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黃崇拜的歷史脈絡及民族融合

炎帝、黃帝既為傳說時代的神話人物，也是中華文明的重要歷史文化符號。炎黃崇拜源遠流長，不僅對中國歷史、政治產生了巨大影響，而且也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一大寶藏。深入探研炎黃崇拜對民族融合形成的歷史影響與意義，能有效促進當代民族團結，對構建和諧社會發揮巨大的推動作用。

傳說時代神話語境中的炎黃形象

史學上的傳說時代是指尚無文字或文字體例遠未成型的時期。炎黃時代一般被認作遠古傳說時代，后世對其了解，是建立在民間口傳和《大戴禮記》《逸周書》《山海經》等古文獻及《史記》等史著基礎上的。盡管史書力圖將之歷史化，但炎黃形象所帶有的濃厚的神話色彩，脫離不開傳說時代人物的共性。不過，炎黃神話異于迷信，雖然包含夸張、虛構的神話成分，其中反映出的早期人類文明成果，與自然、邪惡作斗爭的事實，卻具有積極進步的意義。中華民族史前的社會演變如何？由于沒有文字實錄，神話因此成為重要的信息來源，并以此追溯揆度。既然處于傳說時代，炎黃形象自然也就附著了諸多神秘因素。

炎黃二帝是從神話語境中的群王逐漸走入歷史視野的。中國的神話歷史體系年代久遠，先王眾多。如《六韜·大明》列舉古帝十五，《逸周書·史記解》列舉古帝二十六人等。可見上古神話中尚未形成統一的神系，只是在后來的神話歷史化過程中，傳說時代的先王中炎黃二帝對后世的影響最為巨大。在炎黃身上，具有非常的民族起源意義。

炎帝既是三皇之一，又出現在《史記·五帝本紀》中；既發祥于陜西姜水，又是南方民族的宗神。作為一位神話傳說人物，其歷史跨度在時間和空間上可謂極為罕見。因時代久遠，當時未有文字資料流傳。商周時期開始，其傳說逐漸見于各類文獻，成為炎帝傳說典籍化的重要時期。但文獻與口傳資料同樣籠罩著神話迷霧，縹緲繚亂，混沌程度超過黃帝。

后世為遠古的氏族英雄或部落首領設計形象、編撰故事在各民族中并不少見。炎帝形象亦多有附會。《初學記》卷九引《帝王世紀》云：“炎帝人身牛首。”以動物為形象是神話傳說人物的重要表現，也表現著該種動物與人物乃至其代表族群的親密關系。傳說炎帝人身牛首，暗示了其與畜牧或牛耕的關系，并說明炎帝部落以牛為圖騰。

《左傳·昭公十七年》載：“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表明炎帝族有崇拜火的傳統，實為遠古圖騰的反映。這也可謂后世炎帝火紀之本。如：《管子·輕重》曰：“炎帝作，鉆燧生火，以熟葷臊，民食之，無茲胃之病，而天下化之”；《論衡·祭意》：“炎帝作火，死而為灶”；《占史考》《宋書》中有“炎帝有火應”“炎帝神農氏…致大火之瑞”一類記載。許慎《說文解字》卷十《炎部》釋炎帝之“炎，火光上也”。顯然，炎帝最初的神性面目是火神。但神格化過程中，神話色彩演繹得越發離譜。《呂氏春秋·孟夏紀》云：“孟夏之月，日在畢，昏翼中，旦婺女中。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禮記·月令》也有相同記載。《淮南子·天文訓》則云：“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執衡以治夏。”《時則訓》又說：“南方之極，自北戶孫之外，貫顓頊之國，南至委火炎風之野，赤帝祝融之所司者，萬二千里。”文中赤帝即炎帝。劉安《淮南子·時制》載：“南方之極赤帝（炎帝），祝融所以司，萬二千里。”《淮南子·主術訓》同樣稱“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至旸谷，西至三危”，相當廣遠。《竹書紀年》為先秦編年體史書，《竹書紀年·炎帝神農氏》曰：“炎帝益修厥德，夙沙氏之民自攻其君而來歸其地，于是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至旸谷，西至三危，莫不從其化。”炎帝成了一統天下的領袖，統治領域殊為遼闊。形象的典型化，地域因想象的無限性而擴大，當是神話的顯著特點。不過，隨著神話歷史化的進程，炎帝神格化中的神話色彩已漸漸淡化，顯得較為接世，這在《路史》中多有表現，但作為上古帝王，其神秘性遠勝于后世帝王。

當然，有關炎帝之考據，歷代輾轉附會，難免歧說并存，但均肯定其神話語境中的諸多事項。戰國《世本》始，炎帝與神農氏合戶，曰“炎帝，即神農氏”，使炎帝形象更為復雜。炎帝神農氏融合了太陽神、火神、農神、戰神和醫藥之神，其神話傳說逐漸成為中華民

族的重要信仰內容。

黃帝形象中神話元素更為豐富。

黃帝形象具有圣人異相的一切特征：戰國之前即已傳說“黃帝四面”，即長著四張臉，《尸子》對此有記載，顯然迥異于人類。《左傳·昭公十七年》載：“昔者黃帝氏以云紀，故為云師而云名。”說明早期即有黃帝駕黃龍而升天一類傳說素地。《大戴禮記·五帝德》中宰予問孔子黃帝三百年，可知時人多惑于黃帝仙化的傳說。所幸孔子慧心，免于時俗。而同篇中所言黃帝“乘龍云”，自然為黃帝披上了見首不見尾的仙衣。戰國以至秦漢，道家出世思想與神話、巫術共生，黃帝更由半神半人變成神仙，引領了追求長生不死、得道飛升的仙話風潮。《莊子·大宗師》已有“黃帝得之，以登云天”之語；《史記·天官書》和張衡《天象賦》均稱黃帝乃“黃龍之體”，乃傳說映照；《韓非子·十過》說：“黃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騰蛇伏地，鳳凰覆上”，其出行也如此感天應地。當然，更有方士挾私利以長生不死蠱惑諸侯、帝王的杜撰，遠古圣王黃帝成為塑造羽化升天人物的首選，乃至《漢書·藝文志》中神仙家著作多托名黃帝。

將黃帝名之為軒轅，貌似只是名稱的增添，實則意味著進一步神化。黃審名牡裊之況，取早見丁《五審德》和《帝系姓》。《五帝德》云：“黃帝，少典之子也，曰軒轅。”《帝系姓》云：“少典產軒轅，是為黃帝。”矛盾的是，《帝系姓》又云“黃帝居軒轅之丘”，將“軒轅”地域化。先秦文獻中除此二篇之外，它無所見。而涉及“軒轅”與之相反。《山海經》中有“軒轅之國”“軒轅之臺”，然不言為黃帝；《莊子·法篋篇》云：“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將“軒轅氏”列于伏羲、神農前，則更在黃帝之先，顯然被視為一位區別于黃帝的上古帝王。不過，這也肯定了軒轅的人格。但不管如何，軒轅為黃帝已為后世接受，并展示在文學創作中。如《楚辭·遠游》云：“軒轅不可攀援兮，吾將從王喬而娛戲。”名黃帝為軒轅，更深層含義在于與天文星占學關聯。春秋戰國時期，天文歷法發展迅速。《史記·歷書》載：“幽厲之后，周室微，陪臣執政，史不記時，君不告朔，故疇人子弟分散，或在諸夏，或在夷狄。”“疇人”系指世代相傳的天文歷算家。《石氏星經》說軒轅宿是“黃帝之舍也”。《史記·天官書》云：“軒轅，黃龍體，前大星，女主象。”《正義》曰：“軒轅十七星，在七星北．黃龍之體，主雷雨之神．后宮之象也。”“《天官書》之說多本于《石氏》，由此推演，遂有了軒轅為黃帝之名的說法。”［王寧：《“黃帝”考源》，《重慶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而《淮南子·天文訓》載：“中央土也，其帝黃帝……其獸黃龍。”不僅認為黃帝屬土，獸為黃龍，軒轅宿固有黃龍稱謂，連黃帝本乃上天星宿了。當然，托皇天上帝而名人間帝王，是神化及圣化的一個最好方式。而不論軒轅為何，混同一團是神話語境特有的現象。名為軒轅的過程，當是先秦天文星占家先有此說，后為史官襲用。至西漢，行神話歷史化之筆的司馬遷或出于圣化黃帝之考慮，采用此說，《五帝本紀》中言黃帝名軒轅，《報任安書》云“上計軒轅，下至于茲”，以軒轅代黃帝。由于《史記》之影響，“黃帝軒轅氏”之名固化，為后世習用。

盡管現代學者對神話的真實性多采取不相信態度，如茅盾在其以“玄珠”為筆名首發的著作中，曾指出我國“相傳的關于太古的史事，至少有大半就是中國的神話”。這個可不視為“武斷的說法”，但其將黃帝征蚩尤也劃為神話（茅盾：《神話研究·中國神話研究》，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則泯滅了上古在中華大地發生的史實。黃帝是否全然為神話人物，難有定論。梁啟超觀點類似：“帶有神話性的，縱然偉大，不應作傳。譬如黃帝很偉大，但不見得真有其人。太史公作《五帝本紀》，亦作得恍惚迷離。不過說他‘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這些話，很像詞章家的點綴堆砌，一點不踏實，其余的傳說，資料盡管豐富，但絕對靠不住。縱不抹殺，亦應懷疑。”（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華書局，2016年）中國的神話歷史化過程漫長，至《史記》之《五帝本紀》而基本完成，甚至徹底地歷史化了，但并非如有學者認為的“且不留一點神話傳說的痕跡。”（金榮權：《中國古代神話的歷史化軌跡》，《中州學刊》1999年第3期）畢竟包括黃帝在內的五帝神話色彩依然明顯，這是圣人異相的必然反映，看不到這一點，也就將司馬遷超越時代的局限性，脫離了漢帝國對血統與道統相融合的政治時勢乃至民族擴張的實際需求。

需要說明的是，“中國古代崇拜的主要神靈是伴隨農業以及與它密切相關的早期天文學發展起來的星辰崇拜”（常金倉：《〈山海經〉與戰國時期的造神運動》，《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6期），這一點在炎黃身上可以得到一定印證。而炎黃神話不失現實主義的文化基調，可證中國在遠古時期即缺乏那些政教合一的民族高昂的宗教熱情。也就注定這個古老民族早期即專注于現實的勤懇性，即使中國歷代認為“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但所謂宗教信仰乃是服務于人事的“神道設教”。故而可以認為，炎黃神話在一定程度上為中國之信仰崇拜立下了服務人世生活的標桿，也為后世神話歷史化做了鋪墊。

華夏民族人文初祖的象征

兩千多年前，屈原《天問》即發出“遂古之初，誰傳道之”的詢問，探尋華夏民族的人文之始。華夏民族偉大先祖華路藍縷，為創建中國輝煌的遠古文明立下了赫赫功績。炎黃作為數千年前華夏先民踏入文明門檻時期的代表人物，早已成為華夏民族人文初祖的象征，而炎黃文化也被認為是中華文明的重要源頭。

《帝王世紀》云：“炎帝人身牛首。”炎帝部落以牛為圖騰，牛圖騰可視為農耕部落的特殊標志。在原始農業初現于其他部落之時，炎帝部落業已進入農耕時期。炎帝代表著先進的稻作文化，漢代石刻炎帝像，即是人物持耒耕地狀。《帝王世紀》載：“炎帝神農氏長于姜水，始教天下耕種五谷而食之，以省殺生。”又載：“嘗味草木，宣藥療疾，救天傷之命，百姓日用而不知。著《本草》四卷。”將炎帝作為人文初祖形象，很大程度上是從人類生產生活的實際樣態出發，并無后世政治上的“神授”觀念，即是因對人類的偉大貢獻而備受推崇的。另外，炎帝之所以廣受追崇，不僅因為他是史前時代華夏民族的杰出首領，且因其與民同作，身親耕，妻親織，以為天下先的圣君仁德。古籍中記載炎帝神農氏治國理政時，巡歷甚廣，“馳于國中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至旸谷，西至三危，莫不聽從”。前說炎帝神格化，但要認識到其本質是基于炎帝名稱的內核。炎帝雖稱號不少，乃因后世史家各據史料來源或理解不同所致，無礙于源自人類生產生活的本質。《禮記·祭法》：“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農，能殖百谷。”《國語·魯語上》作“烈山氏”。鄭注：“厲山氏，炎帝也，起于厲山。或曰有烈山氏。”韋注：“烈山氏，炎帝之號也，起于烈山，《禮·祭法》以烈山為厲山也。”“厲山”當是“烈山”的讀音附會。《孟子·滕文公上》所記“益烈山澤而焚之”，正揭示了“烈山”之本真，乃原始農耕“焚田”“火種”的特有現象。由此可見，世間稱謂更是具有歷史文化意義的符號了。

黃帝亦為開啟文明的初祖，其時代稍晚于炎帝。

黃帝制器是文明時代的象征。《史 記·五帝本紀》所載黃帝“迎日推策”

及“旁羅日月星辰”等，反映了遠古時期歷法科技的史實。臺灣學者王仲孚認為：“文獻載籍中的遠古傳說，雖然不能據為‘實錄’，但對照考古學、人類學的新知，綜觀黃帝制器傳說的內容，實可視為我國遠古文明的一個重要階段的反映。”（王仲孚：《黃帝制器傳說試釋》，《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報》1976年第4期）同時，黃帝重視農業經濟。《史記·五帝本紀》即提到“藝五種”。司馬貞索隱：“藝，種也，樹也。五種即五谷也。”裴駟集解引鄭玄注：“五種，黍、稷、菽、麥、稻也。”種植五谷雖非黃帝發明，但司馬遷無疑肯定其對遠古農業經濟發展的重大貢獻。

從時代文明的推動看，黃帝之歷史功績更在于政治文明。《史記·五帝本紀》載：“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黑貔貅豹虎。”《史記正義》引《括地志》云：“涿鹿故城…本黃帝所都也。”黃帝建立都城，亦象征建立了一個能統領諸侯的國家。“（黃帝）官名皆以云命，為云師。置左右大監，監于萬國……舉風后、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完整而體系化的國家管理機構內外兼備，既有“風后、力牧、常先、大鴻”治于內，又有“左右大監”監于外。黃帝政治具有歷史延續性。戰國后期，諸子百家競言黃帝，出現了《五帝德》和《帝系》的代表性著作，后被收入《世本》和《大戴禮記》。《五帝德》借孔子與宰我問答的形式，介紹了黃帝、顓瑣、帝霅、堯、舜五位上古帝王的功績。《帝系》則賦予了顓頊、帝嚳、堯、舜四位圣王和夏、商、周三代共同的族源均為黃帝苗裔。文脈相傳的《史記》《漢書》進一步確立了中原族群乃至四夷以黃帝為始祖的民族意識，是漢帝國大一統文化思想的高度體現，黃帝不僅成為血緣意義上的始祖，也成為人文初祖。至清代，汪越《讀三代世表》仍云“明諸帝皆黃帝后也”“明三代皆黃帝后也”。司馬遷、班固將黃帝作為華夏民族人文初祖，使歷朝歷代接受自視黃帝之后這一觀念，并予以強化。在司馬遷筆下，黃帝又有歷史神話化之特征：神農氏世衰之時，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黃帝“乃習用干戈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炎帝欲侵凌諸侯時，黃帝三戰得其志；蚩尤作亂，不用帝命時，黃帝即征師諸侯，擒而殺之。登大位之后，“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史記·五帝本紀》）。如此所向無敵，自然功高蓋世、震古爍今，足以成為歷朝歷代政治家崇拜的偶像。

《禮記·祭法》說：“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對于“有功烈于民”的炎黃二帝，古有祭禮。如《漢書·郊祀志上》云：“自秦宣公作密時后二百五十年，而秦靈公于吳陽作上時，祭黃帝，作下時，祭炎帝。”炎黃二帝為中華文明做出了杰出貢獻，故能享用千年祭祀。當然，歷史并非單一模式的表述，而口傳史也非文獻史所能替代。如漢代，“宋衷注《世本》，班固《漢書·古今人表》，均以太昊伏羲氏、炎帝神農氏和黃帝軒轅氏為三皇，這是在構建炎黃的和諧，這種傳統為后代所繼承，中華民族自稱‘炎黃子孫’，乃三皇世系影響的結果，而不是司馬遷五帝世系的結果。這樣看，對于歷史的實際影響要大于司馬遷的，也就是說，后來的人們并沒有完全接受司馬遷的世系”［田兆元、明亮：《論炎帝稱謂的諸種模式與兩漢文化邏輯》，《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歷史上，炎黃二帝不同派系的文化沖突雖未曾消停，卻基本是肯定兩者或其一所代表的文明主體。從效果看，無外乎豐富了中國的古史文明系統。

炎黃成為圣君之符號。“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托之于神農、黃帝而后能入說。”（《淮南子·修務訓》）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中寫道：“人類進步的事件不依靠特殊的人物而能體現于有形的記錄，這種記錄凝結在各種制度和風俗習慣中，保存在各種發明和發現中。歷史家們出于一種需要使個別人物在這些事件產生過程中大為突出，于是就把曇花一現的個人當作了持久不變的原則。一切進步都要依靠社會整體的工作才能產生，但人們對此歸功于個別人物者太多，歸功于群眾智慧者太少。”（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古代社會》，商務印書館，1977年）遠古先民的集體智慧是中華文明的真正發祥，那些傳說時代乃至英雄時代的歷史文明實證所揭示的，是先民們在所生存時代為后世創造了深遠的文化根系，而炎黃乃那個時代的典型性符號。

20世紀20年代的“疑古”和90年代的“走出疑古”以及后來的“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其核心和實質都涉及解析“三皇五帝”。無論考究乃至論爭如何，都無法撼動對炎黃的民族認知。即傳統歷史文化根深蒂固，早已超出學術可改變的范疇，而成為一種民族文化身份的自覺意識。盡管學界的認知無法統一，當今對中國遠古歷史確有新的認識，但遠難達到對古史體系的重建。這個以“炎黃”為代表的“三皇五帝”古史體系是先秦和秦漢時期編制的中國遠古歷史，縱然真實性受到懷疑乃至詬病，與中國遠古史的吻合程度也難如人意，卻承載了厚重的歷史政治意義與民族情結。炎黃形象在歷代口傳文錄乃至史家強化性敘述中，已然發展成無可更改的民族文化傳。而人文初祖的炎黃形象作為恒久存在的文化符號，其實就是中華文明早期發展階段所取得成就的集中表現。

尊炎崇黃政治的共進史

雖然炎黃神話多有虛幻怪誕的成分，但包含著真實的歷史內核。現今文獻考證及考古學證據證明了炎黃部落聯盟是華夏民族的基礎和主干，亦成為具有統治力的漢民族的主源之一。炎帝和黃帝分屬不同系列，即“異德”。《帝王世紀》記載，炎帝稱謂是某帝，其后裔則是帝某，如所謂的炎帝八代，帝臨魁、帝直、帝榆罔等；同樣，《史記》中五帝除黃帝外，稱謂均為帝某，如帝顓瑣、帝霅、帝堯、帝舜。這表明，炎黃分別為兩種系列的肇始。當然，在《山海經》中世系最為龐大的是帝俊，并非黃帝。這說明炎黃崇拜的產生和發展，有著歷史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歷史始于政治是可以被印證的現象，也是凝結的史實。政治統治力總是試圖在設計與規范著未來，具有規定性。

尊炎崇黃政治的首個歷史標志乃“黃炎之后”稱謂的出現。其文獻最早可追溯至虞舜時期。《國語·周語下》記太子重言：“夫亡者豈繄無寵？皆黃炎之后也。”韋昭注：“鯀，黃帝之后也；共工，炎帝之后也。”自認為是黃帝炎帝的后代。“黃炎之后”可謂“炎黃子孫”的最早雛形。說明炎帝和黃帝代表著上古時期兩大族邦，這也奠定了中國歷史上姓氏的主要來源。班固在《漢書·魏豹田儋韓王信傳》中說：“周室既壞，至春秋末，諸侯殆盡，而炎黃唐虞之后裔尚猶頗有存者。”春秋戰國時期，眾多諸侯國自認為炎黃子孫。關于春秋五霸存在幾種不同說法，其中《荀子·五霸》所指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越王勾踐為五霸較獲認同。五霸均自認是炎黃子孫。齊桓公、越王勾踐為炎帝后裔，晉文公、吳王闔閭、楚莊王為黃帝后裔。戰國七雄為秦、齊、楚、趙、韓、魏、燕，此七國亦自認為炎黃子孫。齊為炎帝后裔，秦、楚、趙、韓、魏、燕六國乃黃帝后裔。此外，春秋戰國時期還有一些諸侯國也被視為炎黃子孫。

在后來的歷史發展中，黃帝崇拜逐漸成為正統性的標志。《國語·魯語上》記魯大夫展禽言：“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故有虞氏諦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諦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此時虞舜族已將黃帝作為本族先祖而施祭祀，認為其“出自黃帝”。“黃帝子孫”本指血緣認同，但亦為政治泛化。雖然中國早期即有民為邦本的思想，不過作為“黃帝子孫”稱謂，主要指圣賢明君，非泛及平民百姓。如，漢元帝、成帝時，博士褚少孫補《史記·三代世表》時稱“舜、禹、契、后稷皆黃帝子孫也”；東漢王充《論衡·案書篇》亦云：“《世表》言五帝、三王皆黃帝子孫。”“根據世系學的基本原則，帝王傳承系列之‘世系’，與源于一宗的宗族之‘世系’，具有不同的內涵規定。帝王、諸侯、卿大夫的傳承世系，是公職與爵位的世系，它可以成為研究中國古代國家形態的重要資料，卻難以納入宗族起源史的研究框架。”（錢杭：《〈帝系〉：傳說時代的世系觀念及其表達方式》，《天津社會科學》2010年第2期）以此，非血緣的帝系傳承具有可解釋性。即自領黃帝子孫者，均執有正統性的政治話語權。

按今日之學術話語，早期中國政治可謂始于世界政治，即“協和萬邦”的“天下”體系。周朝的天下體系衰于春秋而亡于秦。秦朝橫掃六國而一，自此，中國轉為國家政治。漢承秦制，多民族國家儼然產生。中國非城邦式國家，統治除依靠軍事實力外，尚需政治文化的認同。孟子回答梁惠王“天下惡乎定”的提問時，言“定于一”。可見戰國時代，一統并未成共識。而“定于一”的歷史主張至漢代不僅已成必然趨勢，且確然成為漢民族的政治精神。

“《春秋》所以大一統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也。”（班固：《漢書》）黃帝崇拜實際上是伴隨著國家統一過程逐漸強化的，體現了其政治文化的內涵。西漢初年漢高祖炎黃同祀，又采用黃老之道，“無為而治”，輔臣蕭何、張良等積極幫助推行黃老政治，經此，社會趨于穩定安寧。自漢高祖始，漢惠帝、漢文帝、漢景帝等均沿行黃老政治。司馬遷認為從漢興到文帝40多年是“德至盛”，漢初到漢武帝即位70余年“家給人足”“廩庾皆滿”。司馬遷說“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是欲祛除仙化之流弊，而肯定黃帝于人間的益處，力圖“還原”為人間圣王的形象。漢武帝是黃帝崇拜的典型，他采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策，雖漢代儒術已非原始儒術，但仍不失其本，而黃帝崇拜意識貫注著儒家思想。《五帝本紀》載：“黃帝崩，葬橋山。”《漢書·地理志》班固自注曰：“橋山在南，有黃帝冢。”漢武帝曾頒旨大規模修建黃陵，“勒兵十余萬騎”“北巡朔方”后，“還祭黃帝冢于橋山”，足見其尊崇。帝王是國家與法律的化身，以帝王為首的統治階層崇黃，上行下效，遂成傳統。而崇黃的華夏文化處于大一統中的文化主流地位，符合漢朝統治者利益。漢武帝曾遣臣向劉安闡述其政治主張：“漢為天下宗，操殺生之柄，以制海內之命，危者望安，亂者卬治。”（《漢書·嚴助傳》）總體看來，黃帝崇拜實有助于國家強大穩定。

當然，在炎黃之間，統治階層選擇了尊黃，西漢統治階層實際上已形成崇黃抑炎的思潮。其主要歷史成因包括，黃帝后裔的發展，特別是姬周王朝建立，使黃帝地位日益顯赫；而從文化政策層面看，其緣由包括源于儒家的正統觀。孔儒崇周，“重黃輕炎”開始形成于周代。《大戴禮記》之《五帝德》從黃帝始，此前皆不稱帝。故伏羲和神農皆為氏，而炎帝更是從一些史籍文獻中消匿。“重黃輕炎”完全形成則是在漢代。《史記》崇黃亦即時代的烙印。兩漢時期，崇黃思想興盛，具有鮮明的崇黃特征，乃至王莽代漢建新以后，以儒學治國，其本人也尊黃帝為初祖，自謂乃黃帝之后。

因鞏固政權的需要，諸多少數民族政權亦尊黃帝。因史書賦義，黃帝形象已體現革故鼎新精神，雖然君王易命、改朝換代本為歷史趨勢，但后來者試圖將之正義化、崇高化乃至天命化。北魏開國皇帝登基時即贊同朝臣“國家繼黃帝之后”奏言：“天興元年，定都平城，即皇帝位，立壇兆告祭天地…事畢，詔有司定行次，正服色。群臣奏以國家繼黃帝之后，宜為土德。故神獸如牛，牛土畜，又黃星顯曜，其符也。于是始從土德，數用五，服尚黃，犧牲用白，祀天之禮用周典。”（《魏書·禮志一》）北齊史家魏收在《序紀》中更將黃帝尊為拓跋初祖之祖先。經此，黃帝被推廣成為北朝各族共同祖先，符合政權利益。

另外，炎帝仍具有崇高地位。《管子·封禪》云：“炎帝封泰山，禪云云…皆受命然后得封禪。”炎帝得受命，乃因歷史功勛。東漢高誘注《呂氏春秋》和《淮南子》時，均稱炎帝“死托祀于南方”，并非實指葬于南方，乃漢代陰陽五行觀念興盛，予炎帝以享位。《左傳·哀公九年》日：“炎帝為火師，姜姓其后也”；《國語·周語中》記富辰之語“齊、許、申、呂由太姜”，表明姜姓之人乃炎帝后裔。而不僅華夏政治不時尊崇炎帝，少數民族政權也多有攀附。如遼人自稱炎帝子孫。《遼史·太祖紀贊》曰：“遼之先，出自炎帝，世為審吉國。”《遼史·世表》更為翔實：“庖犧氏降，炎帝氏、黃帝氏子孫眾多，王畿之封建有限，王政之布濩無窮，故君四方者，多二帝子孫，而自服土中者本同出也。考之宇文周之書，遼本炎帝之后，而耶律儼稱遼為軒轅后。儼志晚出，盍從周書。蓋炎帝之裔曰葛烏菟者，世雄朔陲，后為冒頓可汗所襲，保鮮卑山以居，號鮮卑氏。既而慕容燕破之，析其部曰宇文，曰庫莫奚，曰契丹。契丹之名，昉見于此。”雖然修《遼史》時，據契丹源于東胡之后鮮卑之說，取《晉書》《魏書》等書以東胡、慕容鮮卑、拓跋鮮卑為黃帝苗裔觀點，稱契丹人為黃帝子孫，但元人所撰《遼史》認為，契丹族乃由鮮卑族中的宇文鮮卑直接繁衍，故取《周書》宇文鮮卑自稱為炎帝苗裔之說，稱契丹人為炎帝子孫。

以上尊炎崇黃，其政治目的皆包含“授受之正統”“逆順之正理”的政權承襲關系。

中華民族團結進步的精神動力

不同歷史時期展現的炎黃形象不盡相同，從古族首領至華夏民族人文初祖，進而被推崇為中華民族人文始祖，其變化與中華民族形成與發展的歷史軌跡重合。從歷史進程看，炎黃意識的不斷延續與強化，促進了各民族的相互融合，客觀上鑄就了中華民族團結進步的精神內質，形成了寶貴的共同民族傳統。

遠古時期，我國的原始民族交流融合即已開始，并延續漫長歲月。各民族在通婚、戰爭、聯盟、移徙、通商等過程中，相互滲透影響，社會形態諸方面均打破了早期文明的單一型局面，逐漸向混合型發展。而炎黃族即是民族融合的典范。當然，炎黃時代為原始社會末期，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尚未形成，華夏大地上存在著諸多處于不同社會發展階段的部落共同體，這可視為“民族”的早期形式。炎黃處于同一個歷史時期與同一個發展階段，由于兩個部族地域接近，交往密切，既有戰爭，也有聯合，最后融合成為華夏民族共同體，并不斷擴展壯大。如，黃帝時代的“披山通道”，使相對閉塞、難通往來的遠古中國，通過發展交通加強聯絡，有力地促進了各地交流融合。亦即，在這個英雄時代，社會發展的結果并非由黃帝部族統一了黃河流域，而是在戰爭與和平的交替中，形成了不同部族集團的融合趨勢，共同創造了燦爛的中華早期文明。

此后，中國歷史上首次民族大融合出現在春秋戰國年間。最為顯著的，春秋時期已然形成的炎黃后裔華夏族，接納為數眾多的戎、夷、蠻、狄等異族遷居于本族聚居區。故此，晉朝江統《徙戎論》云：“自是四夷交侵，與中國錯居。”元朝胡三省注曰：“為徐夷在齊、晉、魯、宋之間，鮮虞介燕、晉之境，赤狄居上黨之地，陸渾戎居伊、洛之間，義渠、大荔居秦、晉之域，戎蠻子居梁、霍之地。”這些入居華夏族聚居區的少數民族先民，后來大都融入華夏族之中。有如《徙戎論》所云：“及秦始皇并天下，兵威旁達，攘胡、走越，當是時中國無復四夷也。”中國版圖在形成過程中，人文交流的驅動是必然的，而尊炎崇黃的華夏族中原文化其先進性在于文化資源的體系化與豐富程度遠高于其他族群文化，使之在中華文化中具有主體性。因強大的吸引力，其潛在的規定性亦促使大一統成為中國的歷史選擇。中華多元文化格局的形成，方式在于一個“化”，民族間影響具互化性，唯其相互交流融合，才使中華民族成為具有活力的優秀民族。而由于先進的中原華夏文化表現為善化，故在多族群文化交流中占有主動性和主導性。這種文化傳統優勢的形成可追瀕至炎黃時代。炎黃被視為人文始祖，為歷代思想家所謳歌，在于其開啟文明。雖然炎黃時期的文化并無文字流傳，卻通過口傳予以大量保留，又因古遠，故具有神性，而增添了崇拜的可能。于是，炎黃崇拜成為中原禮儀制度的代表，進而成為其他民族景仰的文化內容。

中國多民族長期融合的過程，為炎黃成為多民族共有人文始祖符號創造了歷史條件。炎黃意識在中華民族精神世界中持續擴展，并不斷豐富著中國歷史內涵。前文已提及“黃帝子孫”稱謂，在漢代主要是指圣賢明君，并非泛指平民百姓。但此后漸由實指到泛指的過程，當初的血緣意義已遠不及文化意義重要。隨著民族間的文化交流，毫無疑義，炎黃崇拜意識有著促進民族融合的歷史性意義，成為民族實體的凝聚劑。費孝通曾說：“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所形成的。”（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即，“自在的民族實體”其形成莫不受共有觀念的影響。從中可以看出，炎黃崇拜意識對“自在的民族實體”的形成具有歷史意義。由此，炎黃崇拜意識對形成“自覺的民族實體”具有基礎性作用。將“更從黃帝始”作為時代劃分，則當此時代是炎黃部族融合成為一個民族的結果期，又是新的民族融合的起始期，此后，史載最早的民族融合為后世不斷復制。當然，民族形成的過程漫長，古代文獻雖分別存在“民”和“族”兩個概念，而將二字聯結使用，以成概念，已至清末。梁啟超率先將“民族”一詞引入中國學術界，且對其有較為科學的界定。他提出：民族既區別于種族，也有別于國民。種族是人種學研究的對象，國民是法律學研究的對象，而民族雖以血緣、語言、信仰為成立之有利條件，卻斷不能以此三者作為民族之分野。“民族成立之唯一的要素，在‘民族意識’之發現與確立。”可見，不宜貿然分割更為廣大的民族融合之實際，它是中華“民族意識”覺悟之前提。由此，“自在”與“自覺”成為可行的解說方式。然而，無論為何，炎黃崇拜意識貫穿始終。中華民族在形成共同利益的歷史發展過程中，逐漸一體化，成為多元辯證統一的民族實體，具有了整體不可分割性。特別是1840年鴉片戰爭后，因西方列強屢屢侵略，國家民族遭受空前災難，由此產生的反侵略斗爭真正顯示出中華民族根本利益的一致性。在此過程中，“炎黃”旗號激勵與凝聚民心之作用使之無愧于民族團結進步的精神動力。

炎黃崇拜作為一種文化認同現象，是中國的歷史產物和現實存在。至少于漢代始，有關黃帝即存在個體說與群體說兩種相對立的學派。其一為司馬遷等所持個體說，所據《世本》《大戴禮記》；其二為鄭玄等主張的群體說，依據為《春秋命歷序》。現代歷史學家多主張群體說，傾向于將黃帝視為氏族部落的集體稱號。如范文瀾著《中國通史簡編》，便將之稱為“黃帝族”；翦伯贊主編《中國史綱要》，謂之“黃帝部落”。從現代研究看，黃帝與炎帝皆并非個人的獨稱，而是特定首領位置稱號，亦即諸多擔任這一職位首領的共稱。毋庸置疑，人格化必然更利于傳播崇拜意識。故而，現代研究成果也不妨礙對炎黃人文始祖形象的確立與祭祀。而“炎黃子孫”的稱謂，盡管在不同時代具有不同內涵與意義，但并非主觀意愿的體現，而是中華民族演進過程中形成且與中華文化一脈相承的，已成為中華兒女相互認同的文化標識。如臺灣愛國詩人丘逢甲詩云：“人生亦有祖，誰非黃炎孫？歸鳥思故林，落葉戀本根。”歷史上，中華大地有眾多民族以“炎黃子孫”自稱，無論是漢族建立的朝代，還是少數民族入主的政權，均對炎黃二帝懷有共同敬仰。“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也是當代中國倡導加強各民族團結，建設和諧社會的理論和歷史的重要依據。當然，并不能以此共性而忽略歷史發展中各共同體交互滲透影響中存在的個性，同樣，也須充分肯定民族史上同源異流和異源合流的狀況，唯此，中華民族的民族史才具有豐富多彩的歷史魅力。

炎黃崇拜價值觀的形成和發展貫穿于中華民族民族精神形成和健全完善的全過程，這種以團結愛國為宗旨的具有民族史意義的精神已經融入中華民族的血液之中，它既彰顯著中華民族對歷史道德感的尊崇，也體現出了中華民族肩負的深厚歷史責任感，它具有極強的感召力，與日益崛起的大國理想相砥礪，推動著這個偉大民族國家不斷創造歷史性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