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看報”—微信朋友圈里一位同仁的微信名。而陡然激活我溫厚綿長報紙情結的,正是這看似平常的四個字一讓我陷入沉思,沉浸在回憶中,久久難以釋懷。
一份份,一張張,一版版,一幀幀,或黑白素淡,或五彩斑斕;安靜的,柔軟的,纖弱的…我突然覺得,它們像是從時光隧道飄來的一片片云,煙雨空蒙之中,仿佛勾連了古今,貫穿了中外,接通了天地,融匯了時空。置身于其中,若以想象與感覺超越現實,鑿開當下與未知,充盈精神和心靈,也算是一種豐富、宏闊、遼遠的幸福吧!
報紙在我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承載并豐富了我的精神史與心靈史。20世紀70年代初,我退伍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廣播站播音主持兼編輯,這個崗位讓我有幸接觸單位訂閱的十余種報紙。每天報紙一到,我便搶先翻看,對合自己“口味”的文章順手做上記號,到月底整理報夾時,將其剪下分門別類地粘貼在舊厚雜志上。書報時代因墨香與紙香的縈繞,長久存在于一代代讀者的腦海中。
那日傍晚下班,途經縣郵局大門口,一側臨路房里破窗而出的燈光格外明亮。踞腳望去,見同為退役軍人的郵遞員汪師傅正在分揀郵件,我便拐了進去。一張長條桌上碼滿了五花八門的報紙,數量之多如恒河沙數,品類之繁似春日百花一簡直是報紙的王國!此刻,喜出望外、眼花繚亂的我,真有點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兩個小時后,直到汪師傅收工,我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吃晚飯,手上和衣袖上的油墨味,伴著飯碗里的菜肴氣息滑入肺腑,也散向人生四處。此后,我們達成默契:他坐操作臺前,我蹲墻旮里,互不越界。就這樣,我在下班途中的這個“妙處”免費看報數年,直至調離此地。
讀著那個年代的新聞文字,我開始寫出自己真誠卻幼稚的“豆腐塊”,懵懂而喜悅地愛上了閱讀與寫作。報紙既是我寫作的引路人,也是我文學萌芽的處女地,更是那個缺乏系統教育的年代里,讓我逐日增進知識、研習新聞文體的教科書,為我的先天不足補充了必要的營養。這無疑拓寬了我的人生視野,激活了我矢志不渝的文學心靈。
機緣巧合,20世紀90年代初,我調到市里做了一名報紙編輯,日日與文字糾纏。案頭上堆滿了盈尺高的稿子,每當收到各行各業通訊員的來稿,我總會欣喜不已;看到他們的作品經我“潤色”后登在報紙上,便有一種莫名的成就感與幸福感。我深感幸運,在漫長歲月里充當了一名“文字裁縫”。就像新疆作家劉亮程從縣城到烏魯木齊的一家日報做臨時編輯后,視報紙如一塊耕種多年的土地,依舊打埂子、種糧食、打藥除草,春種秋收,四季輪回,樂此不疲。我陡然想到出版界先輩羅竹風先生在《雜家》一文中的論述:“得天下之妙文而先欣賞之,在諸多文稿編輯出版過程中,既開闊眼界,又增長見識,更能發掘寶藏、培育人才,有利于人類文化和中華文明的積累與傳播,那自然是編輯同志的一大樂事了。”
作為“輿論陣地”的一部分,報刊皆是以內容為王的行業,都有鮮明的價值觀與基于社會公信力的獨特精神追求,能夠“所議者小,所及者大;所觸者近,所見者遠;所指者顯,所慮者深”。遙想1998年10月12日,某公司因非法集資引發堵塞城市交通事件。時任社長楊亨榮先生緊急安排我這個要聞部主任,第一時間“搶”出一篇“直面現實、明辨是非、激濁揚清”的署名文章。經縝密構思,我從《韓非子》“安危在是非,不在于強弱;存亡在虛實,不在于眾寡”的古訓引申開來,在理性敘事、說理、釋法中,讓公眾明白: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人們的社會角色無論怎樣變化,“公民\"這個基本角色不變——一個擁有良好公民意識的民族,必定是充滿希望的民族。次日,這篇題為《要有公民意識》的1700余字文章在頭版偏頭條醒目位置刊登,旋即獲得好評。有事件參與者打來電話說“潤物無聲三春雨”,表示要做一個求是去非、揚善抑惡、向美背丑的好公民。讀者的點滴評點,于我皆是莫大的鼓勵,銘感五內。
從讀者、業余通訊員到專職編輯的從業歷程中,我謹記著近現代著名新聞人嚴獨鶴提出的“報人的本分是清、慎、勤”的“三字訣”,也牢牢記住了老報人孫伏園先生“作者堪稱編者的衣食父母”的諄諄教誨。尤其難以忘懷的,是轄內一家公司的業余通訊員夏德彰。他因熱愛而堅持為報紙投稿35年,初心不改。一個雪花紛飛的冬日,81歲高齡、身患鼻竇癌的夏德彰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一雙凍得緋紅的手顫巍巍遞來一篇鋼筆手寫的新聞稿。我剛伸手去接,他便癱軟在靠背椅上。我欲攙扶他去醫院,他執意不肯,片刻后叫了出租車緩緩離去。在編發這篇來稿時,除了感佩,我心中更堅定了一個念頭:善待作者與讀者,本是良知使然。
長期的辦報實踐與寫作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唯有自己動筆,才能感知作者甘苦,積累創作經驗。工作之余,我在各級報刊刊發了百余篇言論,諸多選題、素材與靈感,皆得益于報紙的啟迪。在過去二三十年收集的報紙中,不少是刊載我文章的剪報一它們早已成為我扎根這座城市的“證明”。如今雖已泛黃,卻保存著過往年代的色彩與氣味,歲月變遷的記憶總會溫暖地泛起,幻化成我生命中的情感符號。每當人生迷惘時,這些經年積累的“財富”仿佛在告訴我:你何其幸運,一直在做這樣一件事,且可能一生只做這一件事一一這或許是一種宿命,于默然中靜靜詮釋著什么。我依稀記得,1922年沈從文初到北京時,行囊里帶著的“裝備”,正是他發表文章的剪貼本,還不忘備上幾沓方格稿紙!
正如《農民日報》社長、高級編輯何蘭生所言:“一個新聞人的思想歷程,由一件件作品串聯而成,這些作品是他過往路上的一行標記,也是前行途中的一串鼓鳴。\"曾辟《企業文化》版,那段時間我在此發表了一系列雜文隨筆,儼然專欄作者。編輯們為此贈閱我一年的一—這般獎掖,最是令我心儀。多年來,我家始終訂閱著《讀者》《文摘報》《文萃報》等綜合性報刊。社會萬象、世界風云、世間百態、文英武功,在白紙黑字中變幻流動,始于一頁,便抵達世界,溫潤生命四季。更在取長補短、融會貫通中,培養思維能力,拓展創作視野,提升編輯技能。它們對我友善而溫暖,胸懷壯闊如浩渺蒼穹風云際會,紙墨芬芳似廣袤原野繁花似錦。
如此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仍樂此不疲地讀了剪,剪了貼,貼了又讀一這看似笨法子,卻與我幾十年來對報紙根深蒂固的情結密不可分。我對報紙充滿感激與感恩,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掰不開、揉不碎的血肉般的情愫。從結緣報紙到職業生涯結束,僅在我供職的報紙上,就撰寫過近千篇各類稿件,累計刊發量達一兩百個版。我恨自己無“力透紙背”的功力,但始終堅持不嘩眾取寵、不故弄玄虛——用心寫,方心安。雖未“一篇讀罷頭飛雪”,卻也“記得斑斑點點”。它們不僅厚植了我新聞生涯中關注現實、守正創新、為民代言的底色,也標注了我職業路徑上的堅實基點。我恍然大悟:這或許就是命運冥冥之中的開示吧!
偷得浮生半日閑,放身茅廬醉報中。已至垂暮,依舊對報紙心心念念一一或許,只有經過世風無數次清洗的眼睛,才能真正“讀”出報紙的質感與重量;或許,一個老報人骨子里嵌入的不解之緣,本就是自然的摯愛、習慣,乃至本能。套用歐陽修的詩句,便是“至哉天下樂,賦閑在報中”了。
趣若在,心若往;報之緣,情未了。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