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高原上,十月的冶力關,就已有極其冷冽蕭肅的冬日跡象了。
地如其名,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在這里相交,喀喇昆侖山和秦嶺在此相匯,形成看不見的天然大關,地理意義非凡,自然景觀獨特,備受旅行者青睞。但因氣候高寒,資源稟賦不佳,冶力關區(qū)域旅游開發(fā)緩慢,歷來深度貧困。隨著脫貧攻堅戰(zhàn)取得全面勝利,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不斷推進實施,一系列好政策的扶持讓冶力關文旅迎來大發(fā)展,不少群眾靠開農(nóng)家樂吃上了“旅游飯”,以前不得不外出打工的群眾在家門口也能就業(yè)了。
我是在十月的一天來到冶力關的,目的是看望一位在此掛職“第一書記”的同事。我們是一起來的,我在臨潭縣城掛職,他在冶力關鎮(zhèn)的村里,兩地直線距離80公里,走起來卻要繞很遠的路。好在本地人知道一條近道,但路途顛簸,行來頭暈目眩。不過一到冶力關,看著秀麗的風光,我的心情頓時舒暢起來。同事所在的池溝村是中國作協(xié)定點幫扶村,在好政策的帶動下,村容村貌煥然一新。
和同事寒暄過后,我提出想“入戶”看看。同事在村工作短短兩個月,對各家情況了如指掌。我們走訪了幾戶困難群眾,心里很不是滋味。走訪的幾戶各有各的難處,幸好有政策兜底保障,也有同事這樣熱心奉獻的駐村干部。每到一戶,群眾都親切地打招呼:“王書記來了!”看來他與大家早已熟絡了。“發(fā)展是硬道理,是長久之計,我們助困之余,應該更多地探尋發(fā)展之道。”我如此感嘆道,王書記也同意。他把我?guī)У酱妩h群服務中心,那里的二樓上有一面“攢勁人”照片墻。“攢勁”是一句方言,是“優(yōu)秀、能干”的意思,照片里都是大家熱烈勞作的場面。他一一介紹,如數(shù)家珍,還能夠?qū)Ρ确治龈骷业奶攸c。他指著一位臉色黑、牙齒潔白、眼晴清亮的男青年說:“要不我們?nèi)ズ拖壬绲谋R玉屏家吧,他家今年新開了家庭農(nóng)場,羊養(yǎng)得還不錯。”家庭農(nóng)場這個概念挺令人好奇的,事不宜遲,說走就走。
池溝村包括六個社,這些社大部分在池溝河邊平坦的川地兩側(cè),和先社在山腰上,海拔2500米,是草山地貌,從事畜牧業(yè)的群眾多。村支書、村主任“一肩挑\"的年輕書記小岳開車帶路,我們沿著冶力關美麗的“彩虹路”盤旋而上,再拐入一條小道,就到了盧玉屏家。兩位書記邊叩門邊喊:“有人嗎?”也不停步,直接推門而入,我感覺有些局促。后來我才知道,在村里,院子大門一般不關,熟人進門,都是這樣很直接的方式。后來我也慢慢適應了,也以這樣的方式進門,感到十分親切。
院子中央堆滿了正在晾曬的玉米棒子,陽光下一片黃澄澄。面對這樣的鄉(xiāng)村景象,我竟生出幾分感動。王書記說人沒在,我乍一聽有點失落,岳書記又說可能在地里。他似乎很了解群眾的生活節(jié)奏,我心中又燃起希望。說話間,一個頭裹藍頭巾的大娘走了進來,她身材清瘦,穿著老式印花棉服,滿臉通紅,說話時嘴里冒著白汽,她撣著身上的灰,的確是干活的模樣。這是盧家老母親,她招呼我們進屋坐下喝茶,雖然說不出什么周到客套的話,但足夠熱情。王書記問:“盧玉屏在家嗎?”大娘操著濃厚的方言回答,大意是在外打工,還沒回來。兩位書記熱情地幫我“翻譯”,但我早就聽懂了。同為北方人,臨潭方言對我來說很好理解。
沒見到主角,我覺得有點遺憾。透過家里的照片,我得知盧家有六口人,老父老母,夫妻倆,倆孩子。王書記在村里實施了“督苗助學”計劃,得意又謙虛地介紹說,這倆孩子正是他教育幫扶的學生,夫妻倆平時外出打工,農(nóng)忙時回來,冬季在家,家里在山上有個牧場養(yǎng)羊,生活還不錯。說到這里王書記也有點自豪地露出了笑臉。
過了一個月,冶力關更加寒冷清寂了。我又想起那個戴著頭巾、滿臉凍得通紅的鄉(xiāng)村老太太,以及上次沒見到的盧玉屏。我發(fā)微信問王書記,盧玉屏回來了嗎?能上山看牧場嗎?一聽說可以,我便立即動身,并囑托王書記幫忙預約一下。這次盧玉屏早早在家門口迎候我們,他穿著一身有點舊的貼身棉祅,人稍微有點拘束,臉依然如照片上黑鋰亮,露著笑容,和他母親很像。一問才知,盧玉屏只比我大兩歲,但看起來像大十歲。高原紫外線強,干活的人都是這般模樣。
我們進屋坐下,他愛人和其中一個孩子也在炕上坐著和我們聊天。屋里生了爐子,很暖和。盧玉屏熱情地倒茶招呼,端來了一盤黃饃饃和一盤香噴噴的年豬肉,我知道這是村里的待客禮儀。他不善言辭,我不問他不語,于是我主動打開話匣子。經(jīng)過攀談我得知他十六歲就應征入伍離開家鄉(xiāng),比同期的兵年齡要小,參加過抗洪搶險,并在部隊光榮入黨,復員后返鄉(xiāng)。他是個優(yōu)秀踏實的青年,我心想。參加了鎮(zhèn)上組織的瓦工學習班后,他便開始外出打工,零零碎碎在大西北各處跑,這是西北鄉(xiāng)村常見的打工路子。過了幾年,見鎮(zhèn)上推出精準扶貧政策,自家又有草山優(yōu)勢,一家人商議決定養(yǎng)羊,老父親年輕時的“老手藝”也用了起來。
我提議可否去山上的牧場看一看,得到同意后一行人立即出發(fā)。車子依然是沿著“彩虹路”向上走,仿佛永遠到不了頭,海拔在不斷升高。沿路景色愈加秀美,植被從林木變?yōu)橥耆牟莸兀家娤黩暄讯拢刈逋默斈岫堰吔?jīng)幡飄蕩,零零散散有牛羊安然佇立,景色已和山下大不相同了。路邊不時有簡易卻不失韻味的木屋,圍有一圈柵欄,幾只牛
羊在其中悠閑步,青煙從煙囪里悠悠升騰,飄向湛藍的天空。這就是牧場的樣貌,充滿生機。在路上,我的眼晴時常被這美麗的畫面鎖住,直到它們從視野中消失。
目的地到了,是一處顏色暗沉的木結(jié)構(gòu)院落,圍有柳木籬笆,院門口停著一輛紅色摩托車,聽說這是牧民最實用的“高原之舟”,是盧家人往返山上山下的交通工具。院子約莫百十平方米,有馬槽、草棚等,整潔干凈。牛羊雖然都是放養(yǎng),但晚上要回圈,所以需要牧場,人也要住在里面。往里走,有一處低矮些的木屋,這是盧家老父親的休息室,屋子非常狹小,一盞吊著的燈泡發(fā)著微弱的光。這是我第一次走進牧場。起初我以為這個小屋子只是臨時休息室,后來才知道盧老漢長期住在牧場,山上海拔高,天氣多變,冬季極冷,羊群需要密切看護,出現(xiàn)意外好及時干預,日常還要對牧場進行打理。盧玉屏打工回來期間,才能和父親換換班。這顛覆了我的認知:散養(yǎng),并不是不管不顧,沒有什么事不需要付出心血。這個牧場看著整潔,顯然是盧老漢精心打理的結(jié)果。
“有時還有狼!”不知誰的一句話讓我一驚。盧老漢60多歲,穿著一件黑色的皮衣,他的皮膚比盧玉屏更黑,臉上布滿歲月的溝壑。盧老漢說半夜會有狼翻籬笆進來,需要馬上把它們“嚇”出去。老人平靜地說著這些,面上未露難色。人們腦海中詩和遠方的代名詞,藍天碧草間美麗的牧場,卻也暗含艱辛,甚至危險。臨走的時候,盧玉屏抱起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羊羔湊到我身前,我沒敢接,但我們和小羊羔、牧場,以及盧家父子喜悅地合了影。
臨潭的冬天很漫長,其間我再沒有來盧家,一直到來年四月,天稍微轉(zhuǎn)暖,我約了縣里兩位作家和鎮(zhèn)上干部,還有村里的岳書記、王書記,一起去盧玉屏家。車還沒到院子門口,我遠遠就看到路邊熟悉的背影,是盧老太彎著腰在打麥場里干活兒,場里有一頭黃牛,場里還有碌磷、犁耙等農(nóng)具和晾曬的麥垛,好一派鄉(xiāng)村圖景,我立即抓拍下來。
在人群中,我定晴找到盧玉屏,大步迎上去打招呼。這次他顯得放松多了,熱情地把我們帶到旁邊一處老房子。家里修新房后,他們把老房子改成了羊圈,里面的十幾只小羊羔活蹦亂跳,不怕人,可愛極了。鎮(zhèn)上分管幫扶工作的夏書記介紹說盧家養(yǎng)的羊在村里有口皆碑,銷路不愁。我說為什么,他說因為散養(yǎng),肉質(zhì)好,去年成立家庭農(nóng)場后,更加規(guī)范,養(yǎng)得更好了。我扭頭問盧玉屏家庭農(nóng)場叫什么,他羞澀地說叫“喜洋洋”。我說這名字一語雙關,起得好,他聽了又是一笑。說話間,小羊羔不斷往他懷里跑,這種親近是無法掩蓋的。我知道家庭農(nóng)場是一個基于自家土地、自己家庭成員的鄉(xiāng)村經(jīng)營單元,沒有合作社規(guī)模大,但比單打獨斗要強,是近年非常有前途的新發(fā)展模式,但要管理運營好也不易,有一點資金補貼,但依然要付出心血,最重要的是,全家要形成合力。
“喜洋洋”,這名字像極了盧家人呈現(xiàn)給我的感覺,他們臉上總是洋溢著喜氣,他們質(zhì)樸、樂觀、勤勞、安心勞作。背后有沒有苦和淚呢?我固執(zhí)地想搞清楚別人家“成功背后的故事”,以便找到一些共通的鄉(xiāng)村發(fā)展之道。在我的反復追問之下,像個“悶葫蘆”的盧玉屏漸漸吐露心聲。他說:“養(yǎng)羊七八年了,坎坷辛酸也有!羊少時傷亡少,但收益不高,通過各方扶持擴大規(guī)模后,技術管理跟不上,羊羔死亡率高,所以我們在山下建了羊圈,羊長大了再送到山上牧場。最難的是產(chǎn)羔期遇上雪天,全家人得把羊羔一個個抱到炕上取暖過冬。”就和保育孩子一樣,我心想。成功都是有原因的,勤奮、努力、團結(jié)、夢想…一個都不能少。這勤勞、智慧的一家人真是令人敬佩。當然,喜洋洋家庭農(nóng)場還有它的提升之路要走,比如盧玉屏說的技術和管理經(jīng)驗不足,這是農(nóng)民的短板,也是家庭農(nóng)場最欠缺的。
最后一次見盧玉屏,是第二年的七月,冶力關最美的季節(jié),也是我即將掛職期滿離開之時。在景區(qū)新游客中心工地偶然撞見他,我們熱情地打了招呼。看到他在干活兒,我沒有多說話。他依然是那個勤勞、忙碌的樣子。冶力關創(chuàng)建5A級景區(qū),他在家門口找到活兒了,這可是個大實惠。聽說他的孩子在王書記的幫扶下學習成績進步很大,順利考上了高中,我由衷地為他們一家人高興。
再一次聊起盧玉屏,是又一年的冬季。我們另一位接替王書記去池溝駐村幫扶的同事張書記來電,探討助銷村里牛羊之策。我問喜洋洋家庭農(nóng)場的羊咋樣,張書記說他家羊好,銷路不愁。我說他們挺努力的,能夠做到把羊羔當孩子養(yǎng)呢!但還需要很多幫助。“我們也想幫他把家庭農(nóng)場發(fā)展壯大,還能帶動更多困難群眾哩!”張書記說道。是的,要把村里的一家家都動員起來,“攢勁”群眾帶動困難群眾一起干,鄉(xiāng)村的未來會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