,那時我們就認定,這是一個親切且務實的人。”
而在交大社內,即使在離開總編輯的崗位之后,張天蔚這位“老法師”依然令人倚重。“‘老法師’是句上海話,意思是說一個人是精通某一方面的專家,遇到問題只要有他出馬,大家心里就有底氣。”交大社社長陳華棟告訴《出版人》。所謂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張天蔚這位“老法師”在很多年里一直是交大社的那塊“寶”。“他辦公室的門一打開,就像老中醫開門診,編輯們拿著稿子排著隊魚貫而入。送到他面前的稿子,大都是‘疑難雜癥’,一般編輯處理不了,只有他能把脈。而張總總能在很短時間里給出對癥的‘藥方’,令我們佩服不已。”

經歷了退休、返聘,張天蔚對出版的熱情沒有降低分毫,在交大社辦公樓下總是能看到他那輛代表性的自行車。哪怕是2022年,張天蔚因病做了胃部手術,之后進入化療階段時,也放不下社里的書稿,放不下對同人的關切,經常不顧大家的勸阻,堅持來社里上班。
即使是身體最虛弱的日子里,他依舊打開微信,默默地為同事們的書封、出版消息點贊一一那個熟悉的名字,常常藏在點贊列表的最后一行,讓人一瞬心頭一熱。“他的積極與樂觀,對朋友的友善與支持,堅持到生命最后一刻才停止。”華春榮感嘆。
這就是張天蔚,一個把人生獻給出版的人。
在同時代的出版人里,他不是最高調的,也可能不是成就最高的,但他擁有那個年代所有的美好品質:專注、務實、敬業、豁達,以及最重要的,對交大社、對出版同人、對出版事業無盡的熱愛。也正因如此,張天蔚和那一代出版前輩在激蕩歲月中打下了行業發展的基石,在貌似平凡的崗位上創造了高山仰止的奇跡,鞠躬盡瘁,無怨無悔。
我們懷念張天蔚,不只是懷念他的功績,更是懷念他作為出版家的精神,和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絳帳傳薪冊載盡心弘道脈,青燈淬火一生無悔鑄書魂一一正如李廣良這副挽聯所寫,同許多同時代的出版人一樣,張天蔚先生的一生,就是化己為薪,為出版燃燒生命的一生。而這些出版前輩所點燃的星星之火,也將化作一盞盞傳之后世的明燈,照見書頁之間的山河,也照見理想不熄的方向。
這既是對張天蔚先生最好的告慰,也是出版界對這位前輩最深切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