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草堂當然不是我的,是杜甫先生的。
但是此刻,2025年2月4日,農歷乙巳年大年初七,“錦水春風公占卻,草堂人日我歸來”的日子,在離杜甫草堂只有一公里的我的家中,書頁間驀然出現的“草堂”字樣,電光石火般打通任督二脈,我急急地放下手頭的書卷,束手恭立,虔誠西望,望向或許正在進行人日紀念活動的草堂,也望向我曾經的工作地、寄居地、我的青春過往。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多少年以來,杜甫的名字和他那些膾炙人口的詩篇,啟蒙和滋養著一代代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很難想象,一個人如果沒有讀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他的文化程度有多么堪憂。因此,杜甫是屬于整個中華民族的、中國歷史的,甚至是屬于全人類的,我們都受惠于他,他也當得起“詩圣”的稱號。盡管一代代學人和作家藝術家對杜甫、杜詩甚至杜甫精神持久不輟地進行著考證、研究和書寫,我也認為是有價值的,但是我始終不覺得杜甫與我本人——恒河沙數之一粒、蕓蕓眾生之一員,有任何關聯。我是如此之渺小,故我有自知之明,任何企圖通過攀附詩圣來顯擺或者證明自己的方式,都是荒唐可笑的。
當然,人的觀念并非是一成不變的,比如此刻,當我寫下“我的草堂”四個字,你很難想象我的激動,那是一種立春次日萬物欣然、觸目有靈的雀躍和心得,我甚至不覺得這是一種借喻和互文:草堂是先生的,但同時也是我的;就像錦水春風是先生的,但同時也是我的——咱們的老鄉蘇東坡不是早就說過嗎,江水風月本無常主,閑者就是主人;目之所睹耳之所聞即為主人,心得即為擁有。
公元759年冬天,飽受“安史之亂”羈絆的杜甫,攜一家六口,自甘肅同谷縣出發,經蜀道,千里迢迢,風塵仆仆,來到成都。杜甫祖上都是官宦世家,家境卻每況愈下,到他祖父杜審言這一輩,官階已經很小了,杜甫無法像高適一樣靠父輩蔭庇“保送”進體制內為官,加之杜甫年輕時又沒有考中科舉,好不易通過獻賦獲得了一個小官,“安史之亂”中由于忠于皇帝得以繼續為官,卻因為說了皇帝不想聽的話被貶,俸祿微薄,無以養家糊口,只好辭官漂泊。洛陽、華州、秦州、同谷,“一歲四行役”,始終找不到可以造屋落腳的地方,他的目光穿越莽莽秦嶺,終于落到了一片清幽、寧靜之地——成都。成都以極大的寬容和友善收留了杜甫,他得以在此造草堂、修園林。草堂所需土地,為當時劍南西川節度使裴冕批準使用,而園中所種松、楠、竹及其他植物,均為杜甫以寫信或贈詩等方式向其他官員朋友索討而來。修筑草堂的“主體工程”耗時好幾個月,此后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改擴建”。在這里杜甫留下了240 來首詩,總基調都是歡快明亮的,即便是索要財物,也毫不慚愧,甚至顯得理直氣壯,看起來作為當時的文化名人,他還是很有底氣的,也恰恰是這些資助他的文朋詩友,與杜甫共同構建起了一方名垂千古的文化圣地:杜甫草堂。成都是文化名城,城中古跡眾多,但是沒有多少爭議的“文化地標”,武侯祠算一個,杜甫草堂也要算一個。所以這一方草堂,不僅給唐朝的杜甫一家提供了一個庇身之所,更重要的是,給中國詩歌、給成都歷史,增加了一段彌足珍貴的傳奇。
我是1992年2月來到成都的,赤手空拳,身無長物,百般困頓,好在當年12月左右,通過一位朋友的介紹,我入職了一家經濟類報社。這個報社剛剛從重慶搬到成都來,發展勢頭很好,正在大規模招兵買馬。好巧不巧,報社辦公地址,就在草堂北門的斜對面,中間只隔一條小小的馬路,我記得當時報社用的信封,地址寫的就是“草堂北門對面某某報”。更巧的是,這家報社先后招入的多位員工,都是當時,甚至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壇上有一點名氣的詩人,比如柏樺、肖開愚、孫文波等等。記得那年冬天成都下了很大的雪,我是在辦公室看到雪花飛舞起來的,平生從來沒有看過那么大的雪,少年的心騷動不已,早就無心上班了。部門主任也是性情中人,他做出決定:集體翹班去玩雪!去哪里玩雪?去草堂玩雪!
這是一個多么富有詩意的創意!杜甫是我們的鄰居,下大雪了,我們不上班了,去找他老人家玩雪!如果他老人家真的還在,會不會把我們寫進詩中?“肯與小子耍冰雪,隔籬呼取盡余杯”,他一定會端著一杯酒慈愛地看著我們玩,而我呢,會不會裹一個雪球擲向他的酒杯,嗔罵之下他會不會又寫“鄰家群童欺我老無力,敢教雪球奪杯酒”?杜公成天苦兮兮的,但是在這樣的雪景之下,一定是有清詞麗句滿溢而出的,你看,在他親植的松針上,天地精靈將墜不墜盈盈欲語,可不就是浣花溪上那漣漪的余波光影嗎?你看,那俏麗的蠟梅、紅梅被雪花一吻再吻銀裝素裹,可不就是冷艷凝香一枝春嗎?而少陵草堂的茅頂,早已覆上了厚厚一層雪,不是愛“雪”即肯死,只恐“雪化”老想催——杜公會不會擔心他的茅屋為大雪壓垮?想來是不會的,這雪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風雅是足夠的,離災患那還遠著呢,畢竟這是南方的雪,比不得老杜心心念念的老家河南的大雪……
那一年我二十出頭,正是青蔥好年華,辦公室的同事也多是三四十歲,都有大把年華可供拋擲,我們打雪仗,我們搖樹枝,我們高聲喧嘩,我們朗聲誦詩,我們奔跑或者駐足,我們放眼或者凝視,我們像詩人一樣蹙眉顯出深沉的樣子,我們像瘋子一樣哈哈大笑卻并沒有笑的充足理由……這是1992年的冬天,這一年成都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再一次看到這樣的大雪,已經是十多年之后的2006年了。
草堂觀雪的情景多年來反復出現在我夢境里,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清冽和圣潔,就是一個大大的寓言,或者就是杜公的叮囑,命定我成為那個永遠無法離開他的人。我知道自己是有愧于草堂的。在觀雪的幾個月前,那時我還沒有在草堂邊上的報社上班,有一天重慶來了幾個朋友,加上成都的幾個朋友,一群人中午聚餐,喝了點酒,餐畢一起去草堂喝茶。那是個周末,草堂茶館人很多,我們催了好幾次才給我們上茶具,是蓋碗茶,上面是蓋,中間是杯,下面是托。蓋碗茶是當年成都茶館的標配,即便是今天,但凡是露天茶館,比如最負盛名的鶴鳴茶館等地兒,多半還是使用蓋碗茶。分茶具的時候,不知道是哪位朋友手抖,一個茶蓋掉地下,摔爛了。老板似乎很忌諱,態度不好,大聲說要賠幾塊錢。有朋友就說,只壞了一個蓋,哪里需要那么多錢?一副完整的茶具也就幾塊錢。老板急了,說你把蓋子摔壞了,那個茶具就廢了,當然要賠整副茶具的錢。這個時候我出現了,剛才說了,我們是喝了點酒的,酒壯人膽,我不由分說地操起了那余下的茶杯和茶托,狠狠地摔在地上,在刺耳的破碎聲中,我聽見自己在說:“既然這些都沒有用了,而我們賠的是一副茶具,那這兩個東西也要摔爛!”老板立刻跳起來了,整個身子朝我撲來,好在我們人多,老板被我們的人拉住了,后來又罵罵咧咧地離開了。那一天,本來是一場很有情懷的茶敘,我卻一直在生氣:既然我們要賠整副茶具的錢,那么茶杯和茶托就是我們的資產,自己的資產自己處理,有錯嗎?老板干嗎那么激動?
確實是年少輕狂啊,在千古流芳的斯文圣地,我居然做出了如此有辱斯文的事情,而且當時還振振有詞認為自己是受害者!斯文掃地戾氣身,只是當時已惘然,杜公,我給您賠罪了啊!
二
在草堂邊上上班,我把宿舍也租在草堂邊上。記得我的蝸居是在西南財大對面的西窯村二組,一戶農民自建房的二樓上,居住條件不大好,一樓是堂屋,房東養了生豬、海貍鼠,很臭,二樓兩個房間,我住一間,房東一家住一間。從我的房間窗戶望出去,較遠處是別的農房,正對著的七八米開外就是一大堆垃圾,晴日群蠅亂舞,雨天污水四溢,空氣里彌漫著腌臜惡臭。那是一個垃圾中轉點,沒有辦法改變。在這樣的場合生活終究還是令人同情的,但是當時我自己卻是不以為然的,一是我作為一個來自大巴山區的小鎮青年,能到省會城市找到工作,且有一個小窩,這已經非常不容易了;二是上班近;三是有杜公為鄰;再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來不久,我的一些初中高中時的好朋友,就到附近的財大、行政學院來念書了。一時間我的小屋里人來人往,相聚有白酒談笑有鴻儒啊。比較有印象的一個場面,是在對面西南財大讀書的一位朋友,一次造訪中表示,“馬上暑假了,這個暑假我準備到西安去旅游,看兵馬俑、大雁塔。”那個黃昏,一縷夕陽透過窗戶橫亙在我和他的眼前,太炫目了,我感到震驚,沒有想到他使用“兵馬俑”“旅游”這些詞匯,營建出關于詩和遠方的宏大而具體的計劃。我搖了搖頭,再次頓悟到這個世界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雖然已經工作了,但是依然在為溫飽發愁,稍微有點積蓄,也斷然不會想到“旅游”這種奢侈生活方式的。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這是真的。但是現在回過頭去想,限制想象力的不是貧困,而是眼光,正是仗劍天涯的韶華時光,怎么可能被垃圾、豬圈、海貍鼠困住腳步?隔壁草堂的杜公,二三十歲時多次壯游天下,特別是公元744 年,他與李白、高適等大哥的河南山東深度游,既感受到“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之快慰,又貼身就教于兩位性格迥異的文壇前輩,收益良多,為其后詩風形成奠定了很好的基礎。千年后的我卻為拮據的生活困囿雙足,我差得太遠了。
與草堂為鄰,在這里我度過了一年多快樂的時光,后來我果斷決定離開這里,離開我人生中第一個真正的工作單位,冥冥中我似乎聽到杜公在說:處處都是好風光,該上路了!現在想來,離開那里,也許是我一生中最正確的一次重要選擇。不是說那個單位不好,更不是說那個單位的領導、同事不好,相反,那個單位和那個單位的領導同事,他們成就了我,是我一生中的福緣和慧根,我永遠感激他們。只是我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就像杜公公元759年來蜀,于他而言是被動選擇,但是他必須起身,必須離開同谷縣,向左走向右走或許在一念之間,但是選定成都他就走在了最佳道路上,腳步和眼光會讓他左右逢源。這是一種命定,是中國詩歌文化史冥冥之中的一種策動和成全。
就這樣,我離開了草堂,離開了西窯村、光華村、青華路,來到了紅星路,敲開了一家籌備中的新報社的大門。以“全心全意為市民服務”為辦報理念的這家報紙,一創刊就贏來高光時刻,發行量不斷攀升,發行網點迅速覆蓋二環路以內的所有區域,如果次日有火爆的新聞,總編輯會下令加印3萬份報紙,即便如此,報紙通常也會在下午兩三點鐘就售罄。那真是報業的黃金時代啊,街頭的茶館里,三輪車上,公共汽車上,公園里,到處都是看報紙的人,小區單元樓的居民家門口隨處可見訂報箱,更有小區的大門口矗立起將近兩米高的報箱墻,方便居民取閱報紙……在手機尚未普及、智能手機更是聞所未聞的20世紀90年代中期,說洛陽紙貴、一報難求,并不是夸張。作為中國第一張市民生活報,我所在的報紙開創了狂飆突進的都市報時代,克隆其辦報理念和發行思路的大批量仿效者,紛紛在各自的城市大獲成功,有后來者的發行量和廣告額甚至超過了我所在的報社。滄海橫流,群峰并峙,滿目讀報畫圖,一時多少豪杰,這令人歡欣鼓舞的場景讓我多少次熱淚盈眶地想,盛唐,盛唐時代的詩歌創作場景無非也就如此吧,大風起兮云飛揚,你方唱罷我登場,亂花欲墜迷人眼,無處告訴只癲狂!所有的市民生活報成功的秘訣只有一個:說人話,寫市民身邊的新聞,真心實意為市民服務,其實也就是體現一種以人為本、民胞物與的思想,讓所有的讀者驚喜地發現,原來新聞并不遙遠,它可能就這我們身邊;原來撥打報社的服務熱線,真的可以解決很多煩心事。時代滾滾向前,身邊的涓滴小事則為時代洪流注入細節與溫度,每一個人都是不可或缺的獨特個體,市民生活報用感知個體的冷暖,發現個體的光熱,為這個時代鼓與呼,為真善美清場和打榜,為不知名的小人物正名和留痕——這不正是千年前杜公和他的詩人朋友們做過的事情嗎,“三吏三別”為國家修史,痛斥無休止的兵役制度,悲憫百姓的水深火熱,骨子里面是赤誠的人民立場;題贈詩點名具姓,攤開來是人間煙火,聚攏來人情世故;風物詩發現萬物美好,嫩葉紅花細商量,一掬春風喜相逢,這人世間的歡悲離合,恰似那可愛深紅與淺紅,多一點少一點都是不完整的……杜公工筆細繪,刻畫處鬼斧神工,栩栩如生,而真功夫卻不在表面,內里每每有一口老血、一片丹心、一朵紅花,是詩人性情,是史官直筆,是圣人心腸,是人民視野。
如是觀之,市民生活報蒸蒸日上,作為一個小兵的我欣逢其盛,如一尾魚兒一樣,在時代的大河里暢游,這是一件多么榮幸的事情,而我供職的那家市民生活報,又何嘗不是精神生活層面上我的草堂?
三
2000年左右,我購置了人生中第一套商品房,這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家了。后來我將之命名為“本來堂”,意思就是質樸本真的樣子,是我追求的目標,還請著名書法家何應輝先生題寫了齋名。房子與當年卓文君、司馬相如當壚賣酒的琴臺路僅一域之隔,這里的“一域”,其實是一個特殊的園林單位,面積很大,無高層建筑,里面樹木蓊郁蒼翠,從我家客廳望出去,目光都是碧綠的。有木則有鳥,有時候我尚在睡覺,陽臺上的鳥兒嘰嘰喳喳或者是啾啾嚦嚦,“黃鳥情多,常向夢中呼醉客”,古人誠不欺我,還不快快起床?當初下定決心安家于此,很重要一個原因就是有這樣一個無障礙的、清幽寬闊的視野。20多年來,我覺得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就是在自家陽臺上讀書、品茗、看風景。園林里的樹木是怎樣看也看不夠的,一年四季樹木常綠,但綠是有層次、有節奏、有色差的,春天的時候嫩葉們從樹梢生發出來,能在很短的時間里與長綠的也就是墨綠色的樹葉分庭抗禮、共坐春風;夏天的時候綠意奔騰如風檣陣馬,又如盛大的交響,熾熱的強光打在樹葉上,反射出的是銀子一樣的光芒,溽熱難消,看綠葉可以安神降噪;深秋時節我可以不去野外踏秋,陽臺上懸掛著最美的彩林,威風凜凜、齊齊整整的柏樹長廊演繹色彩進行曲,先是赭黃,再是赭紅,最后是緋紅,那雪野紅日一般的緋紅讓人激動也令人心痛,在以綠色為主基調的彩林里,深秋的紅以最美的壯麗為一年好光景收官;冬天的樹林是深沉的、平靜的,但并不壓抑,也不單調,哪怕寒風凜冽,我也常常站在陽臺凝望樹林,我覺得自己跟他們是有默契的,我在九樓,目之所及剛好齊平最高樹木的樹梢,我平視它們,它們回報我以注目禮。人為什么需要與大自然交流?因為大自然可以給你慰藉,有人說這句話很虛偽,完全是心理作用,但是我要說,跟大自然交流,跟樹說話,跟花微笑,你都可以收獲到它們回給你的信息,不信你問杜公,當年他在一貧如洗的境況下依然要堅持大面積植樹、造園,而不是像蘇東坡在黃州時一樣開荒種田,為的是什么?可以說是情緒價值,也可以說是精神食糧。
在這套房子里居住,我從青年走到了中老年;當年的夫妻二人,生發出一家三口。房子已經很老舊了,電梯也在反復地壞,甚至也去看過一些小區環境很好的樓盤,但是始終下不了決心離開這里,總覺得有一股神秘力量,控制著我的思想。也是,陽臺上觀景,除了盡享與鄰家大院的樹木相親相愛的快樂以外,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梢,我還可以輕易捕獲琴臺路飛檐走壁的琉璃瓦,特別是晚上的時候,鑲著金邊的琴臺路流光溢彩,給人感覺是在我家里天天都在觀燈會。而在雨后雪霽、空氣澄澈的時候,陽臺上的落日也是壯美的,但是顯然這樣的時候并不是太多;夏天偶爾也能看到彩霞滿天的西天空,絢麗的云彩仿佛萬匹錦繡濯江煥彩,但是這樣的時候也是不多的。最讓人激動的是,或許是在大雨后的夏日清晨,我們還可以看到迢迢的群峰,隱隱的雪山,它不是那么分明,甚至會想它是否只是一座遠方的樓宇呢?但定睛望去,或者用望遠鏡精準觀測,無可置疑,它就是雪山。如果從客廳里的窗戶望出去,此情此景,就是杜公“窗含西嶺千秋雪”的實景寫照了——為什么從我家里可以望見西嶺千秋雪呢?等等,我在琴臺路東側,草堂在琴臺路西側,那么草堂也就是在我的西側,直線距離最多也就一千來米——天哪,我跟杜公住得這樣近嗎?杜公還是我的鄰居啊!
一直舍不得離開這里的原因,找到了。原來我一直生活在杜公的陰澤之下。我家周邊的街巷,差不多被杜公吟詠遍了,琴臺路:茂陵多病后,尚愛卓文君。酒肆人間世,琴臺日暮云。百花潭: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錦里:錦里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栗未全貧。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萬里橋: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里橋。武侯祠: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好像街對面的同仁路沒有被寫過,可是最近讀《阿來講杜甫成都詩》,阿來說,杜公造草堂時親自上門乞人贈樹苗,去的那個石筍街,并不是現在的石筍街,而是現在的同仁路——哇,這個官員朋友居然又是我的鄰居,好在他當時好像還是奉上了樹苗,善哉善哉,美化草堂,功在千秋。你看,我每日經行的街衢園林,杜公千年前都曾經走過,并為它們寫下廣告詩。我每天都在杜詩余韻中穿行、浸淫,但我習焉不察。我與杜公,是百花芳鄰,也是千古知音,既如此,我的家,何嘗又不是我的草堂?再往深里講,當年將屋子命名為“本來堂”,并未作他想,但現在來分析,本,就是木根,草根,換個說法不就是“草堂”嗎?至于“來”嘛,不好意思,小女單名一個“來”字……
四
家離草堂不遠,但這些年進草堂的次數,屈指可數。進去過多次,里面的環境格局,大致清楚,如若不是靜下心來,用上大半天時間來沉浸式游園,時時處處去尋杜詩舊跡,去與詩圣對話,那么這個園子著實太小,景致也乏善可陳,加之門票昂貴,若不是要在這里搞活動或者陪外地朋友觀光,干脆也就敬而遠之了。也是下了心思要深度“調研”草堂的,唉,始終靜不下心了,隱隱還覺得浪費時間。這就是浮躁的我,一晃,在草堂邊上,我已經游蕩了30多年了。當年杜公入川,總共待了6年,在成都也就待了3年左右,卻寫下了240多首關于成都的詩篇,許多都是膾炙人口的名篇,阿來說,杜甫是最早給成都定調的人。什么調?腔調、基調、格調。定調的人在這里暫居了3年,留下這么一個園子,供后人憑吊和感懷。門票確實太貴了些,外地游客爭相打卡,自然不在乎這50元,苦了杜公草堂外的鄉親們,他們若想把杜公當親人,把草堂當家,想到里面去鍛煉鍛煉身體,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門檻太高,回不了家啊。年票固然可以解決一部分問題,但終究還是一個障礙。
草堂不是公園,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自然有嚴苛的管理規定,無可厚非,有關方面也考慮到了“文化惠民”這碼事,一個大手筆行為在白鷺翩飛的浣花溪畔啟動了。大概在2003年,一個占地30多公頃的公園在杜甫草堂南側建成開放,“浣花溪水水西頭,主人為卜林塘幽”,玉帶般的浣花溪從唐詩中流淌出來,鐘靈毓秀,故名浣花溪公園。此時草堂附近的地塊早已不是杜甫時代的城郊野地了,正是房地產開發的黃金時代,二環路以內每一寸土地都流金淌銀,將近500畝的黃金地塊用來新建一個不產生任何經濟效益的公園,不能不說,這個城市在舍與得的角力中充滿了人文主義溫情和想象力。事實證明,建設者們沒有辜負這一片土地,也沒有辜負杜甫的英名,浣花溪公園以其幽深秀雅和詩歌文化風標獨樹,與一墻之隔的草堂珠聯璧合、相映成趣,深受市民的喜愛,至今仍然是成都市唯一的五星級公園。公園是市民休憩玩樂的場所,湖、山、廣場、植物俱不可少,浣花溪似乎做到了極致。萬樹山并不高,植被密集,名木頗多,取意“連峰去天不盈尺,‘蒼’松倒掛倚絕壁”,于鬧市中生生造出了深山老林氣象;滄浪湖煙波浩渺、白鷺云集,望之即生詩興畫意,而取意“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的湖名,更為這方水域注入綢緞般的人文含量;“日落看歸鳥,澄澄羨躍魚”說的就是白鷺洲的景致了,在任何時候你都可以看到扛著“長槍短炮”拍攝飛禽的拍客們,他們之敬業、之持久、之專注,比任何美麗精靈的極致動圖更令人動容。不記得有多少次帶著我的妻兒徜徉于浣花溪公園的無邊美色之中,一次次無中生有地感慨,生活多么美好啊。
最初進公園是何時?記得那時女兒只有一兩歲,一晃眼,女兒大學都要畢業了,流年匆匆物象紛紛,不變的只有浣花溪的景致,永遠都是那樣簇新和清幽。生態之美不去說了,浣花溪的硬核競爭力是它的詩歌文化:進西門,中軸線縱深300米的大理石地面上,各種字體鎏刻經典詩詞上百首,自清代起推至先秦,直達楚辭詩經源頭。詩歌始于足下,辨析、誦讀起于口舌,也就是說,讀詩誦詩成為游浣花溪的日常和本能,成年人如此,更何況那些剛剛認識幾個字、背了幾首詩的小學生?一定是歪著腦袋朗聲宣誦,旁邊自然有幾個大人在嘰嘰喳喳地指正——以一條詩歌大道引領市民徜徉三千年詩歌長廊,開啟全民家庭審美教育新模式,成都的這個創意,一定是受到了天才詩人杜甫的啟示。想來這是杜公最樂于見到的景象。
更大的驚喜還在后面。開園10多年之后的2019年,也就是杜公入蜀1260年以后,杜甫千詩碑在浣花溪公園全面落成。杜甫存世的全部詩篇,1455首,被熱愛他的成都人悉數鐫刻在一塊塊的優質青石上,散布于公園的山林亭榭間。值得一提的是,杜詩的書寫者,均為眼下中國一流的書法家,篆草隸楷行五體并舉,鳳翥龍騰,煙霞滿面,為千年前的杜詩賦予了生動飽滿的當代氣息。萬樹山上,更有一亭翼然,一碑矗立,鐫刻著當代著名文化人李敬澤先生為杜甫千詩碑敬撰的碑文。
詩以碑銘,志在千秋流傳,而將一個詩人的全部詩作以碑林的形式昭示于天地之間,除了傳承和賡續的意義以外,傳播、教育和禮敬的價值更大,換句話說,一個當年用240多首詩歌為成都樹碑立傳“定調子”的詩人,千年以后被這座城市以樹碑立傳的方式予以厚報——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另外的詩人享有這樣的殊榮,但是可以想見隔壁的杜公一定會為自己曾身為這座城市的居民而自豪的。當年茅屋為秋風所破,但是你看今朝,除了草堂秀甲一方以外,“草堂別院”浣花溪也成大眾樂園、文化圣地了,草堂豈止是茅屋?草堂豈止浣花溪?草堂豈止大成都?草堂已經住進了一代代成都人、中國人心中,成了彼此惺惺相惜、心心相應的精神密碼。
五
2022年,我五十歲了。五十知天命,意思就是來日不多,知足常樂,保重身體為第一緊要大事,其他方面也就無足輕重了。理是這個理,心里還是隱隱有些不甘,平生所作所為,雖然自覺無愧于天地明月,也能自食其力,畢竟距離年少時候的夢想,差之老遠。比之杜公,我們身逢一個偉大的時代,任何一種所謂的順其自然,都是對時代和生命的辜負。就這樣心里還住著一個少年郎,充滿著凌云志,卻發現在多數的場合,無論是單位里還是社交場,自己居然總是最年長的那一位,多少次朗聲高笑時驚覺不妥,戛然收音,悵然神傷,又在凌晨攬鏡剃須時發現頂上稀薄、雙鬢染霜,想當年我有一頭何其濃密黝黑的怒發啊——此時此刻,杜公的詩句出來了,“白頭搔更短”,白頭,狀態,短,生態,言稀少,都是實詞,白描,五言畫情貌,字字誅人心啊!年少時覺得這句詩是大白話,味同嚼蠟,當時喜歡李白,“白發三千丈”,多有氣魄,多有文采,而現在驚覺杜公煉字的內功是深入了神魂的,像是靜水深流,不懂水性的人,是不懂得水之深湍的。
這一年,杜甫這個名字,在成都這座城市反復被提及、頻頻上新聞。早春二月,著名作家阿來開啟《杜甫成都詩》系列講座,開始有計劃、成系統地講授他眼中的杜甫成都詩、杜甫成都朋友圈、杜甫成都蹤跡史、大唐成都風物等。他說,要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致敬那位給成都定下調子的偉大詩人,因為如果沒有他,成都的審美,不知道該怎樣說起。最初我以為,阿來講杜甫,無非是講兩三堂也就算了,沒有想到,他居然用了一年半時間,每一講兩三個小時,足足講了二十講!很難想象,一個新作迭出的一線作家,竟然會為一項看起來頗為“不務正業”的事業,下足這樣的功夫。很多場次的講座我都在現場,阿來坐在臺上,面前一個筆記本電腦,投影上放著簡單的PPT,除了切換PPT,阿來幾乎全過程面對觀眾說話,也就是說,他完全沒有照本宣科,自始至終都在慢條斯理地說話,他對杜甫的理解、認知,都已經內化為腹中錦繡,出口成章。不覺得他在刻意造句,他說出來的話,并不顯得華麗,但幾個句子連綴起來,你會覺得文氣十足,甚至感覺閃閃發光,因為你在別的地方聽不到有人這樣說話,這也是后來他將這二十講講稿匯編成《阿來講杜甫成都詩》,我們稱這二十篇文章是標準的、高質量的散文作品,一點都不為過。可以說,我在聽阿來講座、讀《阿來講杜甫成都詩》,以及在若干場合就杜甫向阿來請教的過程中,較為全面地學習到了杜甫與成都的淵源、成都的風物人情等方面的知識,而以杜詩為摹本,以逐句譯詩為起點的詩歌講析,則更讓我看到了一個當代文人對前輩先賢的隔空致敬和精誠賡續。
杰出的人物總是惺惺惜惺惺的,杜公自765年離開成都后,草堂很快就被人占用、改造,而后就被廢棄、湮沒了,唐末入蜀的著名詩人韋莊撥開蔓草荒煙,辨得原生砥柱,開始重建草堂。此后一千多年,草堂雖屢次傾毀,將近滅跡之時,卻總有有識之士挺身而出,將這一脈中國詩歌文化史上的華彩亮光,頑強挽留。另外一方面,千年前杜公留下的彩蛋、埋下的機關,或許真的需要特別有耐心和悟性的歷代智者來考證、研究、破譯、重構、解讀、吸納,然后是二創、反芻、輸出。唐代以降研究杜甫的學者前赴后繼、數不勝數,大學問家也大有人在,許多都卓然有建樹。當代中國,杜甫研究更是顯學,我熟悉的師友中就有向以鮮、聶作平、彭志強等出版過專著,好友劉曉兵更是創作出現代詩《草堂,那位詩人》后,頻頻在飯局上朗誦作品、贏得喝彩。熱愛杜甫進而研究杜甫、解讀杜甫,早已不是象牙塔里的學者們的專利,幾乎成為一種文化時尚。跟學者和其他“杜粉”不一樣,阿來以一個杰出作家的知識積淀和寫作心得為底子,以一個同為生活在成都的外鄉人(阿來雖然是四川人,但生長在遙遠的阿壩)的視角,以最大的熱忱和真誠,給我們還原出一個有血有肉、郁郁不得志卻寫出了最美的成都詩(《春夜喜雨》《絕句二首》等)的偉大詩人。借此,阿來的講堂變身杜甫草堂: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草堂是唐時杜公的春秋大夢,而阿來的講堂,則是憑借杜公的際遇和詩歌,讓人工智能場景下的普遍焦慮、時生寒意的蕓蕓眾生,多一些基于人和植物的審美感知、現世關懷,以及悲憫、澄澈、愛和被愛。這,或許是另外一種送溫暖。
——這一切,與我有關系嗎?
有的。
比如此刻,在我遙望一公里外的杜甫草堂的目光里,農歷乙巳年大年初七的陽光投射在一本精裝本《阿來講杜甫成都詩》的頁面上,書畔茶香氤氳,茶杯瓷釉飽滿,杯壁赫然為草堂外杜公與鄰翁對弈的工筆圖,再配以“清江一曲抱村流”起筆的七律《江村》行楷書。這不是擺拍,一切都是默然天成的。你看,草堂無處不在。杜公的草堂無處不在,我的草堂,我們大家的草堂,也無處不在。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