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興起背景下的長詩“經典化”問題

從中國現當代詩歌史撰寫的角度來看，21世紀開始直到現在的這二十多年時間里，長詩并不是一個值得格外強調的話題。但在漢語新詩的寫作現場，有關長詩的諸多話題或對長詩寫作的各種“躍躍欲試”，卻始終不曾明顯消逝。比如在2000年代，就有亞伯拉罕·螻冢（又名蕭乾父、霍香結）提出的“神性寫作”、劉誠提出的“第三極神性寫作”、曹誰發起的“大詩主義運動”等指向長詩生態、長詩目標的詩學觀念和詩歌實踐的高調涌現。這些例子表明，即便在抓總體趨勢、抓高分貝話題的“詩歌史建構”思路的影響下，被很多人想當然地視為一個“短詩時代”的2000年代，也存在著較為多元的長詩信號的輸出。更何況近些年來有關長詩的話題，會隨著歐陽江河、西川、霍俊明等人的創作、議論、展示，以及更年輕一代詩人在互聯網自媒體上的討論和實踐，而呈現出一定程度的升溫態勢。

事實上，在21世紀發展到今天的這二十多年時間里，長詩情況其實同漢語新詩發展歷史上的任何一個十年或二十年的時間段一樣，既不存在明顯的消減趨勢，也不存在明顯的增強趨勢。也就是說，從寫作層面來講，在漢語新詩迄今為止百余年的發展歷史上，并不存在一個鶴立雞群的“長詩偉大”的時期，也不存在一個荒蕪一片的“長詩凋零”的時期，區別僅在于—某些帶有公共性質的詩歌話語或詩歌史話語在觸碰長詩的時候，采取了不同的觸碰角度或觸碰力度，甚至在有些時候，它們干脆不對長詩進行觸碰。

正是因為預感到以后生成的有關21世紀前二三十年的中國詩歌史會較少觸及或不觸及長詩所在的領域，所以我選擇從共時性寫作現場的角度，抓取一兩個詩人典型，來談一談這段時期涉及長詩方面的大致話題，順便將談論的背景設置為互聯網在中國大陸的興起和普及，并且圍繞著-21世紀前期的現代漢語長詩能否早日實現自身的“經典化”——這一問題進行粗略展開。

在互聯網時代，一個詩人的成名渠道相較于以前會變得更加便利和多元。比如以“打工詩人”成名于2000年代的鄭小瓊，以“梨花體詩歌”成名于2000年代的趙麗華，以“腦癱詩人”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一詩成名于2010年代的余秀華等。但相對于人和作品的“一夜成名”，使作品乃至詩人本身實現快速“經典化”的意圖卻不那么容易實現，特別是想借助長詩文本使某些長詩乃至詩人個體進入詩歌史經典序列的意圖就更難實現。

2000年代的沈浩波就是這樣一個例子。

在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憑借一系列的詩學論戰，輸出一批風格明顯的短詩作品，并且主理著一些火爆的互聯網詩歌論壇，沈浩波得以“徹底成名”，其“下半身詩歌”也同前后腳涌現出來的“打工詩歌”“梨花體詩歌”一樣，以“醒目標簽”的形式被迅速納入“起草”階段的21世紀中國詩歌史的敘述之中。

但長詩《蝴蝶》的創作（起稿于2008年4月，完稿于2009年10月），顯然是沈浩波在讓自己變得“著名”和進入“詩歌史標簽化敘述”之后，進一步謀求“經典”地位的一次努力嘗試。這從他在寫完《蝴蝶》以后的自我詮釋，以及迅速組織資源出版《蝴蝶》單行本的操作中就能看出來。在為2010年出版的《蝴蝶》單行本撰寫的前言中，沈浩波提到，《蝴蝶》是他出道十年以來的集大成之作；在《答馬非：天賦與真理》一文中，沈浩波又指出，對他來講，創作《蝴蝶》的重要意義在于——佐證了“作者本人”具有一種可以隨時突破自我詩學觀念或“真理”限制的特別的“天賦”。2010年1月，《蝴蝶》單行本正式出版，里面不僅收錄了《蝴蝶》全詩，還收錄了不同人寫下的有關《蝴蝶》的十多篇評論。但令人遺憾的是，收錄在《蝴蝶》單行本中的評論文章，幾乎全是贊揚或肯定。比如在《沈浩波的“蝴蝶”：結局或開始》一文中，金軻就將《蝴蝶》視為一首能讓2000年代的詩歌“終結”，同時又讓2010年代的詩歌“開啟”的重要作品，這樣的表述很容易讓人想起1893年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在為《共產黨宣言》-書撰寫的《1893年意大利文版序言：致意大利讀者》一文中對但丁·阿利吉耶里所做的判定——“他是中世紀的最后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類似這樣的贊譽之詞充斥著全書。可以說，收錄在《蝴蝶》單行本中的評論，經過了沈浩波和出版方的精心挑選，幾乎都是有利于讓《蝴蝶》乃至沈浩波本人變得“偉大”及“經典”的“抬舉文字”。

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在《蝴蝶》發表、出版十多年以后，使其變得“經典”的意圖顯然未能實現。2010年代初，一些詩歌研究者及高校學生尚且為《蝴蝶》做了若干篇帶有學理性質的論述，如霍俊明發表于2011年的《曖昧年代的光頭與沉滯洼地的“蝴蝶”——沈浩波論》一文，湯巧巧發表于2012年的《（蝴蝶）與當代先鋒詩歌寫作》一文等，但在2015年之后，被沈浩波頗為重視的《蝴蝶》已然“飛離了”學院和評論家們的考察視線。與之相伴的則是沈浩波本人在官方或相對權威一點的機構中獲得的獎勵，也在2010年代初達到“熱鬧的頂峰”后逐漸歸于“沉寂”。其中，只有2010年度的“《人民文學》獎·詩歌獎”專門授予了出版于當年的《蝴蝶》，至于沈浩波隨后領取的其他一些獎項，如2012年度的“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2013年度的“《十月》詩歌獎”等，都未對《蝴蝶》進行明確表彰。為此，沈浩波還在接受前者的獲獎感言中發了點“牢騷”，稱2010年度的“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也應該授予在當年出版了《蝴蝶》的自己而不是別人。另外，如果觀察顯示在豆瓣讀書網站上的《蝴蝶》頁面，我們就會發現，截至目前，聽說過《蝴蝶》和閱讀過《蝴蝶》的人加起來只有五百左右，而讀者對《蝴蝶》留下的簡短評論也未能超過五六十條。由此可以肯定，至少在目前看來，沈浩波及其《蝴蝶》距“經典化”三個字還很遙遠。

其實，出現在21世紀現代漢語長詩身上的經典化問題，并不獨屬于沈浩波一人，自2010年代以來不斷強調長詩創作，并且在2017年出版了《長詩集》的歐陽江河，同樣遇到了經典化意圖與讀者接受之間的齟齬或拮抗問題。在忽略掉時間積累上的欠缺，以及作品本身可能存在的這樣那樣的問題之后，我想從“互聯網興起給人們帶來了認知模式上的改變”這一角度，簡略談一談現代漢語長詩在進入21世紀之后遇到的“經典化困境”的原因所在。

首先，互聯網的興起加快了信息傳播的效率，但也縮短了信息停駐在一個人腦海中的時間。事實上，作為一種——相對短詩來說，顯示的內容、包含的主題更具綜合性、共通性的詩體，長詩的“經典化”往往同某一思想、某一觀念的經典化一樣，需要仰賴一個較為統一的意識形態的烘托。比如被公元前十二世紀左右發生在古希臘城邦與外邦之間的諸多戰爭培養出來的古希臘城邦意識形態，就對以荷馬史詩為代表的古希臘英雄長詩的“經典化”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烘托作用。然而到了20世紀下半葉，人們的認知開始出現明顯地脫離某些強力意識形態話語束縛的“熵增”趨勢。這種“熵增”，就是讓-弗朗索瓦·利奧塔爾在出版于1979年的《后現代狀態：關于知識的報告》一書中提到的“后現代”時期，知識主體多元化、微觀化的存在模式——他們利用指向“誤構”而不是“同構”的“語言游戲”，瓦解了曾經幫助諸多經典譜系確立起來的“宏大敘事”。這種對“宏大敘事”的瓦解，已經隨著“文化平權”在互聯網信息生產及傳遞模式中的進一步實現，而變得更加劇烈和明顯。因為當一條來自互聯網的信息剛剛給人帶來刺激性的啟發或滿足之后，馬上就會出現另一條信息，將上一條信息帶來的啟發或滿足迅速覆蓋掉，從而產生新一輪的刺激，并且依此循環下去，這樣人們就會逐漸失去對單一、完整信息進行徹底領會、消化的能力。正是在信息時代上述文化習慣的孕育之下，深閱讀被淺閱讀大范圍地取代，人們對文字本身的注意力，也被聲音、圖片、視頻等承載信息的其他媒介向各處轉移。所以處在“后現代”知識語境和互聯網文化氛圍下的詩人，想要憑借某一首或某幾首嚴肅長詩而確立起自身經典地位的嘗試，很可能會面臨前所未有的困難乃至完全失敗的結局。

其次，信息時代大范圍的知識檢索和知識流通，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加速了人們對于知識本身的祛魅。在古代，文字和書籍都是身份的象征、權力的體現，因此知識的傳承也具有非常明顯的特權性和利益性。在成書于公元8世紀的《南宗頓教最上大乘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六祖惠能大師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壇經》（簡稱《六祖壇經》）中，目不識字的惠能因天資聰慧與機緣巧合等原因，接受了禪宗五祖弘忍的佛法與衣缽，被秘密確立為禪宗五祖的繼承人，也即后來的禪宗六祖。在此后的一段時間內，為躲避佛門人士的搶劫和追殺，惠能顛沛流離、遍嘗苦難，時隔多年之后才敢在嶺南地區再度現身，宣傳并弘揚禪宗“頓法”。惠能的這段經歷，暗示著在古代，知識的獲得與傳播往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因此，經典的確立其實也蘊含著“代價付出”的儀式感和傳奇性在內。然而，到了互聯網技術飛速發展的信息時代，獲取知識、傳播知識的代價已然被“一根網線”消減了許多，人們習焉不察、理所應當地接收到了外界“主動投喂”的大量信息，而逐漸卸載了對知識、典籍的崇拜心理。于是在信息時代的語境中，新的經典越來越難以被大多數人認同。2022年，當歐陽江河對采訪他的丁雄飛提到，2014年到2016年間，為了創作《古今相接》這首長詩，他不惜動用了多年來積攢下來的涉及二百多本書的十七個筆記本的時候，并未引發其意欲獲得的來自讀者一方的理解和贊嘆，相反，以《古今相接》為代表的歐陽江河進入21世紀以來的長詩創作，卻被王卓君在碩士學位論文《論歐陽江河長詩寫作的思辨特征》中指認為“結構被瑣碎材料脹破”的失敗案例。另外，在發表于2024年的《“九十年代詩歌”與當代詩的材料主義問題》一文中，王凌云也提到，歐陽江河自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秉承且日漸趨于偏執的“材料主義”方法論，是令其21世紀以來的長詩創作顯得越發僵化的最大原因。也就是說，到了獲取材料、拼貼材料更為容易的21世紀，由各類知識、信息堆砌出來的作品，竟然出現了與承載寶貴知識、大量信息的“時代經典”漸行漸遠的“二律背反”的現實，而這種現實反映出來的正是在互聯網技術不斷發展和普及的前提下，像《六祖壇經》記載的“自古佛佛惟傳本體，師師密付本心。衣為爭端，止汝勿傳。若傳此衣，命如懸絲”這類負載著“超凡知識”的使命感和代價感的嚴重喪失。

綜上所述，21世紀互聯網技術的快速發展和普及，乃至與互聯網技術相伴相生的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成熟，對于從事漢語新詩創作的主體來說，并不是一件完完全全的好事。這期間，一個詩人可以通過便捷的信息交流，以及人工智能技術的輔助，創作出大量“高質量”的詩歌作品，但由于這些作品是被如今這個微觀、解構、快速更迭的技術時代孕育出來的，所以必然要將傳統文化意義上的經典基因讓渡給背離文化經典語境的科學技術的表達、發展理路。而這種必然，落實在長詩這一雖面臨困難卻不失樂觀的詩體行進的過程之中，也就常常幻化出那些在經典的海市蜃樓內早已為自己預定好席位的醉鬼與賭徒的影子。

（作者系上海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本欄責任編輯 孫成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