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輩給取了這個名字,真就種了大半輩子田。
兒女們都笑這個名字土。卻說名字好,早先祖輩們沒有田,餓肚子餓怕了,盼著俺有田能吃飽飯。
起初,在生產(chǎn)隊種田,耕播收割樣樣是把好手,別人磨洋工,他卻干得一股子勁兒,社員們嘲笑他,隊長還能多分你家口糧啊。他板著臉說,都不好好種田,大伙兒去喝西北風(fēng)啊!后來,分成了自家的責(zé)任田,他如魚得水,大顯身手,起早貪黑,深耕細作,精心管理,每年的收成總比別人多出一倍還多。別人問他有啥訣竅,他總是笑著說:“啥訣竅?人不欺地地不欺人,用心種好自家的田就行。”
家里人多,他有兩兒兩女。別人家都是讓孩子專心讀書,指望孩子考上大學(xué)跳出農(nóng)門。種有田卻不同,四個孩子放學(xué)回家,都要跟他下地干活兒。播種澆地,施肥鋤地,夏割秋收,年齡大的孩子干重些的,年齡小的孩子干輕些的,哪個也逃避不了。
兒女們往往累得受不住,就埋怨種有田:“你種了半輩子田,還想讓俺們跟你一樣啊?”他卻虎著臉說;“種田咋了?不種田,田里能自己長出白面饃來嗎?要想有個好收成,就要多出力多吃苦。”
也怪,種有田的四個幾女,個個爭氣,都考上了大學(xué),而且都在各自行業(yè)發(fā)展得很好。村里的人都眼饞種有田教子有方,他卻說:
“俺一個種田的,能有啥方?孩子們讀書還不是跟種田一樣,人不欺書書不欺人,是孩子們自己知道用心。”
兒女們不在身邊了,種有田依舊種田。
兒女們回家,十次有九次老兩口都不在家,不用去四鄰家找,準在地里。兒女們都埋怨種有田,都這個歲數(shù)了,別累壞了身子,我們管你吃喝不愁,就別種田了。他卻說:“俺身子骨硬朗,用不著你們管,你們管好自己就中!”
后來,村里種田的人越來越少,年輕人都進城打工去了,大片的田開始畧荒。種有田瞧著心疼,想去種可又力不從心。有一次,他收玉米傷了腰,兒女們費力將他送到城里的醫(yī)院,說啥也不讓他回家種田了,勸他留在城里種種花遛遛鳥,享享清福。可他待腰醫(yī)好,立馬就回了家。他說這些天在城里險些憋屈死。
種有田回家一扛起鋤桿子,渾身立馬舒坦了許多。
幾個兒女都有私家車,每次回家,種有田就黑著臉說:“開車進村,不要顯擺,有啥牛氣的,再能,也是種田人的崽!你們要是真心疼爹娘,就下田多干些活兒。”
這話不好聽。幾個兒女聽了,臉紅紅的,背地里都嫌他的話難聽。難聽也得聽,種有田就這脾氣。幾個兒女再回村時,車子就開得緩慢了,碰到左鄰右舍,該讓道就讓道,能捎一段路就捎一段路,一點架子也沒有,一下車就下田干活兒。鄉(xiāng)親們都說,種有田不僅種田有道,而且教子有方,帶出的孩子沒忘本。
眼下,村里實心種田的就剩種有田跟齊豐收了,兩家的田緊挨著。齊豐收幾年前外出打工瘸了一條腿,干不了別的活兒,只好回家種田。兩人干活兒累了,到田頭歇息時,便嘮會兒嗑。
齊豐收說:“有田叔,你這把年紀了,不像俺就指望著種田養(yǎng)家,你幾個兒女都有錢,還種啥田?”
種有田就笑,遞過去一支煙,然后自個兒點著,悠長地抽一口,說:“俺這輩子種田種慣了,一天不下田,渾身的骨頭難受。”
齊豐收又說:“你這代人還種田,現(xiàn)在年輕人都不種了,這些田將來咋辦?”
種有田長嘆口氣說:“唉,別考慮那么多,種好自家的田吧,待年輕人餓肚子了,準會撿起自個兒的飯碗。”
兩個人坐在地頭,你一根我一根,抽了幾根煙,便去地里忙活了。
種有田握著鋤,聞著莊稼散發(fā)出的清甜味兒,聽著蟲鳴,心里無比舒暢。
日落黃昏,種有田擦了擦鋤頭上的泥土,然后扛起來朝田頭走去。他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種出的莊稼,碧綠的葉蔓蜿蜒著,花生和大豆都綻開了花兒,黃色的小花,紅色的穗子,耀著他的眼,
他慢悠悠地走著,來到村東的小橋上時,看到齊豐收蹲在渠頭,正猛抽煙。一旁站著他兒子齊虎,牽拉著腦袋,握著齊豐收的鋤頭,眼淚在眼窩里打轉(zhuǎn)
種有田走過去,問:“虎子咋沒上學(xué)啊?”
齊豐收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殘腿,說:“都怪俺干活兒不長眼,把腿弄廢了,賺不了大錢,俺老婆又犯病了,家里那點積攢還不夠住院的。俺不想讓虎子上學(xué)了,想讓他進城打工去。”
種有田忙勸:“虎子不是上高三了,不考大學(xué)干啥,種田嗎?你憨啊?”
齊豐收望著種有田,一臉無奈地說:“有田叔,俺家跟你家沒法比,實在供不起了。”
種有田拍了一下齊豐收的肩頭說:“咋沒法比?一把蒺藜擼不到頭,誰也沒法說。虎子是棵好苗子,你手頭緊,去俺家拿吧。”
齊豐收望著種有田,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種有田拽起他說:“回家吧,種田跟過日子一樣,有旱有澇,誰也猜不準,田還是要種的,關(guān)鍵看怎么種。”
齊豐收想了想,連連點頭說:“有田叔,你家的田種得好!”
種有田笑著說:“用心種,咱們的田都能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