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年間,天下既定。
石匠的鑿石聲驚醒了千佛山的晨霧。我的身軀在老石匠的鑿子下漸漸成形,他用布滿老繭的手撫摸著我的紋路,喃喃道:“求神獸護佑,盼萬世恒昌,鎮我大清河安瀾。”陽光透過作坊的窗柅,在我尚未打磨光滑的脊背上投下斑駁的光,空氣中彌漫著石灰與桐油的氣息。
我被雕刻完畢,已是仲秋時節,山東布政司駐地自青州遷到濟南已有大半年,這座城日益熙攘繁華。數十位精壯漢子用藤索捆著我并抬上牛車,沿著青石板路向河邊行去。河畔早聚滿了百姓,孩童好奇地圍著我打轉,老人則雙手合十祈禱。隨著號子聲起,我被緩緩沉入大清河的中流,河水冰涼刺骨,瞬間包裹了我,細沙與青苔很快覆上我的脊背,唯有一雙眼睛,永遠睜著,望向水面之上的人間。
從此,我成了這河的一部分。春柳蘸水時,我看撐篙的漁夫唱著漁歌掠過;秋雁南飛時,我聽運糧的漕船搖擼聲悠悠遠去。濟南府的百姓喚我“龍子趴蝮”,卻不知我早已在水流的滋養中生出了靈氣。我欣賞過畫家趙孟頫筆下的鵲華秋色,遠觀過“闊數十里,平吞濟濼”的大明湖,嗅過城里荷花的清香與泉水的清冽,日子就這樣流淌了數百年。
小冰期來得猝不及防,明正德年間的一個冬天,河水竟凍得比石板還厚。更可怕的是,開春后,上游的積雪驟然融化,大清河水位暴漲,渾濁的河水拍打著我的身軀,發出沉悶的轟鳴。“神獸顯靈!”岸上的百姓跪在冰面上,朝著我的方向磕頭。我拼盡石身里的靈氣盡力壓制住水流,引導著洪峰繞過最險要的堤段。待洪水退去,岸上百姓重新燃起炊煙,我忽然覺得這百年的沉寂一一值得。
朝代更迭的烽火,剪辮易服的令旗,扶老攜幼的慘狀…我在河底靜默地看著,塵世變幻,起起落落。我的石身漸漸被河泥覆蓋,唯有雙眼,依舊透過水波,望著岸上的人來人往。我知道,只要這河還在,我便要守著,守著這方水土,守著這人間煙火。
黃河寺道 滄海桑田
清咸豐五年(1855年)的夏天,黃河發了大水,河南的銅瓦廂被黃河一鼓蕩平沉入河底,一河狂濤由決口傾瀉而下,不久之后黃河便奪了大清河道,一路向東浩蕩入海。當黃河水沖進大清河時,我只覺得整個河床都在移位,細密的黃沙裹著巨石,狠狠地砸在我身上。奔流了數萬年的長河,攜著西北的豪邁與中原的渾厚將我包裹,我的黃河生涯自此啟幕。
河岸上的濼口渡口依舊熱鬧繁華,南來北往的商船在此停靠,黃河號子聲取代了昔日大清河的漁歌。我看見碼頭邊豎起了高高的望樓,纖夫赤裸著上身,拉著沉重的貨船在河灘上跋涉,他們的號子聲震得河水都在共鳴。岸邊的貨棧里,堆放著來自江南的絲綢、淮北的煤炭,還有本地的棉花。夕陽下,千帆競發,船工齊聲唱著:“濼口渡,通九州,黃河水,載金流。”我躲在水下,看著這番熱鬧景象,石縫里似乎也染上了人間的煙火氣。
此后又是幾十載的歲月,在清末的風雨飄搖中,我身旁的濼口險工開始修建,河工用柳條編成埽,用石塊壓重,在河岸筑起一道道堤防。數年之后,濼口黃河鐵路大橋通車的汽笛聲,刺破了清晨的薄霧。巨天的橋墩深深扎入河底,離我不過數十丈,我第一次見到如此龐大的鋼鐵造物。火車駛過橋面時,整個河床都在微微震動,像是天地的脈搏。火車頭噴出的水汽飄在河面上,與晨霧融為一體,岸上的百姓歡呼著,揮舞著旗幟,一個新的時代來臨了。
時間來到1958年,新中國成立后的第9個年頭。那年夏天,黃河暴發了罕見的大洪水,軍民肩并肩,用沙袋加固堤壩,口號聲、挖土聲、水聲交織在一起。我能感覺到,岸上的人們與我,與這條黃河,早已結成了一體。當洪水終于退去,陽光重新灑在堤壩上,那時我還不知道,幾十年后,我會重見天日。
見天日神獸煥新
第一縷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有些不知所措。很快,考古人員和文物專家趕到了現場,他們小心翼翼地清理我身上的泥土,我聽見他們議論:“看這造型,應該是明代的鎮河獸,保存得這么完整,不容易啊!”陽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沉入大清河數百年后,我第一次完整地看見濟南的天空,遠處的鵲山、華山,依舊如畫家趙孟瀕筆下那般青翠。
我被鑒定為國家二級文物,人們按照我的模樣放大了數倍,雕刻了一對新的黃河神獸,讓它們駐守在大堤旁,繼續守護著這片土地,而我被放入了博物館中,以另一種形式向世人講述著護河的故事。后來,有人以我的形象設計出“神獸小夏”,幾百歲高齡的我在這個新時代以一種全新的形象“活”了過來。
我擁有了各種各樣的形象一“安瀾小夏”“財經小夏”“保密小夏”“檔案小夏”…他們說這些代表了黃河治理工作的方方面面。人們還把我做到各種文創作品上,如紙杯、帆布袋、鑰匙扣、書簽,還為我拍攝了視頻、設計了沙畫。我似乎走人了另一種文化氤氳的煙火氣中。

以鎮河神獸趴蝮為原型設計的神獸小夏

有時,我還是會想起石匠雕刻我時的晨光,想起小冰期的刺骨嚴寒,想起黃河改道時的驚濤駭浪,想起燈影槳聲里的渡口,想起鐵路大橋上的汽笛,想起1958年抗洪時的號子。數百年的時光,在我石身的紋路里靜靜流淌,而這片王地,卻在歲月的沖刷中,煥發出新的生機。
我是鎮河神獸趴蝮,是數百年河道變遷的見證者。我曾在河底守護安瀾,也曾在岸邊凝望繁華。當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灑在黃河水面,灑在黃河神獸的雕塑上,我知道,屬于我的故事,還在繼續,就像這萬古長流的黃河水,永遠奔向充滿希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