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與鏡

死者看見一切，比如我。

他們在向碼頭走去。女人在前，男人在后，女人的影子好像在拖著男人的影子走。防波堤的盡頭，一座紅白相間條紋的燈塔，倒影在水下顫抖。

解纜，揚帆，起航。

起風了。陽光如一連串金色的鈴聲。三十多米的桅桿，主帆展開，可達三百多平方米，輕盈、飽滿，如鴿子的潔白胸脯。海鷗圍著桅桿盤旋。

鳥低飛，是順風。帆船全速航行。船頭劈開海面，泡沫不斷泛起，好像一匹匹奔馬的鬃毛。岸倒退得很快，半島的岬角消失。

甲板上，女人在轉絞盤，貝殼耳環輕輕晃動。男人身體后仰，雙手收緊帆繩。順風過帆，最易掉以輕心，嚴重時桅桿折斷，航程結束。我很高興他們能這樣做。要是故事終結于此，那也太沒意思了。

男人叫蓋倫。女人叫孫雪初。我最好的朋友和愛人，我最親愛的敵人。

淺綠的海水中，一張臉，我的臉：腫脹，鹽白色，一起一伏，好像掙扎著想要浮出海面。

上一次，我知道了我的終點；這一次，我想知道他們的。

這是條競賽級的帆船，碳纖維外體，最大航速三十五節，相當于六十四點八公里每小時。主帆配有可變截面桁架，風阻系數低至零點零二。即使十米浪高，仍可維持二十節航速。那次法國帆船展，巨大的廣告畫上寫著：從納米涂層到量子通信，讓航海者的風險系數趨近于零。

趨近于零，而不是零。當時我怎么沒有注意到這之間的區別？

我說，就這艘了。

蓋倫說，你真要把我們的公司賣了？

我說，不是賣，控制權還在。

蓋倫說，你瘋了。

我說，你天生就是老二的命。

蓋倫臉頰跳動，看著孫雪初，說，他瘋了。

孫雪初對我說，這步棋太險了。

我說，要么險，要么死。你啊，天生老三的命。

蓋倫和孫雪初都沉默了。

這家機器人智能公司是我們三個人聯合創立的，我是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蓋倫是首席技術官，孫雪初負責人力資源。

上市前的最后一輪融資，我們簽了一份補充條款，關于我們三個人的。致命的條款。還是我發起的。

航線如下：從利比亞半島出發，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大西洋，沿西非海岸線南下，繞過好望角，進人印度洋，過提諾島、亞丁灣，返回地中海。四月，可以避開颶風季。但愿。

這條航線我和蓋倫上次只走了一半就出事了，確切地說，是我出事了。那次蓋倫不得不來，這次還是一樣，但他不知道孫雪初也是如此。出發前，這兩個背叛者就吵過。

孫雪初說，難道你還怕一個女人？

蓋倫說，我一直怕你，從小就怕。

孫雪初沒笑。

蓋倫說，他后來也怕。

“他”就是我，正式介紹下，我生前的名字叫馬溟。他們總說我是“馬鳴”。我討厭這個稱呼，好像自己會發出那種灰白色的馬叫聲。

孫雪初說，他應該怕。

關于這一點，我知道得太晚了。但是，我也做了該做的準備。

那次航行前，我安排好了所有的文件：如果是我死，股權留給孫雪初，但她和蓋倫必須重走這條航線。遺書就在這條船上。

一個連環套：蓋倫想當老大，就必須獲得孫雪初的支持；孫雪初想獲得我的股權，就必須完成我給她的任務。一個跨國律師事務所會監督執行所有的流程。

一上船，孫雪初就找來找去，還裝著不經意的樣子。駕駛艙。底艙。午夜的儀表盤反射著她的臉。風向。方位。航速。指針跳動。

蓋倫說，你干嗎？

孫雪初說，檢查一下設備。

蓋倫說，不是剛檢查過嗎？

孫雪初說，我值第一班，你先去睡。

蓋倫說，我睡不著。他看手表，孫雪初也看了下手表。這種航海手表有心率檢測，疲勞指數超閾值時報警，內置AIS自動識別系統，半徑五十海里內都可接收。

上次我也戴著這種手表。但找到我時，已經是一具尸體。

漂吧，漂吧，我的靈魂。

海面上，有一個漂流瓶，好像從出發時就跟著，這不奇怪，大洋的環流就像互相咬合的齒輪。阿留申環流。企鵝環流。海龜環流。一個漂流瓶也可以環世界一周。

多年前，一個叫黛西的英國女人丟了一只瓶子到泰唔士河，瓶子里裝著一份遺囑，誰撿到瓶子，誰就能獲得干萬英鎊的遺產。十二年后，一個破產的餐廳老板在舊金山灣拾獲。

誰都愛玩游戲，誰都在玩游戲。

玩，或者被玩。

過直布羅陀海峽后，接連陰天，海鳥的影子像是被天空和大海囚禁。

下起了雨。蓋倫和孫雪初解開繚繩，放 主帆。帆船在雨線中微微傾斜。

雨點從船頭掃到船尾。蓋倫對孫雪初說，換衣服。他手上拿著一套黃色的“抗浸服”，這不是一般的航海服，而是救生衣。孫雪初說，早了點吧。他說，那次就遲了。他的天腦袋被頸部的硅膠圈頂著，樣子有點滑稽。這樣的天氣，不至于。他還是嚇壞了。

救生衣也是那次買的，那句廣告詞：落水即生還。蓋倫說，送給你和雪初，還有孩子。那時我沒注意到他的用詞。雪初。他沒說你們的孩子，只是說孩子。

甲板上，蓋倫的手伸出去，孫雪初卻不接。他把救生衣扔到甲板上，橙色熒光條反射出霓虹般的殘影。好樣的，為什么我活著的時候沒這樣干？

孫雪初把救生衣撿了起來，向蓋倫的背影砸去。蓋倫頭也不回，下了艙房。甲板上，孫雪初臉上的表情好像要被雨水沖散。

那個漂流瓶還在海水中起伏，有時蕩得很遠，卻從不消失。

我們三個是一起長大的。很早我就知道自己會和孫雪初在一起，蓋倫說，以后我當伴郎。孫雪初說，誰說我要嫁他？蓋倫說，那你會嫁給誰？孫雪初說，我為什么非得嫁給什么人？

上初中時，孫雪初的父親在一次采礦事故中死了，當裁縫的母親另嫁他人。孫雪初住在姑姑家里。有一次，孫雪初和班上的幾個男同學打架，被叫到辦公室訓話。姑姑過來領人，班主任說，一個女生，下手這么狠。

春天，先是薺菜花開，然后是油菜花、桃花。河岸邊，我們三個一起走過。遇到一座橋，孫雪初跑起來，我和蓋倫跟在后面追。一年過去了。我們還在奔跑。又一年過去了。我們依然在奔跑。鏡子里，一張臉換了又換。

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我們三個去礦坑那邊玩。孫雪初把我帶到一條隧道里。外面的空氣咝咝燃燒，隧道里卻潮濕冰涼。孫雪初停下來，抱住我。我和她的舌頭絞在一起。洞頂的水滴打在頭上、脖頸處。她轉過身去，一只手撐在巖壁上，另外一只手把裙子撩了起來，露出白色的內褲。我像風洞打鉆機一樣顫抖。

出隧道，爬過一級級臺階，蓋倫在那里張望，說，你們去哪里了？天太熱，孫雪初扯起花裙子的一角扇風，裙面上細碎的紅色斑點一閃一閃。逆光中，山上的樹木影子似的燃燒。

大學畢業后，我們三個一起去了南方海邊的一個城市，工作了幾年，創立了這家公司。倉庫里，我搬了一個裝物料的木箱子，站在上面，對孫雪初和蓋倫說，以后公司上市，買游艇。

蓋倫鼓掌。孫雪初說，太土鱉了。

我說，那就帆船吧。

創業那段時間，感覺熬不下去時，我們三個就會去海邊叫喊。海像是從夜空墜落，我在叫：我要我要我要我要·…·

公司的第一批智能機器人取得了巨天的成功。年會上，孫雪初表演了一個舞蹈，和兩個機器人一起。爬行，站立，跳躍，翻滾，她的雙手鐘擺一樣。兩個機器人伸展四肢，一個巨大的X形。孫雪初的頸部和胸部拱起，兩臂推向天花板。鈷藍的背景墻，像夜又像海。干冰機噴出一陣濃霧，呼吸聲、喘息聲、腳步聲。頂上，火花雨點般落下。

蓋倫說，這舞到底是啥意思？

我對他說，以后產品推廣就用這個視頻，哪兒去找這么性感的機器人？

海上有無數條路，航程只有起點和終點。死之后，我一遍遍地想著這句話。過佛得角時，落日粗濁的邊框壓在海平線，天空從緋紅色轉向橙紅色。孫雪初和蓋倫坐在甲板上。落日。微風。心懷鬼胎的男人和女人。

他們在談“它”。它：我的骨灰。在一個帶波紋的螺鈿漆盒里。我在京都買的，送給了孫雪初。

把它丟在哪里？孫雪初說。她用的是“丟”。女人，請注意你的用詞。你還沒有找到那份遺書。

蓋倫說，他沒跟你說過嗎？

孫雪初說，沒有。

蓋倫說，也許我們不應該背叛他。

孫雪初說，是他先背叛了我們。

蓋倫說，現在我和你在一條船上。

孫雪初說，當初我們不都在一條船上嗎？

有意思了。有時離開真是最好的在場方式。

上大學第一個寒假，我們三個訂了船票。同學問，你們怎么走啊？孫雪初說，我們三個一起上“床”。我們那個地方的口音，“船”和“床”差不多。他們做著怪臉說，你們三個一起上床啊。

上水船很慢。午夜，我突然驚醒，三等艙里，鼻聲、磨牙聲不斷，彌漫著腳臭。孫雪初在我上鋪睡著了，長睫毛直眨，像飛蛾。正當我湊過去時，背后一聲咳嗽。蓋倫陰沉沉地盯著我。他問我，要不去甲板抽根煙？我說，你不是不抽煙嗎？甲板上，暗紅色的煙頭一閃一滅。兩邊峽谷的影子壓過來。凝固的浪頭無聲地滾動，風中帶著江泥的腥氣。

領投的是拉格朗日基金，首席合伙人張格對我說，簽對賭，才能保住創始人的控制權。新成立的公司在英屬維京群島注冊，可以同股不同權，條件是我們三個人必須簽一個條款：只要兩人認為另外一人不合適待在公司，那人就得出局。

那次張格帶我去瑞士滑雪。山頂俱樂部，他晃動著手中的敞口威士忌酒杯，冰塊像骰子一樣滾動。

他說，那個姓蓋的好像對你不服氣。

我沒說話。

張格說，孫雪初是你的女人吧？

我說，必須是。

張格說，那你還猶豫什么？他留著平頭，說話時摸頭皮，“沙沙”的聲音像電流。我町著張格那張橡木椅的獸爪腳，椅子好像在爬。

天使輪就是張格投的。他找到我說，像你們這樣的公司，只有3F才會投。你們有了兩個F，就差我這個F了。

3F：Friend，Family，Fool。朋友，家庭，傻瓜。蓋倫反對，說看他就不順眼。我說，你對錢也看不順眼？那時我并不知道，張格哪是傻瓜，我才是那個傻瓜。

我們簽了那個補充條款。錢進來了。成功的滋味如此美妙。

我對孫雪初和蓋倫說，還記得公司創立第一天我怎么說的嗎？

那次法國帆船展，我們訂了那艘船，記在公司名下一一省錢，一年的養護費用就夠買一條船。當天晚上，我和孫雪初、蓋倫去一個酒吧。酒吧里的一個女歌手在唱ABBA樂隊的《勝者為王》：“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站在贏的人一邊，那就是她的命運…\"女歌手晃動著海藻似的深綠色頭發。

孫雪初皺著眉頭發呆，鋒利的下頜線一閃。蓋倫低著頭，好像在看杯中的酒還有多少。這一輪，他稀釋的股權最多，孫雪初其次。這是張格的主意，也是我的。

這輪融資，張格兌現了部分籌碼。他說，上次去女兒的學校，別人都是私人飛機，就我坐個頭等艙，多丟人。張格的女兒在日內瓦上一所私立高中。

酒吧里有些嘈雜，我舉杯，說了一句話。孫雪初說，你說什么？

我說，船的名字我取好了，就叫雪初號。

孫雪初和蓋倫交換了一下目光。孫雪初說，你最好別叫這個名字。

我說，我已經定了。

孫雪初說，憑什么都是男人做決定？

我說，取你的名字你還不高興？

孫雪初說，我有什么好高興的？

舞臺上，那個女歌手還在唱：“法官即將宣判，而我無能為力，看表演的觀眾，總是保持冷靜，游戲又將開始，是愛人還是朋友”邊上，鼓手猛地一敲。我把杯中酒干了。

知道我買船，張格說，投資人不高興了。

我說，你都想買飛機，我們就不能買條帆船？

張格盯著我，沒說話。

死后，理論上我有了無限的時間（盡管我對此也不那么確定），也不用操心人世間的那些瑣事，我才開始琢磨哪些事是我此前忽略掉的。

阿森松，圣赫拿島，坎皮斯，科累日 與夜交替，海面交換著各種顏色：藍色、淺綠、 深綠色、橘色、紅色、黑色。

航程一天天過去。陽光猛烈時，大海好像過度曝光，一張虛焦的底片。日落，恍如有一群火鳥飛過。陰天，太陽在鋸齒般的烏云跳動，像被鉤住的鯊魚。

入夜，海面變得黝黑，無數條蟒蛇滾動。泛著熒光的浮游生物被浪花掀起。發光的水母群，像沉在海水下的燈籠。

月暈，夜空抖動著一條帶尖刺的鞭子，星星就是刺釘。月出，海面上波光粼粼，如同撒了無數的硬幣。

這些天，孫雪初和蓋倫都不怎么說話。

風天起小帆，風小換天帆。兩人的動作像啞劇演員一樣熟練。順風時，搶航。側風，穩定帆角，帆桁保持水平位置。有一次，狹窄的云墻陡然豎起，降帆，舵角固定，保持船體橫傾穩定。

蓋倫臉上的痘印越來越多，顴骨邊的紅斑蔓延。他有些內八字，站在甲板上，好像有一個人朝他走來。孫雪初眼周的細紋越來越密，強光下習慣性瞇眼，光線減弱時，瞳孔微微放大，表明對昏暗環境的適應程度很高。

這一次，她舉著六分儀，對著海平面測方向。

大航海時代的六分儀。那次香港的拍賣會上，我多輪叫價才拍回來的。半圓形的黃銅框架，內置固定鏡、動鏡，弧形的刻度盤上，標注各種字母和數字。過了幾百年，居然還能用。盡管船上有衛星定位系統，我還是偏愛這玩意兒，仿佛哥倫布的血液在我的身體里涵涌。我一點點地轉動著六分儀，天體的虛像與海平線重合。浪花濺起，在甲板上碎掉，白色的焰火。

我的遺書就藏在那個六分儀里面。一張帶卡孔的防水紙。謎底就在表面，這就是我玩的游戲。要是孫雪初先發現，她會怎么做？要是蓋倫先發現，他會毀掉嗎？

逆風，主帆出了點問題，孫雪初去爬那個三十多米的主桅桿，爬到半截，她突然停住，好像看見了什么。耀眼的天氣中，什么也沒有。我只是一道光弧，或者影子，卻無所不在。

甲板上，蓋倫在喊，怎么不爬了？

膽小的家伙。以前都是我爬桅桿。

有一天夜里，孫雪初突然發現了那個漂流瓶，她對蓋倫說，看，那是什么？蓋倫瞇著眼看，說，沒什么啊。孫雪初說，開過去。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她用網撈起了那個漂流瓶，什么也沒有。

孫雪初又把漂流瓶扔回大海。虛空中，我真想大笑。

過好望角時，蓋倫又提起了骨灰的事。他對孫雪初說，要不把它埋在這里吧。孫雪初說，好望角？他會喜歡這里？

我的確不喜歡。哪來的“好望”？那些黑色的嶙峋海岸，想想都珞得慌。

那次交易完成后，我們經過了一段艱苦的訓練。孫雪初學得最快，我其次，蓋倫最慢。基礎安全。航行技能。夜間航行。戰術能力。ISAF認證，我和蓋倫是三級，孫雪初是四級。她閉眼單腿站立是五分鐘，而我和蓋倫是三分鐘。

那些云：薄幕狀、羽毛狀、破布狀、斑塊狀、鱗片狀、薄紗狀、豆莢狀、巨石狀。每種云都代表一種天氣。冷鋒。暖鋒。湍流。暗流。雷暴。

那些風的名字。基羅來爾。布拉風。貓頭鷹風，類似于穿過狹窄山谷產生的尖叫。焚風。代達多里。

在航海中，風是引擎，也是殺手。即使只有一塊毛巾天的帆布，也能在天風中帶動幾十米的帆船。互聯網里的話：只要風口夠大，豬都能飛上天。還有，殺手級運用。張格對我說，你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殺手，知道什么時候扣動扳機。那時我還咧著嘴笑。笑得太早了。

第一次航行去北歐，那是我們三個人的第一次航行，也是最后一次航行。

到了斯德哥爾摩，我們去沉船博物館參觀。巨大的十七世紀沉船橫亙在高達三層樓的架子間，船身上，一個被炮彈擊穿的圓形破洞。我轉來轉去，發現既找不到蓋倫，也找不到孫雪初。

射燈發出幽幽的光線，透過不規則的圓洞，有兩個影子在那里，鼻尖和鼻尖擠在一起。那個漫長的吻過后，孫雪初還甩了甩她的長發。我心里的氣味比鯡魚罐頭還要難聞。我晃動著下到那層，蓋倫說，找你半天了。孫雪初看向另外一邊。一塊長木板，雙語標示：嚴禁進人。孫雪初張開兩手，搖搖晃晃地走過去。蓋倫喊，小心。

出了沉船博物館。晚上十點，天空還是明亮，城墻上的一個個垛口像郵票的鋸齒。蓋倫探身去看，他的腦袋很大，身子卻很瘦，右肩胛一聳一聳，好像那里很癢。小時候，孫雪初在他身邊唱：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你有雨傘，我有大頭。

孫雪初走開。她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說：機會給你了，而我，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周圍沒別人了，我的心怦怦跳。只要輕輕一推。只要輕輕一推，就可以結束這一切。我伸出手，卻不是推，而是拉。我對蓋倫說，你小子別掉下去了。

我決定殺了蓋倫，不是以這種方式，而是以一種更完美的方式。在海上，在船上。

那段時間，我都不怎么管公司了。

我開始帶不同的女人出海。

從勒阿弗爾出發，粉紅色的海豚在月光下躍出海面。在特羅瑟努克，綠色的極光下，口中呼出來的白氣長久不散。浮冰上，苔蘚的紋路。到哈利法克斯，落日照射在楓葉上，仿佛發出“啪啪\"的撞擊聲。圣勞倫斯河上還有冰塊，靛藍的天空倒抽一口氣。

天海泛起刺鼻的酸臭和咸腥味。丟在海里的鞋子、漂流瓶、玩具、浮石。有的環流，只帶走左腳的鞋子；有的環流，只帶走右腳的鞋子。

在船上，我會和某個女人做愛。更多時候，我什么也不做。有一次短途航行結束，那個尖下巴的女人說，你沒病吧？

我說，你說呢？

上市前，我出局了。張格找到蓋倫和孫雪初，說，該動用那個條款了。孫雪初當時已經懷孕，我都不知道那個孩子是誰的。她簽字的時候很用力，隱隱的厭惡，又有說不出的快感。墨綠色外殼的鋼筆還漏墨，不得不再換一份文件。

輪到我簽字，我咧著嘴，盯著蓋倫，說，我有個條件。

蓋倫直視著我，說，說吧。

我說，我和你，在海上走一遭。

蓋倫說，行。他摸了摸鼻子。

孫雪初一句話也沒說，拿著剛才的那張廢紙在手指上擦了擦。

到底是我的女人，或者說，到底當過我的女人。出發前，我擬了那份遺書。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說，你確定這樣做？我說，我確定。

既然孫雪初能對我扣動扳機，那么對蓋倫也可以。而這份股權，就是我送給她的子彈。黃金的子彈，帶著壓倒一切的加速度。

不要問我為什么這樣做，《勝者為王》的那些句子早已經說明：

我沒有瘋，但愿我真瘋了才好，因為那樣的話，我也許會把自己忘掉。

啊，要是我能忘掉，那該忘掉多少悲痛。

還有那句：

我沒有瘋。我太清楚，太清楚地感覺到每一場災難帶來的不同痛苦。

來吧。一艘船是一座城堡一所學校一片山巒一座監獄。大海會立起來，帶著孔穴、空洞，壓過來。

愛，無形的鋒面，氣旋和反氣旋。

黃昏，灰色的空曠海面，好像一個死者模糊的夢。遠處突然出現一些黑點，那些改裝過的漁船，關閉了航行燈和無線電，幽靈一般靠近，是海盜。

黑點逐漸放大，海蛇似的咝咝作響，攪起一陣稀泥似的浪花。孫雪初看見了那些海盜船。她喊著，指著那邊。蓋倫轉過頭，又摸了摸鼻子。孫雪初說，我來放煙霧彈，你去調方向，快快快。

孫雪初從底艙找出三枚煙霧彈，“”地 點燃一個。蓋倫轉動絞盤，帆面桁架轉動，船 身傾斜。孫雪初又點燃一枚煙霧彈，海面上 一大片白霧。

煙霧彈。搶風。以前，有艘德國帆船遇到海盜，也是這么干的。船上的兩個水手點燃了甲板的橡膠墊，又把橡皮筏扔到海中，趁著煙霧逃生。

海盜船還在突突地駛過來。飛速的螺旋槳葉片上，不斷甩出海藻。海盜不斷鳴槍，嗚哩哇啦地叫著。也許，用不了多久，帆船就會進入射程之內。

孫雪初又點燃一枚煙霧彈，又一陣白霧。她扭頭喊，回駝啊。蓋倫也喊，舵有問題，回不過來。船頭在下風處打圈，球帆塌陷，硬幣粗的繚繩抽在桅桿上，像巨蛇的尾巴。蓋倫看著遠處的黑點，咧著嘴，好像在嘲笑別人，又好像在嘲笑自己。他說，棄船嗎？

孫雪初說，棄什么船。她跑去一起回舵，船頭一點點開始回正。兩人抓住繚繩，主帆張開，球帆鼓起，船舷兩側掀起巨大的浪花。船速起來了，刀刃一樣切過海浪。

海面上起了霧。海盜向帆船這邊射擊，子彈射人水中，發出撲嚇的聲響。霧越來越濃，帆船變成了一艘幽靈船。海盜船突突前進的聲響弱了下來。

過了一夜，霧撕開了。光亮充滿了海面。甲板上，孫雪初又一次問蓋倫，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她的聲音像鋼片一樣，閃爍著冷光。

盡管我不止一次聽他說過，這一次我還是想聽聽。蓋倫還是說，他是為了救我而死的。

又一次撒謊。他薄薄的嘴唇在顫抖，手上抓著繚繩。我討厭他扮演的這個角色。

孫雪初町著他。蓋倫說，那個孩子是怎么沒的？

孫雪初說，我也告訴過你。她的嘴唇微微外翹。吻我啊。吻我吧。任何謊言經過她的嘴里，都變得清新而甜美。以前，她說的是流產，其實在我死后，她把那個孩子打掉了。

那次出海前，我買了高額的海上保險。填受益人的時候，我寫的是孫雪初的名字。

當海事警察宣布我是意外死亡的時候，蓋倫并沒有松一口氣，反而露出破碎的迷惘神情。女警察用法語說，就這樣了。蓋倫說，就這樣了嗎？那個女警察懷疑地看著他。那次孫雪初趕過來了，她問了幾個問題，女警察攤開手，說，女士，你要知道，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海上，證人只有一個。

保險公司不認可這一結論。投保日期。金額。一切太過可疑。

那天晚上，蓋倫在甲板上值班。孫雪初到船艙里吃東西。她吃得很慢。脫水的蔬菜，料理包沖出來的湯，絲絲縷縷的綠色。她的牙齒上沾了一點。舷窗外，一片掠過的小小海面。外面在起風，船身傾斜，桌上的六分儀“喔當”一下掉在船板上。

孫雪初看著那個骨碌碌滾動的六分儀，眉頭皺著，好像想起了什么。她歪歪扭扭地站起來，去抓六分儀。六分儀在船板上滑來滑去，過了好一會兒，孫雪初才抓到它。她把六分儀翻過來又翻過去，黃銅盤那里有一道裂縫，那份遺書露出類似于皮膚的灰白色痕跡。

孫雪初的貝殼耳環在顫動。柵欄的光切割著她的臉，影子一截截跌落。

沒有人運氣會好到最后。那天，積雨云垂下巨天的立柱，伸到海里吸水。刮起了天風，雨像鞭子一樣抽動。海浪帶著尖刺，好像一堵堵高墻。帆船橫搖失控，龍骨劇烈傾斜，船身發出近乎斷裂的咔咔聲，一個白點在黑浪上顛簸。

他們必須把帆船開到風眼里去。風眼，最平靜的風眼，我待的地方。

孫雪初快速地轉動索具。突然，絞盤“咔察”一下，卡住了。

孫雪初在大喊，蓋倫也在大喊。誰也聽不見對方在喊什么。蓋倫在甲板上跌跌撞撞。他必須割斷繚繩，讓主帆完全降下，不然帆船就會在颶風的邊緣處翻掉。

這一切和那次多么相像。

此刻，借著紅色的閃電，我好像又著見了那次的場景。甲板上，我撲向蓋倫，喊著，還手啊。他一步步后退，頭發絞在一起，像泡葉藻。

我和他廝打在一起。蓋倫高我半頭，胳膊像鐵鉗子一樣夾著我的脖子，我喘不過氣，用手去抓他的眼晴、耳朵。蓋倫松開了雙手，盯著手掌，好像在迷惑剛才干了些什么。

來吧。了結這一切。

我又撲過去。一個浪頭打過來，我像撞在水泥上，摔倒在甲板上。水流像蛇一樣，我摔到了船舷之外，一手抓住船舷，一手在空中亂抓。海浪的爪子有一種黏稠的感覺，好像知道我遲早會落入它的手中，反而顯得有些不急不躁。

蓋倫側滑過來拉我，卻根本拉不住。

我大聲叫喊，卻是那么微弱。我在墜落。時間變得如此緩慢。手指一點點滑動。蓋倫的瞳孔中，一個縮小的影子。

最后一幅場景：蓋倫舉著橘黃色的救生圈，從上面俯視著我，表情像午夜的懸崖。

蓋倫沒有把救生圈扔到海里。

漩渦，天海的漏斗。而我，只是一個石子向漏斗深處滑去。海水針刺一樣很快就燃燒起來深紅色的大海的爆裂聲咝咝聲嘩嘩聲風的名字云的名字紅色紫色的斑點海浪的皺褶幽深的陰影堅硬的白晝像巖石一樣碎裂死者未必知道一切但生者總是比死者知道得更少…

而這一次，摔到船舷外的是蓋倫。當他終于“嘎吱嘎吱\"地把繚繩割斷，那面翼帆砸下來，他就像輪胎下崩出的石子，身子已經在船舷外。微弱的呼喊。瞳孔里縮小的影子。手指一點點滑落。

孫雪初從甲板上斜刺過來，臉上一副模糊而驚異的表情，仿佛明白當初到底發生了什么。一道閃電打過來，孫雪初的喉嚨發亮，好像在吞咽什么。

蓋倫掉下海的時候，孫雪初抓起了船舷邊的救生圈，朝海里扔去。一個橘紅色的救生圈，像電池底部的能量環，在黝黑的海水間起伏。一個影子抓住了它。

天亮時，孫雪初在附近的海面找到了蓋倫。

經過了這一切，我已經能夠想象這一趟旅程會怎么結束。

他們會前往提諾島。

遺書上，骨灰安葬地：提諾島。那些夜里，我一直在翻《一千零一夜》。《辛巴達航海記》那章：船沉后，辛巴達和旅伴逃到了一座島上。生火時，大地突然隆起，這座島實際上是一條大魚的脊背。大魚潛入深海，辛巴達和旅伴又被拋棄在大海上。就這里了。

死者看見一切，比如我。

那個男人和女人會沿著海灘向島上走去。海灘上，空空的沙蟹殼。一片嶙峋的礁石，天的如房屋，尖的如刀刃。石英的礦脈像抽搐的靜脈。巖縫里，糾結的刺柏根和石楠。潮汐一層層涌來，好像大海是竇性心律，突地一跳，缺了半拍。

他們會找到一棵樹。他們會把帶波紋的螺鈿漆盒埋在那棵樹下。

女人說，我找到了那份遺書。

男人說，所以你才是船長。

女人說，沒有誰是天生的老三。

起風了。那個女人在唱《勝者為王》：我不想談論我們經歷的事，它曾深深傷害了我，但那已成歷史，我已將一切拋棄，你也一樣。

她搶了我的歌。

我不相信那句話：我已將一切拋棄，你也 一樣。

這一次，我還是不會真的去死。

費多：生于湖南。本科畢業于武漢大學，研究生畢業于上海交通大學。前媒體人。著有詩集《復調》《標準照》。在《收獲》《上海文學》《芳草》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曾入圍《收獲》年度短篇小說排行榜。獲《芳草》年度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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