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入伏記》,我的感覺是:這不是一部讀時令人眼前一亮的小說,也不是一部讀后讓人心靈產生深深震撼的小說,而是一部遵從自然本色描寫、情感內斂、視點下沉、在人物的情感和心理的把握等方面頗見功力的小說。
一
《入伏記》寫什么?寫親情。小說以入伏季節為背景,描寫在云州市當干部的農家子弟元明回鄉探望父親的故事。拆開來看,小說實寫父子之間、兄弟之間的情感糾葛,虛寫現代化進程中新鄉土的變化,反映的則是當前中國鄉村的現狀。
元明這次回鄉的主要目的,是帶父親去醫院檢查身體。半個月前,哥哥元平給他打電話說父親這段時間啥也不想吃。元明一聽便罵哥嫂兩口子有毛病。元明是老小,上面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自小受寵窩里橫,加之他現在是國家干部,又出錢讓哥嫂替他贍養父親,便底氣十足,毫無顧忌地指責哥嫂。元明母親去世后,他和哥哥輪流贍養父親,一輪半年。他在城里照顧父親不方便,父親也不習慣城市生活,輪到他時便給哥嫂折錢,由他們替他盡贍養父親之責。他隔三岔五回去看父親,總是看到令他不勝其怒的情形,比如父親的褲褂臟了還穿在身上,飯食很差,他便指責哥嫂光拿錢不盡心。這天中午吃蒜薹燜面,嫂子竟然用曬蔫的蒜薹,元明怒不可遏。嫂子沒給他面子,一句話就給頂了回去,“俺家就這條件”,意思是,我們都能吃,就你挑剔,愛吃不吃。父親怕得罪兒媳,罵元明不懂事。元明不吃這套,他對父親說,考慮到嫂子累,他才給她出大錢,就圖她給父親做口熱乎飯。站在元明的立場,他指責哥嫂在飯食上沒有善待父親,不僅是因為他出了大錢,還因為他是國家干部,便理直氣壯地指責哥嫂的不盡責。站在哥嫂的立場,他們覺得這樣對待父親并沒有什么過錯,“俺家就這條件”,家里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站在父親的立場,不論元明心里怎么想,他都不能直說。元明過不久就走了,父親的日子要和大兒子一家過,大兒子和大兒媳才是他的依靠,所以他只能怒罵元明而護著大兒媳。這是什么招數?這是人情世故。父子關系、兄弟關系雖然是親情交往,但處理好彼此關系需要高超的處世藝術。四人中,情商最高者,不是強勢的元明,也不是當家的嫂子,而是處于弱勢地位的父親。
元明這次回鄉要做的另一件事,是給父親送來助聽器。父親失聰耳聾,戴上助聽器,他聽見聲音,老眼也明亮來神了。耳聾降低了父親對外在世界的認知度,阻礙了他與外人包括親人的正常交流。借助神奇的助聽器突然恢復了部分聽力,對于父親來說,猶如打開了堵在面前的一道屏障,重新擁有了這個世界,他的喜悅之情自然溢于言表。正當元明為助聽器的神效感到欣慰之時,轉而就聽到父親不滿的聲音,父親對他說:“你明天就給我退了,貴巴巴的費這錢做甚?”父親一輩子節儉,堅信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此刻的父親內心極其矛盾,他試聽了助聽器,既喜悅又埋怨,既猶疑又拒絕。在他看來,助聽器是個好東西,特別是聽到懂行的人說這個助聽器是高級貨后,極大地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但對于黃土已經埋到脖子的他來說,耳聾不是什么要命的毛病,既不影響吃飯睡覺,又不影響穿衣行動,通過察言觀色,他也能同家人交流,活得好好的,花錢買助聽器,純屬浪費。
我能體會到老人的心口不一,明明喜歡助聽器,偏偏又拒絕助聽器。喜歡助聽器是真,拒絕助聽器也是真。喜歡助聽器,是因為助聽器讓他重新聽到了聲音;拒絕助聽器,是因為這東西是花大錢買的,他心疼花錢。戴助聽器需要電池,為了省錢,他摘摘戴戴,不知道這樣更費電池。老人戴著助聽器既喜歡又戰戰兢兢的樣子,讓人心疼!
一輩子節儉慣了的老漢兒,用傳統倫理應對變化的世界,實際上是一個超時代的恒定的價值存在。他用他的善良、淳樸、智慧連結并磨平了傳統與現代、貧窮與富裕、善與惡的對立,因為有他,《入伏記》穩如泰山。我對這個人物形象的喜歡,遠在其他幾個人物之上。
有了助聽器的加持,父親聽力狀態好,元明勸說父親再去云州住上一年半載,父親搖頭拒絕,給出的理由是世代相傳的老理,實際上是心有貳念:一念住城里兒子家不習慣,這是實情,還有人生地不熟,沒個說話的人,孤獨。孤獨,才是對老人最致命的殺手。二念去云州會連累兒子,人是苦蟲,就得吃苦。老話老理,既安慰了自己,又安慰了兒子。猛然想起王斌參與《活著》的電影劇本改編和拍攝到最后一場戲時的感悟,也適合闡發《入伏記》中父親的人生態度。隨著半年來參與劇本改編的討論和四個月的拍攝,在拍攝最后一場戲時,王斌突然對福貴的角色有了深層頓悟:一種超越痛苦與絕望的生命境界——歷經滄桑后的澄澈通達。這種體驗并非悲傷或麻木,而是苦難淬煉出的精神超脫,是對命運接納后的靈魂升華,仿佛融入了一種遼闊而永恒的寧靜之中。
二
相反,在汗水中討生活的哥嫂,上有老,下有小,遠未熬到只有在歷經艱辛之后才能獲得的大徹大悟,即使想超脫也超脫不了。他們原本都是淳樸善良之人,但生活的重負常常逼得他們越界而與粗俗、市儈、自私、自卑為伍。人性的質量決定人物形象的質量。作者對人物描寫有著上佳的表現,他把元明哥嫂的這些性格缺陷都控制在合度的范圍之內,仿佛是人性本色的自然呈現,與道德無關。從這些性格弱點的表現中直達小說人物的情感和思想,嵌入小說人物的文化心理和精神史。
哥哥元平跌傷腿,那種突發事故中無意識的反應一般是扔掉肩上的黃瓜,以卸去壓在身上的重負,減輕對膝蓋的傷害。但元平下意識的反應是保護黃瓜,表面上看是基于現實的經濟考量,實際上是中國貧苦百姓千百年來積淀的文化心理的使然。深入骨髓的生存意識,對經濟的考量遠勝于對生命的珍惜。
再看嫂子。元平腿受傷,嫂子指使元明送哥哥去醫院并讓他先墊上錢,理由是她還要去菜房賣菜。明眼人金泰識破她的花招,說賣菜比治病還當緊。此處的描寫極好,嫂子的形象躍然紙上。嫂子耍心眼,指使元明送哥哥去醫院治病,明擺著就是要他出錢。但她把話說得很漂亮,“錢先給你哥墊上”。這話可兩聽,錢你先墊上,意思是過后我會還給你;你們是兄弟,你是國家干部,我們生活艱難,你好意思要我們還錢?叫你先墊上,只是說說而已。元明當然明白嫂子的話中話,沒有計較。嫂子樸實粗俗,說話直來直去,精打細算而不設陷阱算計,犀利帶刺而不刻薄刁鉆,她耍的那些小私心、小花招,與道德無關,與性格缺陷有關。
三
《入伏記》是“新鄉土小說”,與之前的鄉土小說比較,能夠發現它呈現出一些明顯的特征。根據丁帆先生的研究,鄉土文學/鄉土小說是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相沖突的產物,伴隨著工業化和現代化而產生,始于十九世紀二三十年代。鄉土小說的重要特征是“風俗畫描寫”和“地方特色”,這是構成鄉土小說內容的兩大要素,二者交融一體形成鄉土小說的審美特征,即“三畫四彩”。由“風土人情”展開為差異與魅力共存的風景畫、風俗畫、風情畫,簡稱“三畫”。“三畫”是現代鄉土小說賴以存在的底色,體現為鄉土小說的外部審美要求。而作為“三畫”內核的“四彩”,即自然色彩、神性色彩、流寓色彩和悲情色彩,便是現代鄉土小說的精神和靈魂之所在。“三畫四彩”已經成為中國現當代鄉土小說比較恒定的審美形態,隨著時代、社會、文學的發展,鄉土小說的審美因素和審美形態會更加多元豐富。新鄉土小說便是現代鄉土小說發展的一種新形態。
相對于現代鄉土小說,《入伏記》明顯的變化至少有兩點。一是“三畫四彩”的描寫,除流寓色彩和悲情色彩外,其他描寫幾乎隱形遁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現代化的場景——路燈、廣場、商店、民宿、麻將館等。二是小說描寫的生活情調、人際關系、道德風尚,具有質樸、實在的特點,還保留著中國農村自然經濟形態下的小農社會的風貌,但在生產方式上,傳統的耕種、收獲等農事漸漸淡薄了,人們紛紛轉向第三產業的各種營生。
現實的難題在于,在新農村建設過程中,現代化、城市化擠壓著脆弱的農村,城市的高速發展與農村塌陷式的衰退一并發生,年輕人擁向城市,農村的生產力和資源被逐漸抽空。現代化是一把雙刃劍,它既是新世界的創造者,又是傳統秩序的破壞者,它像隱形殺手,摧殘著農村。《入伏記》的作者沒有在傳統與現代、鄉村與城市之間設立對立關系,不做先進與落后、善與惡的價值判斷,而是遵從事物發展邏輯和生命倫理,客觀描寫現實的變化,從一個家庭透視社會的變化。他飽含熱情地描寫農民的善良、淳樸、勤勞、節儉等美德,同時又直面當前存在的種種困境,尤其是農民面臨的生存艱難,其中包含著悲情色彩。“悲情底蘊就是對地域鄉土日常生活的不幸、苦難、毀滅及痛苦生命的最為集中的藝術化表現”,體現為對自由的生命欲求與鉗制這種欲求的外在力量之間的對立。這是一種極為可貴的情感,因此,《入伏記》才能成為一部具有思想高度的小說。
【作者簡介】王達敏,本名王大明,安徽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中國小說排行榜評委,安徽省文學學會原會長。著有《第三價值》《穩態學》《新時期小說論》《理論與批評一體化》《余華論》等著作。多次獲得安徽省社會科學獎一等獎、二等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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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