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劉小喬來我家,說凍得手疼,我媽灌好暖水袋,讓她抱著,跟她聊了一上午,眼看快到午飯時間,我媽又給她家打去電話,留她在家包水餃。我媽給我倆分好工,我搟皮,劉小喬負責包,自己則點了零錢,出門買醋。我媽腿腳不靈便,平時我很少讓她出門,家里少個東西,也是我去買,這次她非要自個兒出去,是想給我們創造獨處的空間,這我清楚。
劉小喬跟我是同學,也是發小,小時候看她,就覺得她是另一個我。如果我是女孩子,大概也會長成她這樣吧,一臉麻子,兩頰有高原紅,胳膊上的套袖總是烏亮亮的。平時班里的男生更喜歡把她當哥們兒看,就算她有發育的跡象,胸部已微微隆起,大家也會下意識地認為她穿多了。誰承想,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在十幾年后的今天,居然變得眉清目秀。
我媽在廚房里洗蘋果的時候跟我說,我記得你爸住院那會兒,小喬老跟你后面,扎倆小辮兒,面黃肌瘦的,沒想到出落得這么漂亮。我說,我也沒想到。我媽說,你沒問問小喬在哪里工作?我說,問過了,在當醫生。我媽說,小喬形象好,工作也沒得挑,這年頭,找個稱心如意的對象是真難!正如我媽所說,近幾年,我被安排參與了好幾次相親活動,有的是親戚撮合,有的是單位推薦??擅看闻龅降呐ⅲ皇翘?,就是太丑,好不容易看到個漂亮的,細打聽,才知道是離婚帶娃。結果可想而知,眼看自己要邁入三十歲的坎兒,仍子然一身,下班幫我媽擇菜,自己洗衣服,上班就提個鋁合金飯盒,蹬著自行車趕去值班室點卯,從未遲到過。我說,媽,你不懂,是世上懂我的女孩太少了。我媽沒再問我什么,她把蘋果按在盆里洗,邊洗邊說,挑了好久都不滿意,今天隨手掂起一筐,居然這么水靈!
我跟劉小喬重逢是在圖書館,誰能想到,像我這種不看書的人,居然有一天會去圖書館。不過說起來,我也是身不由己,最近廠里搞技能比武,前三名頒發獎狀,戴大紅花,能評個操作能手的稱號。一開始大家都覺得,稱號而已,犯不上使那牛勁兒。可后來車間又發文,說每個月給補貼,這下迷住不少人,大家都想試試。技能比武分理論、操作兩部分,操作咱沒得說,曾表演過吊桶繞桿不撒一滴水的絕活兒,可對理論考試,我不太自信,擔心考的分低,會出洋相。我給班長老馬遞支煙,讓他參謀幾句。老馬說,會寫字不?會寫字問題就不大,獎勵的錢,弄個豬頭羊臉,不香?于是我聽了老馬的話,夜班不忙,就用筆在點檢本背面寫寫畫畫,粗略訂了學習計劃。下班后,我澡也不洗,踢開自行車腳撐,直奔縣城圖書館。
跟以前一樣,字我都認識,連在一起看,又讀不懂啥意思,暖氣片熱烘烘的,熏得人犯困。對面的女孩看我打瞌睡,捂嘴笑起來。女孩穿白色羽絨服,長得像貼畫上的明星,她在看一本博爾赫斯的小說集,封面是條石板路,盡頭看不清楚。我沒睡好,沒心情搭理她,誰知她竟得寸進尺,把手蓋在我的書上。女孩說,柳昭,你還記得我嗎?我說,不記得了。她說,你再瞅瞅,我是劉小喬啊!我說,劉小喬長啥樣,你長啥樣,心里沒點兒數?女孩沒回答,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借閱證,拍在桌上,借閱證的塑料皮有點兒發黃,像被火烤過,照片里劉小喬是高中打扮,是我能接受的模樣。我摸摸借閱證,又往女孩臉上瞅了一會兒,終于認出點兒眉目,我說,劉小喬,幾年不見你去哪兒了?劉小喬說,我是本碩連讀,去年碩士畢業后,我爸在給我找了個工作,在骨科當大夫。不過我之所以留下,完全是因為要搬到有電梯的新樓,不用像其他單位那樣爬上爬下。聽到這個,我突然不困了。我說,可以,這叫女承父業,不過你回來,是不是也跟我有點兒關系?劉小喬白我一眼,臉紅了,說,你呢?你忙的啥?我說,我接我爸的班,在廠里當駕駛員,開龍門吊。劉小喬說,車在地上開不好嗎,非得跑天上去?我說,我小時候的夢想是開飛機,選這份工作,是折中方案。劉小喬說,安全嗎?我說,這個你放心,我技術可以,砸不死人。不過要想砸死倆也沒問題,所以大家都敬著我。劉小喬被我逗樂了。我問她什么時候聚聚,劉小喬說最近有幾個手術,不忙就來找我。
吃完午飯,劉小喬說要回去休息一下,我把她送到樓下,回來補了兩個鐘頭的覺,中途被尿憋醒,上完廁所回客廳時,接到老T的電話。老T名叫李雷,以前跟我一個車間,他喜歡蹲在座位上開車,身體輪廓形似字母T,于是被同事們冠以這樣的外號。這么多年,我摸清了規律,只要是他的電話,準沒好事,不是借錢就是借東西,且從來沒有歸還的時候。老T在電話里說,昭子,我好幾天沒吃飯了,現在正躺在一家破旅館里等死,你是我哥們兒,不能見死不救,我把銀行賬號發你,你抓緊打錢過來。我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自己琢磨。老T說,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可什么都干得出來,現在我手邊有把斧頭,我可以拿它去搶銀行,也可以拿它劈自己腦袋。我說,你還是劈腦袋吧,搶銀行風險太大。老T沉默許久,說,不打錢也行,有個事你得幫我一把。我說,快說。老T說,我嫂子帶我侄女來看病,你能不能照應一下?我說,你哥怎么不來呢?老T說,我哥不是不來,是來不了了,前年他進了家電子廠,干了沒多久,突發心梗,猝死在流水線上了,這娘兒倆可憐,我就想到給你打電話照應一下。我說,病房床位號說一下。老T說,骨科三病房,2號床。老T還想說什么,我沒給他機會,掛掉電話后,我想了想,又把電話線拔了下來。
下午飄起雪花,我豎起軍大衣的領子,去街上買了一箱麥乳精、兩瓶橘子罐頭,等趕到醫院,頭發早已濕漉漉的,像是打了摩絲。醫院北邊有條鋪設在橋上的鐵路,我騎車從橋洞底下鉆過去,一列火車喔當暱當地從我的頭頂呼嘯而過。三病房統共兩張床,我推門進去的時候,1號床空著,2號床靠窗,從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實驗小學的大門。正是放學的時間,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從馬路對面跑過來。老T的侄女名叫宋奕薇,他嫂子管她叫小尾巴。我去的時候,小尾巴面朝墻睡著了,白色被子蓋在她身上,顯得格外寬大。老T的嫂子把塑料椅子讓給我,自己改坐床上,椅子矮,床高,她說什么,我都要仰頭看,弄得我有點兒不自在。我說,嫂子,小尾巴哪條腿不舒服?嫂子說,不是腿,是腳,確切點兒說,是足內翻,她兩條腿并不到一塊兒,走路摔跤。我說,有沒有治療的辦法?她說,辦法倒是有,但效果不顯著,聽小雷說本地骨科有名,就趕過來了。我說,我雖然不懂醫,可這腳踝要掰過來,得借點兒蠻力,怎么看都得長期治療,你把心擱在肚里,捋著一個辦法,多試上一段時間,興許情況會好些。嫂子說,小尾巴她爸走得早,我騙她說,爸爸工作忙,去了南方,暫時回不來。聽我說這個,現在一有空,小尾巴就讓我扶她下床走路。我扶著她,她能走幾步,可真要撒開手,她準得摔。每天晚上睡覺前,她都要盯著腳丫問我,媽媽,我什么時候能去看爸爸?嫂子說到這里,眼淚掉下來,我看不下去,安慰她說,你們娘兒倆的事,也是我的事,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你隨時叫我,我隨叫隨到。走之前,我跟查房的護士借了紙筆,在紙上寫下車間辦公室的電話,遞給嫂子。我推門出去的時候,看到小尾巴翻了個身,她的兩只腳在被子下面緩緩分開,又向內并攏,似魚尾在擺動。
回家后我跟我媽聊起小尾巴的事,說完我就有點后悔,暗暗罵自己嘴快。我媽說,家里沒個男人,這家就不像個樣子,孤兒寡母,怪可憐的,有時間就多去看看,發工資了就幫扶點兒,畢竟朋友一場。說完這話,我媽就回屋織毛線去了。中午我媽出去買醋時,順便買了兩股毛線,午后她沒睡覺,織起來毛線來。出門前,我問她,媽,您織的是什么?我媽笑笑說,等織完你就知道了。
自從我爸去世后,我媽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我爸的離世,在我媽心里意味什么,她從來不說,只是每次晚飯時,她都要在餐桌上,多擺上一副碗筷,好像我爸仍坐在那里,仍會吃她煮的飯。
外面的雪停了,我仰脖把杯中酒干了。酒在腸胃里翻滾,讓我渾身滾燙,我聽到我媽在屋里說,人哪,就是個命!我媽說這話時,聲音很輕,快被鳴鳴的風聲蓋住,但我聽得分明,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年,我爸因不慎別走化驗室的一支溫度計,被執勤的保安查到,在廠內下了盜竊財物的通報。好在廠長知道我爸評過勞模,是技術骨干,和幾位領導協商幾次,總算把人放出來。事雖蒙冤,可到底不光彩,我爸自此抑郁,每頓飯都喝酒,至少一斤。三年后,他說胸口疼,我媽以為有炎癥,到醫院找劉小喬她爸做了檢查,查出是肺癌晚期,癌細胞擴散至肝臟,已無治療意義。那時我才十六歲,回家看到我爸用酒瓶蓋給我粘的飛機,就要大哭一場。不過后來我媽跟我說,我爸的病根不在酗酒,而在煙上。
那天我跟劉小喬包的水餃太多,我媽又是冷凍,又是餾,連著吃了好幾天。我吃飯習慣小酌,到了夜班,胃氣返上來,不停地打隔兒,酒因此醒了大半。駕駛室里冷,我望向窗外,看著夜色中的醫院大樓,突然想起劉小喬講的那篇小說:通天塔圖書館由無數六角形回廊組成,中央有巨大通風井,井下是無底深淵。生活在館內的人,去世之后會被丟進井內,因井的深度無限,尸體就會在永久墜落的氣流中分解消失…博爾赫斯比我聰明,這我承認,可他該再往下寫一步,寫肉身消失后靈魂的歸處,是不是真如古人所講,靈魂投胎轉世,重新接受肉體的束縛。很多人認為這只是傳說,經不起推敲,可我媽卻對此篤信不疑。我爸去世之前,我媽磨了塊砭石,系在我爸手腕上,她始終相信會在有生之年,遇見那個帶著信物歸來的人。
我是三班倒,劉小喬隔三天上一個夜班,如此循環。因為班次問題,我倆只能擠時間見面,每次分開之前,我們都要拉著手聊上好久,我再騎車把她送回家。她爸人挺開明,知道我倆交往后,說劉小喬最近胖了,我馱起來費勁,打算給我買輛摩托車。她媽看我的眼神帶著某種疑惑,有時我和劉小喬在樓下告別,能看到她在廚房的窗臺上張望,手里緊攘圍裙。冬天冷,在外面逛街顯然不現實,于是,我們把約會地點定在電影院和商場里。按說電影院燈光昏暗,最適合情侶溫存,可劉小喬看電影就是看電影,從不會有多余的動作,有時我把她攬過來,她也會迅速掙開,搞得我有些尷尬。在商場里試衣服的時候,我問劉小喬,剛才為啥不讓我碰你?她說,電影院是看電影的地方,你老那樣,買的電影票就作廢了。我以為她逛商場會和看電影一樣認真,看上哪件,會立馬選中付款,哪知道,她倒猶豫起來,眨著眼睛試上一件,又像鳥兒收攏翅膀一樣,默默將衣服脫下來,還給售貨員。我說,看上哪件買就行。劉小喬說,我苗條,穿這種衣服不顯身材。我說,不合適還逛個沒完,而且你發現沒,一進商場,你腿上就有使不完的勁兒,跟打了雞血似的。劉小喬挽住我的胳膊說,你不懂,女孩逛商場,不是腿腳有勁兒,而是商品自帶提神效果,讓我們忘記了疲倦。我說,你說起腿腳,我倒想起件事來,今天我去醫院骨科,看了一個朋友的女兒,小女孩才四歲,先天足內翻。劉小喬說,你說的是不是小尾巴?我說,是。劉小喬說,最近我做了幾個手術,實在太累,等我休完班回去看看她。
隔天早上出了太陽,還是冷。醫院大門前有幾個面色悲傷的病人家屬,不顧門衛大爺的勸阻,跪在地上,一邊焚香,一邊祈禱,嘴邊不時飄出白霧。我走進病房的時候,小尾巴已經醒了,看我進來,她忙把臉藏到嫂子身后。嫂子說,這是你柳叔叔呀,昨晚你不還念叨,要和你柳叔叔玩剪子包袱錘,聽他講故事嗎?
正巧這時候,護士走進來說,大夫要找家屬囑咐治療事宜,讓嫂子去一趟。嫂子走后,我跟小尾巴玩起了剪子包袱錘,小尾巴剛開始扭捏,玩過幾局后,漸漸跟我熟絡起來。我們拉了勾,說好誰輸了,就要讓勝方刮一下鼻子。我偷偷作弊,小尾巴出剪刀,我就出包袱,小尾巴出包袱,我能將押出的兩指迅速收回,握成錘頭。玩了有十幾分鐘,小尾巴說不玩了。我問她,為什么?小尾巴說,我怕再刮下去,叔叔的鼻子會變成小丑那樣的。我說,那咱們講故事,好不好?小尾巴說,叔叔,你等一會兒。她斜過身去,手在枕頭下摸索一會兒,掏出本故事書來。書沒有封皮,四角蜷曲,我把書放在膝上,翻了幾遍,都是些簡化版的老故事,我想這些故事,小尾巴應該聽過很多遍了,可是她仍抿嘴看我,好像第一次聽一樣。我心里不是滋味,決定以第一篇“青鳥\"為題,改編這個故事。我說,很久以前,在一個海濱小鎮上,有一個小女孩。小尾巴問我,柳叔叔,她幾歲了?我說,和你一樣,也是五歲,不過她是個盲人小女孩。小尾巴說,什么是盲人?我說,盲人就是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太陽,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花花草草。小尾巴說,也看不到爸爸媽媽嗎?我說,看不到,小女孩的爸爸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去了海的那邊闖蕩,她媽媽每天都帶著她到港口來,聽輪船的汽笛聲,等待爸爸歸來。我正琢磨著下面怎么講時,嫂子回來了,她神情落寞,像是在大風中站了很久。她說,醫生囑咐,小尾巴的腳畸形嚴重,使用矯正器械效果不好,手術干預的話,又怕傷筋動骨,目前只能保守治療,以拉伸按摩為主。按摩需要熱敷,我提著暖壺,跑去水房打了熱水,回來后,趁嫂子給小尾巴按摩的時候,將二百塊錢塞在了罐頭瓶底下。
門診樓前的噴水池沒水,中央立著一座女醫生形象的青銅雕像。我爸住院那會兒,晚上做完作業,劉小喬就拉我來水池邊畫雕像。她是真畫,畫完一張,換個角度再畫。我毛躁,游泳。說起來奇怪,小時候看這雕像,感覺特別高大,特別漂亮;如今再從旁邊經過,覺得小很多,模樣也沒劉小喬漂亮。我去骨科門診室找劉小喬時,她正倚在窗臺上,跟一位大夫聊天,大夫戴副眼鏡,看年齡,四十歲上下,見我過來,瞪我一眼,背著手走了。我跟劉小喬說,這眼鏡怎么看人這眼神?劉小喬說,他是我們科的主任,姓陳。今天早上,從商業街的工地抬回來一個骨折病人,病人二十歲出頭,他當天值夜班,早上收工時從三米高的腳手架上摔下來,臀部著地,髖臼骨折,骨盆有移位。之前陳主任接手過一個同樣癥狀的病人,不過治療周期長,極易引起并發癥。我說,不能急救嗎?劉小喬說,在未診斷的情況下急救,無疑是對病人的二次打擊,對于這種棘手的病情,要分階段治療,先做全身診斷,再對骨盆進行牽引、填塞,具體的手術可能要安排在三天后,剛才主任叮囑我要做好準備,這次手術由我主刀,他在旁指導。我說,放寬心,你們主任有經驗,他說怎么做,你怎么做就成。劉小喬說,你不知道,剛才病人父母拽住陳主任,說他們就這一根獨苗,千萬不能有閃失。我們好聲勸解,病人父母守在兒子身旁,仍不放心,又叫來親戚,在大門口前焚香跪拜,祈禱平安。我說,你現在最應該注意的不是手術,而是你們主任的手腳,以后你離他遠點兒,小心他占你便宜。劉小喬笑笑說,怎么,水餃沒吃夠,改吃醋了?有事你就快說,一會兒我還要去換藥,主任找不到我,指定要發火。我說,你別主任長主任短的,你也不用怕他,他敢找你茬兒,我就幫你報仇。劉小喬沒理我,坐下來,嘩啦啦地翻臨床圖譜。我看她翻書,心下也有點兒著急,我說,研究生,你能不能發發善心,摘摘參考書里的重點讓我背背,老厚一本,我得背到猴年馬月?劉小喬說,我最近忙,不行。我沒管她什么態度,掏出書來,扔到她桌上,轉身走了。
我以為劉小喬會等著我去哄她,哪想到下了白班,劉小喬居然打電話把我叫到值班室。她塞給我一張紙,有手掌那么大,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字。我把紙翻過來看,發現是張舊掛歷,上面的美人的臉被撕開,徒留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劉小喬說,這是我連夜給你抄的。基本概念的題你不用考慮,背熟不吃虧,可最后的幾道大題,就有意思了,你得琢磨一下出卷人的壞心眼。我說,出卷人心眼再壞,也不跟你似的,老是吊著我,把我當猴耍。小時候,劉小喬就這脾氣,愛說反話,問她點事,如果她答應挺干脆,往往沒把握,可要是看她搖頭,或是猶猶豫豫,那這事多半能成。這幾天氣溫降得厲害,下班騎車去醫院,冷風從褲管里蹄上來,腿肚子起雞皮疙瘩。我想著要給愛情之火再添點柴,就得找個約會小窩。我問老馬,哪里有租房子的?老馬說,你小子行啊,喝喜酒的時候,別忘整倆硬菜。我按老馬給的地址找去,房子果然不錯,一室一廳,帶廚房和衛生間,還有現成的家具。房東大媽頂著一頭離子燙,把鑰匙給我的時候笑著說,衛生打不打掃沒關系,家具用壞了也不打緊,我就一個要求,晚上能不能小點兒聲?我最近睡眠不好。我問劉小喬搬不搬過來,劉小喬支支吾吾,不說搬,也不說不搬。我把鑰匙扔進她的白大褂口袋里,拍拍她肩膀。過了兩天,我去房子里打掃衛生,看到桌上已擺滿了她的東西,發卡、梳子、小圓鏡,還有瓶雪花膏,友誼牌的,抹到手上聞聞,有點兒苦杏仁的味道。
上回的故事還沒講完,小尾巴又迷上了畫畫,我去看小尾巴,剛在椅子上坐下,她就指著墻上的一幅畫給我看。那是張彩筆畫,畫上是只青藍色的小鳥,鳥喙微微張開,翅膀極力伸展,仔細看,在鳥眼瞳孔的邊緣,還有一塊米粒大小的空白,鳥尾上有多少根羽毛,都能數清楚。畫畫的人應該從未失去過什么吧,我想,否則她不會什么細節都去描繪。我問小尾巴,這是誰畫的?小尾巴說,醫生阿姨給我畫的,她還給我買了彩筆、圖畫本。嫂子解釋說,小尾巴說的醫生阿姨就是劉醫生。我說,嫂子,劉醫生是我同學,以后有要緊事,跟她說也行,她肯定會幫忙。嫂子說,光麻煩你們,怪不好意思,眼下快過年了,我想收拾一下,明天回去。還沒等我說話,低頭畫畫的小尾巴撒起嬌來,媽媽,咱再待兩天行嗎?醫生阿姨跟我說了,要教我畫獅子、大象、長頸鹿,還有一跑步就掉金幣的豹子。我也說,是啊,再待上幾天,我帶你們娘兒倆回家吃個飯,我媽聽我談起你們,天天念叨,要不是她有風濕,早來看小尾巴了。嫂子把手放在膝蓋上,想了一會兒,說,好吧,那就再待上兩天。剛才小尾巴畫的幾個圈,我沒看清楚,現在我才明白,她畫的是三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小女孩坐在輪椅上,男人女人的胳膊顯得有些長。小尾巴說小女孩是她,女人是她媽媽。我問,那個穿軍大衣的男人是誰?小尾巴說,叔叔,是你?。⌒∥舶瓦@話一說,弄得我和嫂子都有點尷尬。嫂子說早飯還沒打,提著保溫壺走了。我用手猛刮臉,正想叮囑小尾巴幾句,小尾巴卻趴到我耳朵上,跟我說起悄悄話,叔叔,告訴你個秘密。我說,什么秘密?小尾巴說,醫生阿姨畫的這只鳥會飛。嫂子給小尾巴穿得太多了,她臉上紅紅的,劉海兒被汗濕得貼在前額上。她看我搖頭,又小聲跟我說,叔叔,你要是不信的話,晚上可以來看看。
自從租房后,劉小喬經常來我們的約會小窩,沙發、枕頭、桌子、地漏上,到處都是她掉的頭發。她每次來都躲著我,且從不過夜,戀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她仍在堅守著某種原則,我走她就來,我猴急跑來,她會留下滾燙的茶水,甩甩頭發,迅速逃逸。為了能逮住她,我跟老馬請了兩天假,算好她下班的點,準備搞突然襲擊,第一天沒抓到她,我沒氣餒,第二天傍晚,我又去踩點,果然將她堵在客廳里。當時她正在吃飯,看我進來,瞪大眼晴,好像偷東西被抓了現行。我說,劉小喬,你天天跟我打游擊,是幾個意思?劉小喬顧左右而言他,你整天裹件軍大衣,如果嫌冷,臥室床上有件棉服,穿上試試。我沒理她,背過身去生悶氣。一會兒,劉小喬跑到臥室里,把棉服抱了出來,她從身后幫我脫去軍大衣,又抖擻幾下棉服,麻利地幫我套上。她看我不說話,又說,以后那軍大衣,咱不穿了,做我劉小喬的男朋友,一定不讓你吃虧。我說,上次我給你買棉服,你怎么不要?劉小喬看看身上說,不是還能穿嗎?咱掙個錢不容易,不能浪費。劉小喬在我胸口拍了幾下,又來幫我拉拉鏈。她彎腰的時候,我看到她的鬢角上長出了幾根白發。
夜里我沒留劉小喬,她也沒走,我們湊合著吃完她帶來的飯,就相擁著睡下了。月亮懸在中空,野風吹得門窗吱呀作響,劉小喬抱住我的胳膊,說她害怕。我把她攬在懷里,突然覺得我和劉小喬一直都沒變,好像我們從小時候起就商量好,一起牽著手走到了今天,即使在旅途中偶爾出現短暫的分離,也是為了重逢而已。劉小喬呼出的熱氣濡濕了我的前襟,她的手慢慢撫上我的胸口,劉小喬問我,如果我哪天離開你,你會不會怨我?我說,不會。劉小喬說,你的話沒過腦子,你根本就沒有認真考慮,其實到現在,我還在猶豫,來工作是不是正確的選擇。我不懂的東西太多了,在工作上是,感情上也是。我們太不一樣了,你的人生是連續的,一生在這座小城徘徊,這沒什么不好,可是我的人生卻像電影一樣,是一幀一幀的,我已習慣了這種節奏,過去是我不愿接受束縛,未來我也不敢確定自己是否會一直待在這里。柳昭,你知道嗎?我這人太敏感,一丁點兒差池,就會讓我偏離軌道。我說,你呀,別想那么多,只要有我在,就沒有什么事能難為你。劉小喬說,如果有一天我真走了,你怎么辦?我說,這事兒概率太小了,被我這種跟屁蟲纏上,你還拔得動腿?
月光下的劉小喬閉著眼晴,嘴角揚起一絲微笑,好像小時候受表揚的樣子,我俯身親了她一口,慢慢抱緊她,試圖將我們之間殘存的陌生感,一點點擠壓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在床上迷糊,劉小喬坐在床頭上,對著小圓鏡往臉上抹雪花膏,她說接班后院長要組織各科室開會,一是討論幾位重癥病人手術操作的重點、難點,二是要商議醫院搬遷的具體時間。她還要給那個髖臼骨折的病人做手術,如果我沒什么急事,就等手術成功后再去找她。睡醒后,我決定再去看一眼小尾巴,經過醫院水池時,看到陳主任在打電話,眼睛里亮閃閃的,似在祈求某人的寬恕。我走進三號病房,2號床空著,只有個鋪床的護士在,我問,小尾巴娘兒倆去哪兒了?護士說,昨天晚上走的,大姐說東西不好拿,就留下了,錢的話,親戚接濟她們不少,還算寬裕,不用你破費,臨走之前,大姐還說了很多感謝的話,說之所以不留地址,是怕給你添麻煩。護士說完,遞給我二百塊錢,又從一旁提出禮品,放在我腳下。護士走后,我坐在2號床上,給老T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有接通??赡苁轻t院待拆的緣故,劉小喬畫的那張青鳥仍舊貼在墻上,未被撕去。我突然想起那個沒講完的故事,我想,如果哪天見到小尾巴,我就這樣講給她聽:等待的時間太過漫長,小女孩決定和母親坐船去找爸爸。她們省吃儉用,花費了大半年的時間,終于攢齊購買船票的錢,可就在她們踏上舷梯之前,從大海深處飛來的一只青鳥落在小女孩的肩膀上,它告訴小女孩,毫無目的地尋找只會徒勞無功,現在唯一的方法就是等待,只要小女孩和媽媽虔誠禱告,總有一天,爸爸會回到她們身邊。小女孩和媽媽對此深信不疑,于是,每天都來海邊祈禱,無論刮風下雨,電閃雷鳴,從不間斷。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上,當小女孩和媽媽站在系纜樁旁祈禱爸爸歸來時,小女孩感覺到一枚溫熱的石子壓在了她的眼皮上,蒙住眼球的白翳隨之裂開,小女孩睜開眼,石子掉落在地上,她看到媽媽趴在爸爸懷里哭,而爸爸正沖著她微笑……對,我就這樣講,我不是作家,故事也不夠精彩,但對小尾巴來說,或許能從中得到一點溫暖。小尾巴還小,這個世界上,大多數道理她還不懂,等她長大了,或許就會明白,其實這世上所有的故事都只講了一個字,那就是愛。
受降雪影響,考試時間往后調了幾天,我按劉小喬寫的內容,囪圇背了幾天,考理論時,果真下筆如神。操作考試安排在下午,中午我吃完飯,在食堂的聯邦椅上睡了一覺,醒來時發現時間不早了,就往龍門吊跑。半路遇到老馬,離老遠老馬就沖我喊,找一圈兒沒看見你,躲哪兒去了?我說,出什么事了?老馬說,你媽剛打電話到值班室來了,說你女朋友負責的手術出岔子了。我問,人怎么樣?老馬說,病人大出血,命沒保住。我說,我問的是我女朋友人怎么樣?老馬說,人沒大有事,就是情緒不太穩定,嚇暈過一次,大夫們給她掐人中,她才緩過神來。嗨,這個你待會兒再考慮,我的意思是你先把試考完,再走不遲,我跟主任說了,給你排第一位,憑你的技術,二十分鐘足夠了。我說,我得走。說完我把牙簽吐在臟雪里,拔腿往車棚跑,快到車棚門口的時候,我聽到老馬在后面罵,昭子,你彪啊,豬頭肉到嘴邊了,不知道接住,為個女人,你真是......
醫院門口停著幾輛警車,我趕到的時候,骨科的病人家屬被疏散到了門外,我擠進人群,看到一個戴天藍色套袖的護工正站在中央,給大家講事故的過程。他說,再過一星期,醫院就要搬新樓,誰承想這節骨眼上,居然出了事故,手術的主刀醫生是個新手,剛出實習期不久,操作上不太熟練,主任醫師指導她切開骨折端的血腫,她卻一刀揮向了髂動脈,病人因此大出血,幾分鐘后,休克昏迷,雖然最后輸血搶救過來了,可是引發的坐骨神經損傷,會導致病人落下終身殘疾。病人的父母哭成了淚人,病人的親戚不滿治療效果,直接報了警,現在負責手術的相關人員在接受調查。我揮舞拳頭,朝護工怒吼,別胡扯!主刀醫生是我女朋友,是國家重點高校畢業的高才生,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一定是別的原因!我說話嗆人,護工張著嘴,茫然地看著我,失去了分享的欲望??礆夥詹粚Γ蠹叶紲愡^來斡旋調解,說病人或許有痊愈的希望,不必提前焦慮云云。
天寒地凍,冷風吹得我臉面發紫,似被某人扇了幾記耳光??催@陣勢,想進去是不可能了,我擠到最前排,盯著門診樓門口看。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劉小喬的人影。我跟著幾位搓手躁腳的家屬們擠進門衛室里,坐在小火爐旁的馬扎上等。午夜時分,門衛大爺把我們喚醒,說醫院解除了封鎖,讓我們去給病人送點飯。我抹著眼眵,跑到骨科門診室,看到地板上一片狼藉,好似有扭打的跡象。我追問護士劉小喬的去向,得知昨晚調查結束后,院長擔心劉小喬想不開,安排人把她送回了家。聽到這里,我又往劉小喬家趕。我站在劉小喬家門口,哆嗦著敲了半天門,門才吱呀開出一條縫來。劉小喬她爸穿件睡衣,倚在門框上,跟我說話的時候,他始終抱著胳膊,她爸說,劉小喬在做完手術后,有了應激障礙,看到紅色的床單,就抱著頭鳴鳴直哭,她媽給她削蘋果吃,她尖叫著,從床上跳下來,一巴掌打掉了她媽手中的水果刀。我想自己如果貿然進去,劉小喬的情緒勢必會更糟,于是決定回家等等看。誰知道這一等,竟是整整一個月,中間我曾多次給劉小喬家打過電話,據她爸反映,隨著時間推移,劉小喬的情況已有明顯好轉,養成了晨起散步的習慣??筛袅藳]兩天,她媽突然打來電話,說劉小喬留下一張留言條走了。我問,去哪兒了?她媽說,沒說,她不讓我們去找她,說過段時間會回來看我們,讓我們不要擔心。你說就她現在這狀態,我們能不擔心嗎?她爸捏著留言條,一宿沒合眼。唉,這孩子小時候就這樣,死,認準的事兒,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快過年了,降雪頻繁,下班騎車從商場門口經過時,能看到很多買年貨的人,他們穿著靴子,在風中疾走,腳底甩起的雪塊紛紛砸到屁股上。冷風呼嘯,吹得軍大衣貼上我的后背,有那么一刻,我還以為劉小喬正坐在后面,緊緊抱著我。我說,小喬,商場又上新時裝了,咱們不進去看看?我往前蹬了一陣兒,沒聽到她回答,扭過頭去,才發現車后座空著,粉色的坐墊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最近這段時間,我媽老是問我劉小喬的情況,我只說,她剛恢復好,過兩天就去上班。為了不讓我媽擔心,每次打完電話,我都把電話線拔下來,下班回來后,總害怕錯過什么,又抓緊把電話線接上。自從劉小喬走后,她再也沒給我打過電話,我以為她會慢慢忘了我,可不久之后,電話的留言燈突然閃爍起來,起初我以為是老T打的,正想罵上幾句,舉起話筒,卻是個女孩的聲音。女孩聲音輕柔,如同吃語,她說,柳昭,手術失敗讓我情緒崩潰,病人父母將他們兒子的生命寄托在我身上,我卻辜負了他們的厚望,我是有多大意啊。治病不是兒戲,醫者或為天使,或為惡魔,只在起心動念的瞬間,病人親屬們跪拜的不是神明,而是醫者手上剔除病灶的鋒刃。從手術室走出來后,我曾想過以死謝罪,可是所有人都告訴我要接受現實,繼續學習,去挽救更多的生命才是明智的選擇。接下來,我要去外地租房,籌備考博,等博士畢業后,再回工作。說真的,如果不是這次醫療事故,也許很快我們就會步人婚姻的殿堂,可是命運這東西啊,總存在小小的誤差,不是嗎?為了愛情,我甘愿接受你的束縛。愛你,愛你,愛你,這樣的話我想說一千遍一萬遍,可是我不敢確定,你是否愿意為我再苦等三年。我不要求你答應我什么,如果你遇到傾慕的對象,就好好跟人家談,別總像孩子一樣吃醋,說些古怪的話,這世上好女孩很多,為我這樣偏執的人難過,終究不值得。電話是我在公共電話亭打的,所以不必回復,好好生活,最后…祝你幸福。女孩在電話里的聲音,時斷時續,偶有輕聲啜泣。在接聽的過程中,我始終在確認這個來自遠方的聲音是否真實,等電話里傳來嘟嘟的響聲,我仍然握著話筒,杵在那里。我媽從里屋走出來,問誰打的電話。我說同事打的,沒要緊事。我媽瞇著眼笑,比那天劉小喬來我家時還要高興,她拿出親手織的一副手套給我看,手套是米色的,很溫暖,每只上面都繡了一顆紅色的愛心。我媽說,你啊,粗枝大葉,也不知道給小喬買副手套,這是我親手織的,再見面時,你就送給她,她一定會喜歡。
晚飯時我喝下去一斤白酒,早早躺床上睡了,再睜開眼時,已經是夜里十一點,酒還沒醒,沉沉壓在前額,隔壁臥室里傳來我媽輕微的鼾聲。我舒展筋骨,在黑暗中穿好劉小喬給我買的棉服,戴上我媽織的新手套,下樓蹬上自行車,往醫院趕。月光比任何時候都要皎潔,大路上鋪著一層從工廠飄來的礦粉,在烏黑的路面上熠熠閃光。騎到醫院圍墻附近,我沒跟門衛大爺打招呼,借著酒勁兒,幾步就從圍墻頂部的鐵欄桿上跨過去,女醫生的雕塑仁立在水池中央,在寒風中挺著胸脯,一副對未來很有把握的樣子。我縮起脖頸,沖進病房樓,一樓大廳的地上還保留著搬離時的痕跡,遍地都是棉球、紗布,輸液瓶子,我在樓梯的拐角處,點了一支煙,猛吸幾口,而后朝二樓走去。
三號病房的門上掛著一把舊鎖,銹跡斑駁,我叼著煙,打開手電筒,透過門上的小窗,朝病房里面照射。墻上的那幅畫還在,遠遠地能看到劉小喬畫的那只青鳥。我把手緊緊貼在玻璃上面,讓青鳥停留在光圈的中央,我屏聲斂氣,耐心地等待著什么,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大概就在我的胳膊感到酸痛的時刻,眶當喔當眶當,從遠處傳來的火車碾壓鐵軌的聲音劃破闃靜,挾帶曠野的浩瀚風沙,朝醫院突襲而來。黑暗中,巨大的樓體開始出現震顫,起初力度輕微,繼而勢頭漸猛,最后變為劇烈搖晃,我仰起臉,看到如雪一般干燥的灰色粉末,穿過空闊而荒涼的宇宙,緩緩飄落下來。我將煙頭丟在地上踩滅,用力抹去玻璃上的灰塵,久久地凝視著那只青鳥,在一片簌簌的落雪聲中,我看到那只青藍色的飛鳥正在振翅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