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師啟功先生生于1912年7月26日。1992年,在先生80歲高齡的時候,我考入北京師范大學師從啟功先生,攻讀中國古典文獻學博士學位,并向他學習書法藝術,直到先生去世。我1995年畢業后在京工作,有機會經常回到恩師身邊向他請教,因此,對先生的生活和工作情況尤其是他最后13年間的情況有一些了解。
我有幸向恩師啟功先生學習兩種學問:中國古典文獻學和書法藝術。雖然先生已故去多年,但他的音容笑貌卻每每浮現在我眼前,諄諄教誨時刻縈繞在耳邊,勾起我對先生的深深思念。
感受先生的文史之學

1張志和(左)與恩師啟功先生(右)合影
啟功先生晚年有很多社會兼職,正式職業是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先生教授古典文學,他的學問并不限于文獻學這個領域。先生去世時,國家給他的評價是“文史專家”。在文史之學方面融會貫通到何種程度才可稱為“專家”呢?一般來說,大學教授講課先要備課,給學生講一個專題或者開一門課程,自已要先搞清楚這門知識或者學問。先生的學問卻不是這樣。他的學問是融會貫通的,講課也好,談學問也好,不需要提前準備,你隨機提出任何問題,或者他看到你有什么疑問,都可隨時給你指出或作具體解答。先生的這種淵博,讓我感受極深。
先生對于文史文獻的請熟,非常人所能及。1993年,我在南方買了幾本線裝書,其中一本叫《搭截大觀》,告訴先生,先生笑著說:“好。《搭截大觀》就是八股文選,相當于現在的高考作文選。現在的人用不上了,在清朝卻是寶貝。要考功名,離不開這個。”先生說:“八股文其實并不是壞得一無是處,也還值得現在的人學習和借鑒。因為寫八股文既有題目的限制,又有程式的要求,就像戴著銬跳舞,能跳得好就很難。但總有高手能寫得好,這就很難能可貴。清朝考科舉所用的八股文的題目,基本上是從《四書》中隨便截取幾個字,甚至是前一句截取一兩個字,再從后一句中搭上三兩個字拼到一塊兒,就可算作題目,這就叫‘搭截’,然后,要你寫出一篇經邦治國的文章來,這是很不容易的。比如說用‘趙春’這兩個字做題目,八股文開篇叫‘破題’,你怎么寫?這兩個字本來沒有意思,也要講出意思來。就有高人用妙筆破這個難題,他寫道:‘姓為百家之首,名占四時之先。’這兩個字的意思就體現出來了,這叫高智商吧。還有個題目叫‘子曰’,這題怎么破?也有高人寫道:‘匹夫而為萬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這個‘子’就是指孔子,他在春秋時其實只是個平民,不是貴族,所以說是‘匹夫’,可是卻成為‘萬世至圣先師’;所謂‘曰’,就是‘說話’,他說的每一個字兒都成為經典,被天下人效法。這當然有點夸張。但你不能不說他這個題‘破’得很巧妙啊。”先生話鋒一轉,又說:“也有愚蠢的人,寫八股文鬧笑話。比如,《三十而立》這個題目,有人這樣破題:‘兩個十五之年,給板凳椅子皆不坐也’,豈非可笑?”先生就這樣輕輕松松,已經把八股文的體例作法、這種文體的性質以及今人該如何正確對待八股文乃至科舉考試等題都講得一清二楚了。
1995年前后,我有20余篇論文發表,考慮到以后結集出版,于是想請先生題個書名。我征求先生意見,說:“以后把論文結集出版,書名叫《吹劍錄》可以嗎?”起這個書名,是借《莊子》一書中的故事,書中說一個人吹劍柄上的小孔兒,發出的聲音沒有吹簫或吹笛子的聲音大。我的文章沒有什么影響,所以就叫《吹劍錄》吧。我當時認為起這個書名挺有學問。先生聽后說:“這個書名雖然不錯,但是,南宋時有個叫俞文豹的文人,他有本書名字就叫《吹劍錄》,重復用人家的書名總是不太好吧。”我一聽就愣了,俞文豹在歷史上少有人知,先生卻了解他的作品,如此博學令人欽佩。
先生對于古代經史子集文獻內容的熟悉,人所共知,坊本小說、話本、雜記之類的書他也都很熟悉。1995年6月,我在北京的舊書店里買到了一部民國初年的石印本小說《鐵冠圖》,告訴先生,他不假思索地說:“那是寫李自成的。”我談到《三國演義》研究,認為這部小說是古代說書藝人在書場上講出來的故事,并不是羅貫中的個人創作。先生點頭并舉例說:“包拯的故事原來叫作《龍圖耳錄》。”接下來先生一字一句將舊時代這種說唱文藝的傳播情形講給我聽。
對于紅學研究,先生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曾給《紅樓夢》作過校釋,這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牽涉許多歷史故實,一般人讀不懂,就是因為對歷史文化缺乏了解。我讀了先生的校注本,才覺得豁然開朗。在此書的思想性分析上,當下流行的一些說法,在先生那里都有非同尋常的精辟見解。例如,賈寶玉的愛情婚姻,讀者多認為寶黛愛情可惜,但是薛寶釵卻做了賈寶玉的配偶、并把這個愛情悲劇上升到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摧殘。在這個問題上,先生不以為然。先生從家庭關系入手講賈母并非獨斷,而是很有人情味。他說,賈寶玉不能娶林黛玉為妻,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國的傳統有所謂“中表不婚”,即姑姑、舅舅的子女不能通婚。姑姑的女兒嫁給舅舅的兒子,叫作“骨肉還家”,血緣關系太近的人結婚“其生不蕃”。林黛玉若嫁給賈寶玉,就犯了這個忌,所以寶黛愛情悲劇,既不是作者有意安排的情節,也不完全是封建家長專制的問題,而是合乎當時實際生活背景的一個事件而已。先生這些見解雖是一家之言,卻令人深省。諸如此類的學問,我領教過很多。先生說他的學問叫“豬跑學”,他詼諧地解釋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路?意思是說,做學問的人要多讀書,見識要廣博。至于廣博到什么程度?是沒有止境的。”
我從中學到大學,拜了很多老師,最后到啟功先生門下,才體會到“大師”風采。先生的博學和別的教授不一樣,并不是把書本知識裝在腦袋里就完了,他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紅樓夢》上講的“時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先生做學問,最大特點體現在他一輩子讀書不止、學習不止,直到生命終結。2004年冬天,也就是他最后一次住進醫院之前的日子,我去看望他,他還手捧著蘇東坡的詩集。先生離不開書,但從不胡亂讀書。先生晚年作過一副對聯:“飲余有興徐添酒,讀日無多慎買書。”這正是他晚年生活的寫照。
先生做學問非常嚴謹,嚴謹到什么程度?比如,他從來不讓人幫他整理或眷抄文章,都是自己親自做。諸如此類的小事,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親歷先生鑒賞書畫
先生鑒定文物主要在古籍文獻和書畫、篆刻等方面。人們知道,啟功先生中學沒有畢業,他的學問主要是從好學和自學中來。古人說“轉益多師是吾師”,啟功先生就是這樣。他年輕時曾師從賈羲民、吳鏡汀學繪畫,經常到故宮博物院看各種展覽,專家評點古代名家繪畫、書法作品,他就在旁邊聽,聽過就能記下來,他的記憶力驚人。1939年,先生27歲時,即受聘為故宮博物院書畫鑒定方面的專門委員會委員。新中國成立后,他進入國家文物局文物鑒定委員會,當時該委員會有7個委員,包括謝稚柳、徐邦達、楊仁愷等,專門搞書畫鑒定。改革開放以后,國家文物局曾安排他們幾位委員成立專家組,把全國各省、地區乃至藏品較多的縣級博物館所藏的書畫文物全部考察了一遍。這使先生在書畫鑒定方面見識更為廣博。他還到日本、法國、德國和美國等國家的大博物館,調查中國流失海外的書畫文物,并且帶回了不少文物資料,其中有些東西也給我看過。唐代小楷《靈飛經》的墨跡原件在美國,他在美國看到,請人拍了照片,回來后專門拿給我看,說:“你拿回去復印一份,這個東西太珍貴了。看了這個東西就可以知道,《靈飛經》刻帖和墨跡原件之間距離有多遠,發生了多少變化。”我也因此受益匪淺。
有人說,文物鑒定專家可分為學問鑒定、藝術鑒定和技術鑒定等幾種類型,這是外行話。我理解,文物鑒定不是一個純粹鑒定真假的問題,而是一個學問境界和藝術修養的問題。有了較高的綜合性的學問境界和文化修養之后,才能知道一件東西的價值有多大、藝術品位有多高。僅辨別真假,并沒有太大的意義。那些年,我在先生家中旁觀他鑒定書畫,這種感受很深。
例如,書法鑒定作為一門藝術,要搞懂它,就需要把中國古代的文字演變過程搞清楚,也需把歷代的書法家和書法作品的源流搞清楚,做到心中有數。所以,啟功先生說:字是怎么寫好的?這里面有很多“事兒”,這些“事兒”搞清楚了你才能寫好,搞不清楚就寫不好。搞清楚的過程中,學問見識也就出來了,那么,鑒定書法還難嗎?大家知道,書法史上有一件重要作品,就是西晉陸機的《平復帖》,它是現存最早的書法墨跡,但歷代鑒藏家都不能完全辨識其文字,自然也搞不懂其內容含義,這個難題最終是由啟功先生破解的,他的《〈平復帖〉說并釋義》,文字不多,其考索明辨清晰,足令人嘆為觀止。
鑒定書畫,必須對古代書畫非常熟悉,熟悉到什么程度?先生曾經對我說:熟悉古代書畫,就像熟悉老朋友一樣,提到某人的名字,馬上就能想起這人是誰;聽人說話的聲音,甚至聽到走過來的腳步聲,就知道他是誰。到這個程度,你才能說了解這個人。先生搞書畫鑒定,其實正是對書畫熟悉到了這個程度。
1994年,我陪先生看望劉乃和先生(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劉先生家門背后有幅掛歷,上面都是古代名畫,劉先生很喜歡這些名畫。啟功先生拿起掛歷翻看,他不用看名款,直接就能說出每一幅名畫的作者是誰、哪朝哪代、什么風格特點掌故傳說等,都一清二楚,如數家珍。
藝術鑒定的關鍵在眼力。藝術鑒定家的眼睛和常人的眼睛是不一樣的。比如書法,為什么一般人辨別不出真假?是因為沒有這個眼力。先生可稱為“火眼金晴”。1996年,有人從東北鞍山用特快專遞寄來孫中山寫的四條屏照片。先生說:那東西一定是假的,不用看。民國時,孫中山大總統為了募捐,給人寫三兩個字是有可能的,說他曾經寫過四條屏,是根本沒有的事兒。還有人拿慈禧太后寫的幾張字來給先生看。先生說,這東西不用看,慈禧太后所有的字都是大臣代筆,這是公開的秘密。先生把這叫作“未開卷即知為偽跡”,這是需要豐富的知識作支撐才能做得到的。博學慎思而后能篤行明辨,這就是啟功先生的境界。
權威的鑒定專家一言九鼎,尤其是對那些具有重要文物和藝術價值的作品作鑒定,作品的經濟價值也隨之顯現。例如,1992年著名的《出師頌》墨跡在拍賣會上現身,作品真偽不是個問題,但價值幾何?最后由啟功先生拍板,國家財政部撥款2000余萬元,由故宮博物院將其購回收藏。當時有人質疑,這件不足一平方尺的書法作品,究竟值不值這樣昂貴的價錢?先生對我說:“這是隋朝以前的書法真跡,本應是無價之寶,因為拍賣,它才有了價格。若不值這個價,中國文化的價值何在?看看國外那些繪畫作品的價格,就應當知道我們的書畫該值多少錢了,我們應該有這樣的文化自信。”由此可見,先生的鑒賞境界,不僅僅停留在辨別作品真偽等方面。
文物造假自古有之,文物鑒定也隨之成為熱門學科。假造鑒定名家的書畫題跋坑害買家的事屢見不鮮。啟功先生在書畫鑒定界的崇高威望和可敬人品,也成了一些奸商利用的條件—假造他的書畫題跋,蒙騙他人。先生對此非常生氣,他曾對我說:“這些人為了錢,喪盡天良。”無奈之下,1995年他在《光明日報》發表聲明:他只為國家鑒定書畫,一律不為私人收藏書畫作品作鑒定和寫題跋。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杜絕這種造假行為。
先生的藝術創作
先生的藝術創作主要在詩、書、畫和文章方面。談到這些,先生一再對我講,學習研究中國古典文獻學,如果只會寫論文和出版學術著作就能當教授,好像不夠格。因為學這個專業,你要講解詩詞和古文,理應就會作詩、填詞、寫古文。先生也是這樣要求自己的,除了發表論文和學術著作之外,他還出版了三部詩集:《啟功韻語》《啟功絮語》《啟功贅語》,收錄了他所創作的1000多首詩,還有《詩文聲律論稿》《漢語現象論叢》等理論著述。他的詩詞在哪些方面突破了古人?這需要我們讀他的詩,同時對古典詩詞有所了解,才能作出評價。我想介紹先生怎樣作詩。先生的詩詞,是大俗大雅兼而有之,于情、景、理、趣中透出一個“真”字,每每發人深省,不少詩句一次讀過,便終生難忘。
1994年元旦,先生“口占”一首:起滅浮漚聚散塵,何須分寸較來真。
莫名其妙從前事,聊勝于無現在身。
多病可知零件壞,得錢難補半生貧。
晨曦告我今天始,又是人間一次春。
這首詩中間四句,雖近似口語,讀來卻讓人感慨不盡,再也難以忘卻。先生對于吃喝從不講究,他曾有詩說:“烹調千萬端,饑時方適口。口舌寸余地,一咽復何有?”我是在1992年一次書法展上看到這首詩,后兩句至今記憶猶新。
不少人寫近體詩大都寫成了順口溜兒,先生不贊成這樣的寫法,他要求寫近體詩,不僅要有詩的意境美,還必須合乎聲律。他曾說:作詩不講究平仄對仗,那是“大鼓書詞”,不是詩。先生的詩詞都很講究聲律之美。他的詩詞創作,到應用的時候,臨場發揮就能寫出來,并且很雅。
在先生門下讀書期間,我有一次將《蘭亭序》臨寫成一個手卷,覺得可看,就把它裝裱起來。裝裱時,有意在后邊留了一塊空白,當然是想請先生在后面給我題字,但又不敢奢望。讓我喜出望外的是,他看了之后很高興,便乘興拿起一個小紙片兒,用鉛筆在上面寫,寫完之后又琢磨修改了一下,隨即拿起毛筆來,在手卷后面揮寫:
繭紙空聞出永和,千秋藝苑沐余波。
拙書竟有臨摹者,流毒彌天愧作多。
落款:“志和同志索題,一九九三年,嚴冬大雪,揮汗書之,啟功”。
這是先生當面題寫的詩,而且平仄格律完全符合要求。先生非常強調這一點,他隨手寫出就能做到。
先生書法名氣大,但他自己卻不以為然。他曾對我說:“讀書人會寫字是正常的,何必過分渲染?別人說我‘寫得好’,我只不過比別人寫得清楚一點罷了,這個就值得炫耀?”話雖這么說,談到他的書法,我們還是要承認,書法是一門高難的藝術,先生把歷朝歷代的書法研究透了,如古人談書法的資料、文獻都在他腦子里。人們常說,沒有學養就寫不好書法。我是見到了啟功先生之后,才真正明白所謂的“學養”是什么,真正的書法藝術是什么,學養與書法藝術的關系究竟是什么。
現在人們談書法,無一不主張創新,無一不主張寫出個人的風格特點。但怎樣才能創新和寫出個人特點,眾說紛紜。先生的書法藝術能受到廣大書法愛好者的喜愛,就是因為做到了真正的繼承和創新。先生對于書法藝術,是特別強調繼承前人。先生曾對我講過:“書法什么叫‘特點’?特點不是有意表現出來的。把古人的好處與自己的病處結合起來,那就是你的‘特點’。”又說,“什么叫‘創新’?你學習古人的書法,一直到學習不動了,開始胡亂寫的時候,那就叫‘創新’。”也許有人以為先生的觀點很偏激,其實,在當今浮躁的社會里,先生是用這種方式來強調“繼承”古代書法優秀傳統的必要性。在書寫工具改變后的今天,繼承傳統書法藝術是困難而重要的一件事。
有人認為,不繼承就能直接創新,寫出自己的特點。先生認為,那種做法,會有“自我特點”,但恐怕和真正的書法藝術不會有多少關系。先生的書法藝術很有特色,他的書法作品,不論到哪里,人們不用看他的署名,一望便知,說“那是啟功先生的字”,這恰恰說明他的書法已經形成了自己的“體段”,而這種“體段”的形成,就是他的“創新”,“新”在何處?其實還是由繼承而來。先生有一個漢字結構“黃金分割率”的說法,是他對大量的古代書法名作進行實際調查分析所得出的具有共性的結論,是把普遍存在的現象上升到理論的高度,再把它變成書寫準則。先生書法的特點,最重要的來自他始終堅持用“黃金分割率”處理漢字的結構之美。在筆法的運用上,先生也有他自己的原則,就是堅決不用“筆”代“刀”,用他的話說叫“一生師筆不師刀”,他重視臨寫墨跡書法,堅決反對模仿“碑帖”那種刀刻的效果。先生指出,大量的古代碑帖書法當然要學,但學習臨寫碑帖應堅持“透過刀鋒看筆鋒”。先生用一個形象的比喻說,這叫作“蛤蟆不吃死蚊子”。先生書法里所充溢的生命活力與情感魅力就是由此而產生的。
先生基本上不寫篆書和隸書,只寫楷書、行書和草書,也是他的一個特點。有一種書法觀念,認為學習書法必須從源頭學起,即從甲骨文、金文學起,再學習篆書、隸書,然后再學習楷書、行書和草書。先生不這么認為,他曾對我講,漢字的各種書體,一旦形成就有自己的規律和特點,所以,學寫楷書不必要從篆、隸入手。相反,如果先學習了篆書和隸書,再寫楷書和行書,寫出來的字一定不美觀。這個道理是先生八十多歲以后給我講的,以他數十年的臨池經驗和見識總結的道理,很值得我們仔細體會。
先生的畫作很少,但品位很高。他的繪畫和他的書法一樣,特別重視繼承傳統,注意融會前人的成果。他主要學習元代人的繪畫風格,又將自己的意趣融入。他最大的創新,是把竹子畫成紅色,渲染出一種仙境般的感覺,這是前人所沒有的。我最陶醉他的“朱竹”,用朱砂畫成,太精到、太有意境了。他的繪畫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擅長把詩、書、畫三者融為一體,將自己的詩、自己的書法和自己的繪畫融合成一件藝術價值極高的精妙之作。這種作品在歷史上少見,明清時期的大畫家中只有幾個人能做到,如八大山人、鄭板橋等。
先生的教海和關心
1992年,我考入先生門下攻讀中國古典文獻學博士學位。按照課程要求,1995年我完成學業,獲得學位。在學問方面,我最大感受是先生讓我知道了學問的境界是什么。書法雖然是“業余”課程,先生卻教了我13年!
我師從先生學習書法的過程,就像一個初來乍到的游人進入一座諾大的園林,但見柳暗花明、曲徑回廊,風景如畫,卻不知深淺遠近。先生就像一位資深導游,一步步引領你欣賞其中的風景,時不時把某一處的窗戶紙捅破,讓你又好像看到一片新世界,眼前頓時一亮。就這樣,他讓你眼界不斷開闊,胸懷越來越寬廣。這是個學習的過程,也是一個享受藝術的過程。
可以講,有這樣一位恩師,足以使我成為世界上最幸運也最幸福的人了。我一直很想說:我是他的書法弟子。但是,先生一直強調,他沒有“書法弟子”。他向外人介紹時,常說“志和是北京師范大學的校友”。一般人對此不理解,我最初也納悶兒。他給我解釋說:我和你在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是“教”和“學”的關系。要說學生,你學的是古典文學。書法呢?我當作“業余”,你也當作“業余”,我們只是有共同的興趣愛好罷了。另一方面,他講:書法不是可以隨便“教”的。這個“事兒”,看似簡單,又非常復雜。如果你沒有一定的基礎就很難“教”。打個比方,你從南京到北京來,你還在南京呢,打電話問我,北京師范大學怎么走啊?我怎么告訴你?沒法說,說了也白說。如果你已經走到西單了,然后問北京師范大學怎么走?我說,過新街口再往小西天走就到了。你才能知道“新街口”和“小西天”是北京師范大學南邊的地名,再往北走便到北京師范大學了。先生講這個道理,既簡單又實在。書法的學習正如走路,沒走到一定的階段,老師是沒有辦法給學生指路的。所以,北京師范大學后來成立了一個書法藝術系,招收書法專業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當時校方有意請先生指導書法專業的研究生,先生沒有答應,就是這個原因。書法是一門看似簡單,實際上卻有著很高難度和很強實踐性的藝術,沒有充分的實踐基礎,確實沒法兒教。況且,很多人拜師,是為了拉大旗作虎皮。先生明白這一點,卻從不這樣講,他只講“人之所患,在好為人師”,所以,從不在書法方面與人稱“師生”。
先生對我生活的關心,終生難忘。1992年,我將工作辭掉來到北京師范大學讀書,當時孩子剛剛五歲,生活拮據。在北京師范大學上學期間先生經常資助我,這是先生對我的恩德,但他從不對外人講。每逢過年回家,他總是給我拿錢,我推辭,他就說:“你不要客氣,你有需要只管跟我說,將來你能掙再還我。”這事兒看似很俗,卻讓我感受到了溫暖,懂得了感恩。2024年9月20日,我為了報答啟功先生的培養,向北京師范大學捐款1000萬元,用于設立“啟功勵志獎學基金”,《人民日報》等多家媒體均有報道。
我臨畢業前,為安排我的工作,先生親筆給熟人寫信推薦我,他在信中寫有這樣一句話,說志和“其人可靠,其才可用,非弟個人之私見也。倘蒙賜為轉達,弟實感同身受”。為此,他安排車輛,讓我陪他一起去同相關領導見面。當時,他已83歲高齡,這樣做僅僅就是為了給我找一份工作!師恩重如山,我終生銘刻在心!
(口述者張志和系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第十二屆河南省政協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