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大得摸不著邊際。上一回進城,有老家的親人陪著,廠子里的人圍著,十多天的工夫,白天黑夜待在賓館,連睡覺都有弟媳做伴,沒處透口氣,更別提找那座塔去?!八阋姷搅擞衷鯓??\"就連和她感情最深的大哥都說,“塔不會說話,你還能捶它、抽它?\"最后一天,廠子派面包車送一家人去車站,駕駛員是老鄉,這些天也混熟了,對她說:“大姐,回家養好身體,別來這傷心地了。\"哪知三個月后,沈曼華又回來了:一個人站在火車站出口,城市大得摸不著邊際;她瘦了幾圈,行李倒比人重——連電飯鍋都被她給背來了。
曼華從沒出門打過工。年輕時她在鎮上當代課老師,后來給大哥家看雜貨店,她烙得一手好饃,會唱兩句地方戲,這些在大城市都用不上。城里表姐熱心腸,留她吃飯,又留她住,說:“散散心也好,出去逛逛街,逛逛電視塔……\"曼華聽不得“塔\"字,一聽就變臉。表姐家不寬敞,小孫子夜夜啼哭,兒媳婦披頭散發起來哄孩子,難免對外人冷眼。曼華也想幫著多干些家務,不是用錯抹布,就是擰壞拖把頭,廚房里的液晶面板一概看不明白。住了沒三五日,她就搬去了同鄉小姐妹在外環外的集體宿舍。小姐妹娣娜在浙江老板的工廠里踩縫紉機,把曼華帶去一天。曼華手腳慢,心事重,老板給了五十塊錢叫她走人。當晚,娣娜請她吃黃燜雞米飯,說:“我知道你不缺錢花,你是在家待著煩悶,出來打發時間。”又問她想干些啥,她好托人介紹。
曼華認真尋思了會兒,說:“小迪的QQ空間,叫他表弟給撬開了。\"娣娜感覺莫名其妙,說:“撬開啥?\"曼華說:“小迪在網上寫日記,從不讓人看,他表弟試了很多密碼,給打開了。上面寫,頭一份工作,他爸給介紹的,沒干滿三個月就得罪了人。那年小迪十九歲,馬國超后來再沒管過他。小迪當過保安、學徒工,做過洗頭、洗車、洗碗、送貨、發傳單、打電話等很多工作。我想著,這些活兒里頭,除了扛大包,我也能干些啥。\"娣娜嗤笑:“打電話算啥活兒?你看你,連話都說不清楚,吭吭味味?!?/p>
“小迪一個人浪蕩了四年,過年也不回家,說在他爸家過的,他爸家哪兒容得下他?”娣娜悶頭吃飯,曼華自顧自往下說,“兒子吃過的苦,我也想嘗一嘗,嘗一嘗,也是個念想。要不然,一輩子那么長,空空蕩蕩的。\"曼華的眼神變得凄愴,娣娜被她唬住了。馬小迪進城打工,從水塔上掉下來,廠里賠了五十萬,這事老家無人不知。娣娜懷疑曼華腦子出了毛病,不敢留她。幾天后,曼華搬到城中村的出租屋,同屋的安徽大姐是制衣廠的燒飯阿姨。大姐改做住家保姆后,曼華搬去房東家一間租金更低廉的小屋,一張老式棕繃床占去屋子的一大半。平房朝西,濕氣重,曼華的腰椎老犯病。她想,等找到塔就回家。
頭半年沒工作,她半年沒和人說話。需要開口時,舌頭都不利索了。她要說的話倒也簡單:“弟弟妹妹,報紙給阿姨吧!\"那是房東的母親撿廢品擴大業務,把她帶到產業園附近的地鐵站,讓她守住其中一個閘機口。曼華頭一次見識地鐵早高峰的陣仗。年輕人疾走如跑,進站的人流經過穿紅馬甲的志愿者時,數量驚人的免費報紙被卷走。等到小白領們從各自的站點下車,新報紙已變成舊報紙,舊報紙六毛錢一斤,可比撿廢紙盒賺得多。房東母親是本地人,教她用和軟的話說:“弟弟妹妹,報紙給阿姨吧!”房東母親為她物色的閘機口挨著全家超市,客流量大,但競爭不算頂激烈。房東母親說:“你是不知道,市中心的地鐵站,季風書店那個,為了搶地盤,天天有人吵架、抓頭發一你是外地人,吵又吵不過,打又打不過,還是這里安穩?!?/p>
曼華每天趕早去地鐵站,老老實實收報紙。有了少許進賬,她舍得在出租屋里炒葷腥了。每天和年輕人靠那么近,她喜歡;和成百上千雙年輕的眼晴對視,她喜歡。她喜歡年輕人身上的氣息,哪怕他們睡眼惺松,穿灰撲撲的大衣,背沉甸甸的雙肩包,面無表情。大部分人順從地遞上自己手中的報紙,步履不停;這些報紙陪伴了他們或長或短的車廂時光,出站時已成累贅。有人在聽到“弟弟”“妹妹”這樣帶著鄉音的招呼時,會突然展露笑容,笑容里甚至帶著一絲羞澀。曼華知道他們都是在產業園上班的大學生。她不知道“產業園”是什么意思,房東告訴她:都是高科技,什么軟件啊、研發啊、實驗室啊。曼華想,當初小迪要是能考上大學,也能坐在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的大廈里,搞“高科技”。
免費發放的地鐵報里常夾帶廣告。登廣告的銅版紙閃亮簇新,可收購價比報紙便宜得多,曼華需要把它們挑出來另外打包。有一天,登著彩色小廣告的銅版紙滑落下來:
招電話銷售顧問底薪高,有社保歡迎大中專畢業生
曼華一張張抽出廣告紙,紙面上的電話一次次跳進她的眼睛。直到打完包,她不再看它們一眼。
地鐵報只在工作日發行。周末,曼華花兩塊錢,從公交車的起點站坐到終點站,步行兜兜轉轉,再換一輛公交車坐回來。對于這座城市,她最熟悉的只有城中村,還有產業園地鐵站的那個閘機口。城北她去過兩趟,坐公交車穿越人煙稠密的居民區、商業區,抵達工廠和荒地。她沒敢太靠近那座化工廠,甚至每次一進入廠子三公里范圍內,她就胃抽筋、想吐。她記得廠子的大概位置,是兄嫂聊天時偶爾透露的。當時一家人剛出火車站,就被面包車接去了賓館。一個穿深色西裝、自稱是廠長的人,一見面就給曼華跪下了。他說小迪是好青年、可造之材,他的痛心疾首不像是裝的。可他們阻止家屬進入廠區。他們說:“大姐傷心過度,看不得那座塔。塔有邪氣,董事長已經請了麒麟,正在請大師做法。”
城市的闊氣與曼華無關,麒麟也與她無關。收廢報紙的活幾干了一個多月,不知從何時起,她身后每天站著個老頭。老頭須發皆白,穿布鞋,只笑盈盈地從她遺漏的人手里收報紙,他的臺詞更簡單:“祝你幸福!\"“好人有好報!\"每一班地鐵到站,人蜂擁而出,曼華本來也收不完所有報紙。她盡可能多收女乘客的報紙。曼華在性別上是有優勢的,因為很多姑娘不愿向老頭伸手,對可能發生的皮膚接觸感到厭惡。曼華故意讓一部分小伙子成為“漏網之魚”,流向身后的老頭。
沒多久,老頭的站位發生了微妙變化。他朝曼華的“黃金位置\"挨得更近,一寸一寸奪取勝利。他故意向路過的保安和穿制服的人打招呼,用的是神氣十足的本地話,顯示自己“路子粗、有人關照”。有一天地鐵迎接上級檢查,把站廳層所有收廢報紙、撿塑料瓶的人都趕走了,老頭也不例外。曼華索性給自己放兩天假,去城北逛。上次辦完事回老家,她整個人虛脫了,一個月睡不成覺,恍惚得很。一閉眼就似乎在一個既像磚窯又像煉鋼廠的地方游蕩、奔走,累得喘不上氣,腳一踏空,人就從消防樓梯上往下掉,往下掉,總也不見底。有個聲音說:“別拴著我。\"夢里她不留情面地罵回去:“我就是后悔沒拴著你,讓你投奔了馬國超去!\"醒來后,她心疼起兒子。塔高十八米,落地該多疼。
化工廠和夢里的光景大不一樣。她摸清了廠區幾扇門的位置,遠遠看了眼圍墻,墻內種著一溜兒冷杉,四下寂靜無聲。胃還是會疼,她和自己的胃做對,“總有一天要闖過門衛,進去見識見識那座塔,聽說是紅磚塔?!毙〉献詈笠谎劭催@個世界,應該就在塔頂的位置。誰知道爬梯會松動呢。那天風和日麗,是個好天氣。
等到曼華周一回地鐵“上班”,老頭已經占據她的位置,勤奮地投人勞動;他還帶了老伴過來做幫手,兩人配合默契,對曼華冷眼相望。曼華想,城里人真是笑死了,以為這是鐵飯碗,值得搶。離開時,她把乘客塞進果皮箱的報紙帶走,只有薄薄幾份。今天沒了收入,她決定斜穿過產業園,步行回家。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看產業園,遠不如想象中神秘。大片草坪,草坪上有秋千和雕塑;各色辦公樓,時髦貴氣的樓有,破敗的院子也有。時近9點,每棟樓門口都有人在沖刺、奔跑,地面停車場被塞得滿滿當當。她記得這一路回去坐公交要倒兩次車,總共14站,不過公交車繞路,她走的是距離最短的路線。走到大半,腰使不上勁兒了,離公交站臺卻遠,她找了個臺階坐下來,把報紙墊在屁股下面。這時一張銅版紙掉下來,又是那家公司的廣告:
高端品牌誠招電話美麗使者零門檻,起薪高
她照著廣告上的號碼打過去?!耙苍S是家騙子公司。\"她想。一個男人接了電話,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比如,你做過銷售嗎?曼華說,在老家賣過東西。男人問,什么類型的產品?曼華說,煙、酒、飲料、方便面。男人叫曼華來公司面試,他報出一個地址,就在產業園邊上。曼華想,還得花兩塊錢,再坐回去。
沒人能搞明白像沈曼華這樣的女人,憑啥能在“星星子\"當上“銷售公主”。最先知道她在產業園找到工作、還擁有自己的“辦公桌\"的,是房東一家。房東老婆說:“看她一臉苦相,像條曬干的魚。賣化妝品?誰買?\"家鄉的親戚很久沒有她的音信了。2012年春天有人在街上見到過她,她穿件不合身的紅色呢大衣,文了眉毛眼線,句僂著背。說她和前夫復合了,說她做傳銷掙了第一桶金,說她想兒子想出神經病的都有。大哥家已和她漸漸疏遠,也不全是為賠償款的事,還有馬小迪的墓穴位置。小迪不是壽終正寢,挨著姥姥姥爺葬進老宅的后山,據風水師說對沈家不利。曼華執拗,不聽勸,幾乎和娘家斷了聯系。倒是制衣廠的娣娜又和她吃過一頓黃燜雞米飯,那是2013年夏天,曼華請的客,娣娜帶著自己改嫁后的繼女小榮
曼華木木的,兩道法令紋深得可怕。飯桌上,她講不出一句連貫的話來。最時興的軟件是微信,你覺得楊冪漂亮嗎?黃浦江上漂死豬,聽說老家快通高鐵了一—她殷切地想要加入她們的話題,卻對周遭的世界一無所知,她們笑時,她也傻傻地跟著笑。只有當娣娜問了句“你們公司賣啥東西”時,她像被摁了開關的錄音機,胸有成竹、歡欣鼓舞地說下去:
“女孩子到了中年,皮膚不再嫩嫩的、彈彈的,怎么化妝都不好看,焦慮沒有用!做好皮膚管理,對自己人生負責…”
“女明星每天喝燕窩,你也可以!靚靚燕窩飲,日本工藝、外國進口,一個療程28瓶,肉眼可見變年輕”
“《時尚莎芭》《瑞莉》《美容與服飾》—每月都有我們的跨頁廣告!只有打進熱線的幸運讀者,才有機會享受”
娣娜朝小榮使個眼色:瞧,她腦子不大正常。
沒想到小榮有自己不同的看法。小榮從職校肄業后,沒有正經工作。不用站流水線,不查學歷,“燕窩飲”免費喝——這樣的機會不多見。幾天后,她應聘去了曼華的公司“星星子”。
城市里每個人都在漂流,小榮干到年底不辭而別。后來她是這么向老家的人描述這份工作以及“曼姐”的:
“里面的人都叫她曼姐,包括最大的老板,江先生。產業園,你知道,房租貴嘛。一樓是老板辦公室,還有財務、人事、市場部、運營部;一整層的電話銷售,在地下室。我們和樓上的人不說話的?!?/p>
“江先生辦公室有個小樓梯,他隨時走下來偷看我們。今天的進線量多少、成單數多少、開卡數多少,他問,組長立刻答,答不出整組訓話。”
“每天早上,系統分給我300條數據,下班前打完。新人都是打垃圾數據。話術開頭一般是:星星子回饋中國市場,誠邀您參加有獎調研然后各地口音的人就會罵過來:你有病吧!”
“曼姐不一樣,她專做老客戶。她每個月都是‘通話時長冠軍’。老客戶喜歡找她聊天:小三爭家產輸了官司啦,做小姐的交了新男朋友啦,麻將館老板娘的兒子考上大學啦,電話打進來能講三個鐘頭。曼姐不吃飯不上廁所的?!?/p>
“你笑什么笑?我們就是把貼牌的美容產品賣給五六七八線城市的富婆啊。把她們哄好,她們開起卡來很爽快的?!?/p>
“江先生最喜歡講:年輕人只要肯拼,再窮再笨再丑的人也能贏!可是年輕人來得多、去得快,像我的小姐妹去賣安利,去做淘寶,去富士康,賺錢沒那么難。江先生最欣賞曼姐。他要把曼姐樹為年輕人的偶像。他吹牛說曼姐靠賣燕窩飲,在老家買了房。只有我知道,沈家的老房子只是翻蓋了屋頂,花的還是她兒子的賣命錢…”
“公司年會上,曼姐穿上租來的蓬蓬裙,戴上公主的桂冠。她像個木頭人,笑起來臉上滿是木頭的紋路”
曼華連續戴了三年“銷售公主\"的桂冠。
剛進公司那會兒,她兩個月沒開一單。普通話整腳,背話術的記性差,唾液酸、玻尿酸、傳明酸、抗壞血酸搞不明白,電腦操作常出錯。她只是夜以繼日地打電話、接電話。她發現,當她對著電話線那頭的陌生人講話時,自己心里頭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便會停止冒泡。周末,她去城北繞廠區走,當透過樹冠的綠第一次瞥見紅磚塔的紅,她驟然緊縮的心臟便需要接下來一周大劑量的通話來紓解。第一張破天荒的大單來自在縣城做房地產生意的單親媽媽。她晚上下班回家喜歡邊開車邊打開藍牙,聽兩千公里外、工號7004的曼姐嘮“春補水、夏防曬、秋修護、冬滋養”。偶爾她們也嘮別的。有一回嘮到孩子,兩個人都掉眼淚了。曼華心里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開始吸引一些同樣背負重擔的陌生人往洞里傾倒她們的喜怒哀樂。擅于從數據的洪流中發現蛛絲馬跡的江先生立刻調兵遣將,把“工號7004\"適配給具有某些標簽特征的客戶群體。曼華身不由己地對電話上癮。曾經門禁森嚴的化工廠,鐵門上鎖、生銹,雜草瘋長,紅磚塔橫亙在夢里。她在生活中徹底失聲,卻在元宵節、情人節、端午節、中秋節、元旦加班,除夕值班坐在沒有窗戶的地下室,一個人接一整層樓的進線。
擅于從數據的洪流中發現蛛絲馬跡的江先生,于2016年底裁撤電銷團隊,把地下室改裝成直播間,朝新的銷售潮流轉型。
時尚雜志發行量暴跌,連地鐵報都被手 機屏幕打敗。這些聽起來和打工人距離好遠。
不過江先生欣賞自己的“壯士斷腕”。他“斷\"的第一個人是曼姐。
電飯鍋、簡易衣柜、二手折疊椅,曼華留在了出租屋。四季衣裳請人幫忙捎回老家。折算在遣散費里的一箱燕窩飲,太沉,不好帶走,咬咬牙送給了房東家。房東婆媳燒了幾個菜為她送行,臘雞腿,草頭肥腸,薺菜冬筍。房東老婆說,你這一搬,前頭院子騰空,我們也不租了,等著明年拆遷,說是要建國際學校。曼華想,自己莫名來城市走一遭,一待就是七年,人一走,痕跡便消失了,就像沒來過一樣。臨行前她留出半天時間,去了趟城北,穿上她最好的紅色呢大衣。
一個月前,她發現化工廠舊址被圍擋布圈了起來,廠門前一排破敗的平房已拆除,磚瓦遍地,塵土飛揚。她當時腦中就涌出個念頭來:要想進去看看,這是最后的機會了。其實這么多年過去,看或不看又有什么不同?那天她繞著圍擋走了一圈,有一段坍塌的圍墻,缺口處用鐵絲網做了臨時加固,她試了試,無法撼動鐵絲。一個推手推車的老頭經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到了這天下午,雨后道路泥濘,曼華偶然間發現鐵絲網發生了細微變化:有人在底部撬開個口子??谧拥慕嵌群芪⒚?,曼華試著把腦袋探進去,再把肩膀轉一轉,現在她半個人都在里面了。她擔心戴頭盔的工人路過,但是沒有。墻內是大片荒地,她穿過隨風搖擺的狗尾草和蒲葦叢,爬過土堆,邁過水洼,小心避讓濕滑的苔蘚和鋒利的廢金屬。泥地上幾個新鮮的腳印,引著她往荒地的盡頭走,那里有龐大而古怪的工業設備,那里有被遺棄的紅磚塔。
走到跟前,她才發現塔的直徑之大。
塔的底部有扇小門,門上一把銹跡斑斑的鎖開著。她走進虛掩的門,周身的熱氣涼下來。這是個圓柱體的異世界,像一口幽深的井,光柱從高處的孔洞射下來。世界是沉默的,她的耳朵里響起喧鬧。這塔里曾經存在過活潑天真的人。
賓館會議室里,保衛科長說,是我們安全工作沒做好。有個工友和小伙子開玩笑,把鑰匙掛在塔頂的欄桿上。那個儲物柜里有他剛認識的女孩的照片。他太急于取回鑰匙,他太激動了。他上塔的速度極快:先從塔內直立的通道,爬鋼筋做的梯子上去,從最高處的通風口鉆出來到達瞭望臺,再翻身爬到頂上。他成功取回了鑰匙,在空中揮了揮手。這時工友有些害怕了。
廠長接著說,小迪個子高,體重一百七八十斤,血氣方剛。從塔頂到瞭望臺的那段階梯,日曬雨淋,有根金屬桿子松動了,沒有承受住他腳步向下沖的力道……
工友剛滿二十歲,家里吃低保,廠長說,按董事長的指示,家屬有什么要求,在法律范圍內,我們盡一切力量……
細節是親友們后來轉述的。工廠包下賓館會議室,談判斷斷續續進行。大部分時候曼華沒在現場。她在賓館房間里找玻璃杯,找繩索,找剪刀,然后是找塔。
“塔,你見到了又怎樣?\"就連和她感情最深的大哥都說,“塔不會說話,你還能捶它、抽它?”
在往事的喧鬧之外,此刻,她的耳朵捕捉到一種現世的奇怪的聲音。一種尼龍雨衣或防水布的窸窸窣窣聲。眼晴很快適應了黑暗,她看見個人影,像只張開四足的壁虎,貼著梯子往上攀爬。
曼華發出了不像是人類的聲音。那是獸的吼叫。
青年從離地兩米高處,迅速滑下爬梯,他看了看她,不明白她從何而來,是何方神圣。他肩負重物,推開門,撒腿就跑。他一直跑,不回頭,邁過水洼,爬過土堆,跑到蒲葦叢邊停下來。
清點物資。攝影包在。單反相機在。三腳架在。齒輪云臺在。佳能廣角,一萬兩千元入的二手寶貝,和腰包一起,落在塔里頭了。
“等瘋女人走了,回去取?!?/p>
他盤腿坐下,拉低沖鋒衣的拉鏈,抽根煙。
半小時后,女人出塔。又花了半小時,她仰起脖子,看紅磚灰頂的水塔。水塔面目滄桑。她伸出手,在紅磚上摩挲了兩下。
他手癢,取出單反,拍了幾張照??莶轁M地,人影渺小。光線,構圖,他很滿意。
待女人走近,他看到她手里捧著他的腰包。她徑直朝他走來,包輕輕落在草地上。
“塔,爬不得,出過人命。\"她統共說了這八個字。她臉上的表情奇特,既莊嚴又悲傷。她朝鐵絲網走去,快要消失在洞口的時候,青年拍拍屁股站起來,說:
“你給我個地址吧,我洗張照片送給你?!?/p>
一年后,曼華收到一個從沈陽寄來的快遞。拆開包裹,先掉出來一本書,是本攝影集,名字叫《廢墟之美:我的100座水塔》。層層疊疊的瓦楞紙里,還夾著一張沖洗好的照片,黑白影像里,女人站在低處,仰望塔頂,天空明凈,廢墟上枯草生長。
曼華找了個舊相框,把照片掛在家里客廳的墻上,四季晨昏,窗外的日月星辰在她臉上覆上變幻的光影。并排掛著的還有另一張照片,那是穿蓬蓬裙的曼華,臉上脂粉厚重,那晚,年輕人叫她“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