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過重陽節

農歷九月九是重陽節。唐人很重視這個節日，過重陽節也已經程式化了：這天人們要登高，飲菊花酒和佩茱萸。據《西京雜記》載：“菊花舒時，并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圍下過重陽節的。關于重陽，杜詩有詳細的描述，連續十多年都可以找到他相關的蹤跡。我們第一次看到杜甫過重陽節，是天寶十一載（752年），詩人已經四十一歲，在長安郊外的曲江邊。《九日曲江》：“綴席茱萸好，浮舟菡萏衰。季秋時欲半，九日意兼悲。江水清源曲，荊門此路疑。晚來高興盡，搖蕩菊花期。”明人汪璦云：“秋已堪悲，又當老年值佳節，故曰兼悲，兼字有無限之情。”但那也是興盡而悲，這天還是歡樂的。

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就是說，今年重陽節飲的酒，實際上是用去年采摘的菊花釀造的。又據《續齊諧記》載：“各家作絳囊，盛茱萸以系臂。”此日所佩茱萸是新摘的茱萸。但唐人大多不再用絳囊盛茱萸來佩戴了，而是直接把一支茱萸簪在鬢邊。茱萸果實，和枸杞類似，成熟時像紅瑪瑙，半透明，潤澤可愛，作為佩飾也是悅目的，所以王維的詩中才會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句子。

天寶十二載（753年），杜甫仍在長安，重陽節趕上連陰雨，出不得門，登不得高。杜甫《九日懷岑參》：“出門復人門，兩腳但如舊。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沉吟坐西軒，飲食錯昏晝。

詩圣”杜甫就是在這種風習和氛寸步曲江頭，難為一相就。…是節東籬菊，紛披為誰秀。岑生多新詩，性亦嗜醇酎。采采黃金花，何由滿衣袖？”本來和住得近的岑參要一起過重陽，硬是無情的秋雨把它阻斷了！天寶十三載（754年）的重陽節，杜甫卻是在奉先縣過的。《九日楊奉先會白水崔明府》云：“坐開桑落酒，來把菊花枝。天宇清霜凈，公堂宿霧披。晚酣留客舞，鳧舄共差池。”菊花酒大概喝多了，醉得跳起舞來，就住在主人家了。回憶起當時的酣暢和忘情，詩人還有點不好意思哩。

要知道，這是安史之亂的前夜，火山就要爆發。杜甫處在社會底層，對潛伏的危機有比較清晰的認識，又加上仕途蹭蹬，投止無門，年華老大，衣食無著，佳節借酒消愁，雖歡愉一時，但憂悲潛滋，總難消盡，要“兼悲”了。其實，青年時期杜甫在重陽節還是明朗愉快的。后來回憶和蘇源明、鄭虔等前輩在一起過重陽，杜甫說：“舊與蘇司業，兼隨鄭廣文。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紛紛。野樹歌還倚，秋砧醒卻聞。歡娛兩冥漠，西北有孤云。”就是寫照。

安史之亂后，杜甫對新上臺的唐肅宗深感失望，乾元元年（758年）六月，他被貶為華州司功。這年的重九卻在長安南邊的藍田。《九日藍田崔氏莊》：“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

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子細看。”明末顧宸云：“異鄉佳節，無限傷心，卻又不堪說破。”受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影響，杜甫雖然對朝廷不滿意，但人微言輕，只能“醉把茱萸子細看”！

接下來是戰亂和饑謹，杜甫帶領全家流亡到隴西，漂泊到四川。我們看到杜甫再過重陽節，已經是寶應元年（762年）在梓州了，這年杜甫五十一歲。《九日登梓州城》：“伊昔黃花酒，如今白發翁。追歡筋力異，望遠歲時同。弟妹悲歌里，朝廷醉眼中。兵戈與關塞，此日意無窮。”雖然獨在異鄉，思念親人，但杜甫的生活因為得到老友嚴武的照顧而比較豐裕。嚴武因本年朝廷征召入朝，離開四川，重陽節無法共度；杜甫還寫了一首款款深情的《九日奉寄嚴大夫》：“九日應愁思，經時冒險艱。不眠持漢節，何路出巴山。小驛香醪嫩，重巖細菊斑。遙知簇鞍馬，回首白云間。”廣德元年（763年）重陽節時，杜甫仍在梓州。杜甫《九日》：“去年登高郪縣北，今日重在涪江濱。苦遭白發不相放，羞見黃花無數新。世亂郁郁久為客，路難悠悠常傍人。酒闌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石閣居士云：“郪縣北，涪江濱，即指梓州。”這時候，四川已經不甚安寧，吐蕃在西南威脅蜀中。而且，杜甫也很厭倦這種依附他人的客居，渴望回到家鄉去，詩里有離開四川的苗頭。

永泰元年（765年）八月，杜甫帶領全家，果然順著長江，出峽到云安縣，走上回鄉的路程。《云安九日鄭十八攜酒陪諸公宴》：“寒花開已盡，菊蕊獨盈枝。舊摘人頻異，輕香酒暫隨。地偏初衣夾，山擁更登危。萬國皆戎馬，酣歌淚欲垂。”又是一個新地方，又是一個重陽節，菊花依舊，老友不在，滿目新人，詩人本欲酣歌，終而垂淚！此情何堪？所以杜甫第二年就不想過重陽節了。永泰二年（765年），杜甫在夔州，有《九日諸人集于林》：“九日明朝是，相要舊俗非。老翁難早出，賢客幸知歸。舊采黃花剩，新梳白發微。漫看年少樂，忍淚已沾衣。”詳味詩意，它是九月八日作的，是回復夔州友人預約重陽聚會的信，說：你們明日聚會太早了，我老頭子起床晚，恐怕趕不上；重陽要登高，你們年輕人卻要到樹林里宴樂，恕不奉陪！所以，杜甫這個重陽節大概是閉門在家了。其實，我們回顧一下，14年前，杜甫第一首重陽節詩，是在曲江的船上和朋友一起過的，何嘗登高？如今卻強調重陽節必要登高，否則，就不參加！是拒絕參與的借口，還是人到老年，向傳統回歸，對風習的持守？也許二者兼有。

第二年，767年，杜甫在夔州滯留，重陽節仍然是獨自過的，卻一連寫了五首詩！《九日五首》之一：“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弟妹蕭條各何往，干戈衰謝兩相催。”重陽節，一個人，而且抱病，但毫不含糊地要登高飲菊花酒。雖然詩中沒有提到佩茱萸，但如此認真，想來詩人不會省去這重陽必有的科儀吧。之五：“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這是杜甫最后一首重陽節詩。此詩太著名了，以致被提出，單獨標題《登高》！明人胡應麟云：“風急天高一首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深沉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體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后無來學。當為古今七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律第一也。”

在此，詩人五十五歲，給他一生度過的重陽節做了一個“豹尾”。此后的兩個重陽節，杜甫都沒有詩作，第三個重陽節他沒有趕上，因為他去世了。他也沒有回到故鄉，是在旅途中去世的，時年五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