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洋村海上仙游諸君義墓志》與甲戌風災

嶺南氣候多變，夏秋之際的臺風更是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這些災難在碑刻中偶有記載。勒石于清光緒元年（1875年）的《洛洋村海上仙游諸君義墓志》，就是記載“甲戌風災”善后事宜的一通碑刻。該碑刻為花崗巖質，長177厘米，寬46厘米，陰刻楷書。原在距約1公里的洛洋村墓葬地，20世紀60年代，村民將其移到北山村，現收藏于珠海博物館。

1874年9月22日夜晚，臺風襲擊粵港澳，給沿海群眾帶來巨大災難。這場風災發生于同治甲戌年，故史稱“甲戌風災”。《洛洋村海上仙游諸君義墓志》較為翔實地記錄了風災過后，香山縣北山村安瀾堂埋葬澳門死者的善后事宜。上述碑刻文獻最早被《珠海文物志》收錄，受限于當時整理條件，錄文時有訛誤和缺漏；譚棣華主編的《廣東碑刻集》移錄舊文，未修正原誤，反增新訛。針對上述問題，筆者對照碑刻，重新錄文并句讀如下：

洛洋村海上仙游諸君義墓志

蓋聞：“水漂風溺，乃天地之偏災；而掩骼埋胔，實吾人之公義”。我鄉處海濱之地，颶風不測，況澳門東環大海，為患尤甚。

同治甲戌歲八月十二夜，颶風驟作，海潮泛濫，凡估船蛋艇，以及瀕海居民，多遭沉溺。閱日風止，淹斃者隨流上下，僵撲滿岸，令人目不忍睹，然多是無主之尸。爰捐金雁役，自石角嘴至大道圍前沿海一帶，拾而掩之，共得男尸三百二十九，女尸三十一，男女幼孩五十六，均不知其姓氏，但志其男女長幼而已。獨是：海濱沙岸，卑濕之速朽堪虞；麥飯豚蹄，清明之望祀可憫。歲之三月，復相地于鄉之東郊，土名洛洋村，檢遺骸、易瓦塔而遷葬之。題其碑曰：“海上仙游諸君之墓。”分其男女，平列三墳，幼者附焉，示有別也。更醿金為安瀾堂會，以為登瑩致祭之資，俾墓祀無闕。

嗚呼！家鄉難問，應生異地之悲；而魂魄有歸，庶免重泉之泣。爰襄義舉，曷盡哀矜，并勒貞珉，備陳顛末，是為志。

《洛洋村海上仙游諸君義墓志》名為“墓志”，實為豎立在葬地的墓碑，立碑時間為“光緒元年歲次乙亥冬十二月吉日”，也就是1875年12月底到1876年1月中的某日，系當時人記當時事，其真實性確然無疑。洛洋村位于珠海北山社區東1公里處，晚清曾為一個比較小的聚落，縣志無載，后為掩埋死者的亂葬場，現為駐澳部隊基地。同治甲戌歲八月十二日夜，就是1874年9月22日夜，一場臺風，給粵港澳帶來了巨大災難。碑文云：“海潮泛濫，凡估船蛋艇，以及瀕海居民，多遭沉溺。”這次臺風，人口損失最大的就是澳門商船和珠江水面上的胥民。

進人晚清時期，隨著澳門華人人數的增加，華人逐漸控制了澳門的主要經濟行業，甚至傳統上主要由葡萄牙人經營的海上航運和貿易，也逐漸由華人占據了主導地位。晚清時期澳門港口海? 洛洋村海上仙游諸君義墓志 （珠海）

上貿易最大的變化就在于，華人商船隊伍發展壯大，并成了澳門港口進出口貿易活動的重要力量。”（珠海市地方志辦公室編：《珠海商貿史料輯錄》，廣東教育出版社，2020年）據當時的澳門統計暨普查局發布的報告稱：

根據前引澳葡當局統計官員曼努埃爾·德·卡斯特羅·桑巴約對1868年澳門華船貿易的調查報告，在該年1月25日這一天，停泊在澳門港口的屬于澳門居民的各類華船2471艘，總載重量571032擔。其中，海舶1艘，載重3360擔，頭猛船80艘，合共載重109200擔。除了一萬多名澳門華人外，船上還有來自廣東各地的華人4281名。是日在澳門停泊的還有不屬于澳門居民的各類民船806艘，船上居住人口有6228人。

除了華人商船外，澳門海面所停泊的就是胥民為主的民船：“是日在澳門停泊的還有不屬于澳門居民的各類民船806艘，船上居住人口有6228人。”胥民又被寫作“蛋民”，顯然有歧視之意。屈大均《廣東新語》云：“諸蛋以艇為家，是曰蛋家。”蛋民是海上流動的居民，居無定所，直到民國時期仍維持這一生活方式。吳金喜在《珠海南屏蛋家人居住環境的變遷》一文中云：“那時的查民，船既是家，又是生產工具，吃喝拉撒都在船上。白天把船篷收起，棹槳下網去捕魚；晚上把船篙一插，又把船篷張開就是寢室。今天在這河邊住一宿，明晚又轉移到別的地方居一夜，總之就是沒有固定的地方。” （珠海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編：《珠海文史資料精選》，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居所簡陋，又瀕臨大海，夜晚人眠，所以就無法躲避午夜突至的臺風了。

按照碑文記載，那些死于臺風的不幸之人，最初埋葬在沿海一帶：“自石角嘴至大道圍前沿海一帶，拾而掩之。”第二年，按照本土風俗，遷葬于洛洋村：“歲之三月，復相地于鄉之東郊，土名洛洋村，檢遺骸、易瓦塔而遷葬之。”粵地習俗盛行二次葬：“但在嶺南最具地方特色的是二次葬式。它是在人死人土安葬三年以后，待人體軟組織完全腐爛、分解，再打開棺槨、撿骨，用白酒洗凈，然后按人體結構，腳在下、頭在上、屈體、裝入陶甕（罐），重新埋入地下。這就是二次葬，亦稱之為洗骨葬或撿骨葬。盛骨陶甕稱為金罌、金塔或金城。”（司徒尚紀：《廣東文化地理》，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人死必歸葬故土，是中國古已有之的喪葬習俗，《禮記·檀弓上》：“太公封于營丘，比及五世，皆返葬于周”；《韓詩外傳》曰：“人死曰鬼，鬼者歸也。精氣歸于天，肉歸于地。”土葬被認為是魂魄有依的。《禮記·郊特牲》云：“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所以埋葬者一方面為不能歸葬家鄉的亡魂而遺憾，另一方面也給死者以些許安慰，“家鄉難問，應生異地之悲；而魂魄有歸，庶免重泉之泣”。

嶺南宗族文化的一大特色，就是一些望族都有自己的堂號，最早的堂號是記郡望的，后來的堂號只是代表家族，如香山實業家唐廷樞三兄弟的堂號為“緯經堂”，而唐廷樞父親家族的堂號則是“樹德堂”。碑文云“更醿金為安瀾堂會。”這里的“安瀾堂”不同于家族堂號，而是臨時籌辦的善堂組織。“安瀾”為“水波平靜”之意，蘊含“風災不再”之意。事實上，對貧困者施舍粥飯、對死者捐助葬費的民間善會，這些賑濟活動在民間行之已久，甚至形成了一種制度性安排，這就是嶺南善堂善會存在的價值所在。香山縣的每個村落基本都有常設善堂善會，基本都是民間自治組織：“慎終會在上恭鎮那洲鄉，由譚光宇倡設，合眾力捐助而成，現置有義田二百二十五畝，藉給鄉人喪葬之費。”（厲式金修，汪文炳等纂：《香山縣志續編》卷四，成文出版社，1967年）“安瀾堂會”這種民間自治嶺南善會，完美體現了“國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的鄉村自治理念，也是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力量。

在這次臺風的襲擊下，澳門的不少建筑物也被摧毀，現存碑刻也記載了祠廟的重修狀況。如《重修媽祖閣碑記》：“迨至同治甲戌十三年八月，忽遭風颶為災，海水泛溢，頭門既已傾跌，牌坊亦復摧殘，瓦石飄零，旗桿斷折。”（譚世寶：《金石銘刻的澳門史：明清澳門廟宇碑刻鐘銘集錄研究》，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重修蓮溪廟碑記》：“同治甲戌之歲秋八月，颶風陡作，沙石飛揚，廷楹為之而圮，禋祀莫得而陳。”（譚世寶：《金石銘刻的澳門史：明清澳門廟宇碑刻鐘銘集錄研究》）《修整后樓碑記》：“緣因廟之后樓壹座，在于同治十三年八月，為風飚吹塌。”（譚世寶：《金石銘刻的澳門史：明清澳門廟宇碑刻鐘銘集錄研究》）

留存在珠海市和中山市的祠廟碑刻，對這場臺風也有不少記錄：《觀音巖廟碑》：“豈料歲逢甲戌，時值中秋，潮漲滔天，颶風拔樹，廷合傾倒，什物漂流，遠近咸知，數難追究。”（譚棣華、曹騰騑、洗劍民編：《廣東碑刻集》，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太保廟碑》：“廟之建也，不知創自何時。我朝嘉慶、咸豐間，疊經修造；迨同治甲戌，圯于颶風；光緒丙子乃重而新之。”（林廣志主編：《唐家灣碑刻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21年）《古鶴重修廟宇碑記》：“甲戌八月，鳩工未竣，復被颶風，財帛、北帝兩廟俱皆倒塌，真君廟亦多摧殘。”（中山市文化局編：《中山文物志》，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年）

一些新聞報道可與《洛洋村海上仙游諸君義墓志》互相印證：“三點鐘之久方靜，后經查看海面漂流各物，以及大小尸身，亦及澳門口岸，皆不堪人目，已變世界矣，慘哉！”（《澳門大災而至汕頭》，《萬國公報》第306卷，1874年）

碑刻是對一時一事的記錄，而方志則往往是宏觀描述：“十三年秋八月十二日，颶風并海潮大作，壞房屋船筏無算。風從東南海上起，頃刻潮高二丈，濁若泥滓。澳門壞船千余，溺死萬人（撿得死者七千），香港死者數千。緝私船亦壞，自參將以下武弁死者十余人。香山、順德圍破塘決，沿海民被淹受傷最重；東莞、新會、新安次之，南海、番禺又次之。風由東南上西北，至肇慶止。”（瑞麟、戴肇辰等修，史澄等纂：《廣州府志》卷八十二，成文出版社，1967年）

方志對這場風災的記述基本都是官方災后統計，受限于治理模式和統計方法的不足，具體死亡人數和受災狀況各種官方記載也是相互抵悟，據當時的澳門戶口登記部門統計，僅香山縣死亡人數就達到兩萬人：“澳門司理戶口冊者登記，因風災死者，計香山一縣至二萬人之多。”（《續述澳門風災》，《萬國公報》第310卷，1874年）《申報》則認為全省死亡人數為萬人之多：“前日港澳颶風一事，又謂曰廣東一城雖幸不大罹其害，而省內之濱海各地方，亦多有摧壞室廬、漂沒船只之處。統計省內各處商民之殉此災者，殆不下一萬人云。”（《粵省風災續述》，《申報》1874年10月19日）。事實上，海上流動客商及查民難以列人管理，就粵港澳的具體死亡數字來說，更難有確切數字，所以關于這次臺風的受損統計數字，基本就是一筆糊涂賬。

關于1874年甲戌風災的碑刻記錄，現存不少，但往往都是寥寥數語，一筆帶過，而《洛洋村海上仙游諸君義墓志》記載更為詳細。從語言角度來看，這方墓志語言簡括，記載事實翔實，駢體文的使用，使得語言頗為典雅。從史料角度來看，當時人記錄當時事是大多數碑刻的特點，故碑文有其他傳世文獻不能替代的史料價值；但碑刻書寫主題常常流于歌功頌德，內容往往單薄且流于庸常，故難以為研究者提供更深人的史料。《洛洋村海上仙游諸君義墓志》突破了傳統碑刻記事的局限，無疑值得歷史研究者關注。

（珠海城市職業技術學院科研項目“晚清民國嶺南家族的慈善活動研究”階段性科研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