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擒,九O后,理工男,業余寫作。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散見于《收獲》《當代》《花城》《人民文學》等期刊,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載。曾獲《鯉》“伏筆計劃”首獎、第四屆賀財霖科幻文學獎。
吃完這個夏天最后一餐,喬麥跟我說,她要去當守夜人。政策她都打聽好了,上一休二,十六小時一班,到點兒坐在控制室里耍手機就行,工作清閑不說,還有特殊奉獻津貼。反正我沒有睡懶覺的習慣,她說,玩兒著還能把錢掙了,上哪找這么好的事兒?那不是睡覺,是冬眠。我糾正她,你知道冬眠缺失會對身體造成不可逆傷害嗎,公家能讓你占便宜?沒那么夸張,喬麥說她研究過,最壞的結果,也就是生不了孩子而已。而且冬眠質量主要影響精子發育,你睡飽了就行。說完她從褲兜里掏出一張會員卡。家屬福利,她說,等我入職激活,你就能睡芬尼根療養中心了。我還想勸,她拿下巴頦指了指我們的臥室,你覺得就那兩個睡袋,能保證我們整個冬天不失溫嗎?這下我就沒話說了。
收拾好碗筷,送喬麥去芬尼根。剛從地庫出來,車載廣播就收到公告,本輪冬季預計時長八個月,此時此刻,距離這個夏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日落,還有二十七小時。看了看續航里程,還剩三百多公里。有點懸,低溫工況下,電車最不靠譜。我提醒喬麥,你想好,到了芬尼根可能就開不回來了。回來干嗎?人家那兒有車輛寄存。喬麥明顯不想繼續討論,關上化妝鏡開始睡覺。沒有了她的發問,空氣驟然闐靜,汽車電機的嚶嚶叫聲越發刺耳。開長途容易犯困,我旋開收音機,把音量調小,里面正在播放一首來自上世紀的老歌,主持人介紹說歌曲生動描繪了當時的生活圖景,堪稱歷史活化石什么的,廢話說完,一個略顯滄桑的男聲響起:
還記得許多年前的春天那時的我還沒剪去長發沒有信用卡也沒有她沒有二十四小時熱水的家
為什么是二十四小時?是喬麥的聲音。我說你不是睡著了嗎?喬麥把收音機音量調大,說想了想還是不敢睡,怕上癮。必須從現在開始鍛煉,要不然八個月的夜班怎么辦。她又問了一遍,二十四小時有什么特殊含義嗎?高速上沒多少車,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說,上世紀,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
天光尚且大亮,溫度已降了不少。后視鏡里,晨昏線正在追逐遷徙的車流,視線盡頭,電閃雷鳴隱約可辨,熱帶氣旋吸面條似的蠶食著高速公路。喬麥催我開快點,我沒理她。如今的地球四十八個月才自轉一周,只要每小時行進三公里,晨昏線就追不上你。喬麥還要問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不知道地球為什么變成這樣,科學家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未解之謎太多了。引力、自轉、潮汐什么的,宇宙這么大,出點岔子很正常。這都是網上看來的,我只記得在那個科普視頻的結尾,滿頭白發的科學家嘆了一口氣,說:原本億萬年后的事情,提前落到我們這代人頭上。晝夜更替周期變成十六個月,晨昏線就是人類身后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這事兒怎么說,想象你被一只烏龜追殺,殺手動作緩慢,卻永不停歇,像極了某種關于命運的隱喻。
可是這跟冬眠有什么關系?喬麥來了興致,說搬家不就行了,搬到有太陽的那一面。她繼續發散:八個月搬一回,整顆地球一起搬,政府組織嘛,麻煩是麻煩點,總比現在搞冬眠站劃算。聽完喬麥的全球規劃,我有點懷疑芬尼根中心的服務水平,他們招守夜工都不用理論測試嗎?我長嘆一口氣,繼續給她解釋:有陽光的地方也不都是宜居帶,即便是同一緯度,陽光直射的經度帶酷熱難耐,晨昏線附近大氣環流強烈,終日暴雨。宜居帶擠不下所有人,只能輪流居住。但實際上誰住到了好地方,都舍不得離開。只要一個人不愿搬家,在他之后,本該遷徙到此的下一住戶就沒有落腳地方,只好原地不動。以此類推,所有人就都留在了原地。遷徙計劃在試運行階段就宣告破產。
這樣也好,至少公平,每個人都有一半的時間可以享受陽光。喬麥還不認輸,我提醒她,另一半呢?那是整整八個月的黑暗。一開始大家并沒有太當回事兒,畢竟自從第一次電氣革命發明電燈,人類早已習慣,甚至喜歡上了夜生活。現在有了八個月的漫漫長夜,還有什么理由不放松一下呢?燈紅酒綠的夜生活成為這個時代的犒賞,不少生活在白天的有錢人不遠千里重返暗夜,“夜間消費”甚至一度推動新一輪經濟繁榮。但是我們很快等到了物理學基本原理的懲罰。問題的核心在于能源。地球上一切能源說到底都來自太陽,失去晝夜節律之后,河海封凍,大氣環流紊亂,霧雨雷電消失,所剩無幾的化石能源迅速耗盡,電力供應嚴重不足。更直接的問題在于我們這具軀體。從南方古猿跳下西非猴面包樹學會直立行走開始,人類用了三百方年的時間演化軀體以適應這顆地球。相比之下,極夜降臨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情,人類肉體并無應對之策。暴力案件頻發,失眠現象越發普遍,幾輪冬季過后,統計局的人口增長數據揭示了問題的關鍵—人類正在失去生育能力。
在二十四小時制的時代,沒有人意識到睡眠和繁殖之間的關系。可是當夜晚從八小時延長到八個月,情況開始變得不同。生物學家早就發現,對烏龜和狗熊來說,冬眠的意義不僅是節省能量,更重要的是,這些動物個體只有經歷冬眠才能性成熟。與它們相比,人類并沒有特別之處。人類對冬眠剛性需求一經驗證,其優先級立刻凌駕于所有大型規劃之上。配套工程迅速上馬,地球上所有的夜晚就此蕭條,這似乎也是某種神啟,冬眠制度的建立也解決了能源危機。世界達成共識,將全球劃為三個時區,間隔四個月,循環執行冬眠。冬眠時代正式來臨。
一口氣說完,恍如隔世,兩腳油門的工夫,感覺百年歷史已被甩在身后高速公路的無限遠端。大腦有點缺氧,我把車窗降下一條縫,打開自適應巡航,騰出手去抓電話,然后找到一個科普網站。臨陣磨槍,我說,這些歷史常識面試都用得上。手機遞過去,沒人接,扭頭看見喬麥睡得挺香。我心中苦笑,就這員工素質,芬尼根中心我是不敢睡了。
2
到得太晚,芬尼根中心的地下車庫早已停滿,寄存別想了,我們只好把車子扔在廣場上。天色仍暗淡,車子就這么晾著,恐怕熬不到我出眠那一刻。才開了兩萬多公里,有點可惜,我跟喬麥說,你先去忙你的,我找件車衣給它罩一下,說不定來年春天還能開著回家。能不能有點出息。喬麥瞧不上我們的破車,她又把那張芬尼根會員卡拿出來晃了晃,說一個冬眠資格不知道值多少臺車了。完事兒又指了指我的手機,說,有事電話聯系。揚長而去。
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有時候睡著了把腳指頭晾在外面,整個夜里做夢都在找被子,寒冷是刻在人類基因深處的恐懼。電動汽車也怕冷,我必須上哪兒弄一件車衣。偌大的廣場陸續有車駛來,在我周圍砌成一道環形迷宮。喬麥早已不見蹤影,我也忘了問她怎么走,根據大家的車頭朝向,我往圓心方向摸索,走了差不多十分鐘,終于找到一個地庫入口。倒沒什么特別,就是擋車橫桿格外粗壯,橫桿旁邊立一塊牌子,用熒光字寫著“車位已滿,閑人免進”。不等我湊近看,崗亭里鉆出來一只腦袋。不認字兒嗎?是個老頭,老頭中氣十足,他說要停車上外邊找地方。我說我不停車,就是逛逛,說完遞給他一包煙。走的時候從家里拿的。我知道芬尼根中心全域禁煙,可是擱家里放上八個月肯定不能抽了,我跟老頭說,別浪費。在這個地球停轉的時代,物理定律已經不靠譜,吃人嘴軟的道理依舊適用。老頭滿臉褶子舒展開來,他熟練拆開煙盒,還給我搐了一根。
崗亭背后攝像頭拍不到。老頭說完便深吸一口,一根煙下去小半截,煙氣停留半秒,才又慢悠悠吐出來。一口氣喘勻了,他跟我擺擺手:不是我裝怪,里頭真沒空位了,要不然肯定給你抬桿。你想多了,這次換我跟他解釋,我不是找車位的。就我那破車,寄存費都夠換輛新的啦。早扔廣場上了。我就想找塊塑料布,馬馬虎虎罩一下。老頭聽完放心了:剛好到我換班,走吧。
老頭抬起橫桿招呼我進去,他做了一個邀請手勢,一股暖流隨即撲面而來,渾身的毛孔瞬間全部張開。我有點不敢相信,電費不要錢嗎?在家里都不舍得這么開空調。老頭笑了:冬季開始之后,芬尼根中心將是方圓數百公里之內唯一保持電力供應的地方。在它底下有一顆聚變堆,產生的熱能供應冬眠艙正常運行之外,足夠維持車庫恒溫二十四攝氏度。我說那大家都住地庫得了,誰還愿花大價錢睡冬眠艙。老頭搖搖頭,說,這種溫暖是致命的。我沒聽明白,他解釋道:跟睡覺不一樣,冬眠需要一個適當的低溫環境,通過精確的動態溫控調節誘發冬眠,使機體進入低消耗狀態。這里四季如春,卻沒有食物,人體在這么高的溫度下無法入眠,基礎代謝降不下來,能熬多久,看你本事了。老頭的聲音在耳邊環繞,我看見眼前寬闊的甬道繼續向地底深處延伸,一列高壓鈉燈放射出昏黃的光線,如同水中漂浮的魚餌,明滅可辨。老頭那蒼老的嗓音就在這環形空間中回蕩:這里溫暖而貧瘠,這里是溫柔的陷阱,或者說,窮人的天堂。
神神道道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兒,我問老頭還有多遠,我急著回去睡覺呢。快了,老頭笑了笑,說,不用著急,照目前情況看,潮汐鎖定估計也不遠了,到時候不只江城,半個地球都將落入永恒的黑暗,有你睡覺的時間。真的假的?“潮汐鎖定”這詞在網絡上見過,什么原因科學家也講不清楚。真的會有那一天嗎?老頭走在我前面點點頭: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件好事,由于引力鎖定,地球有一面會永遠朝著太陽,這也就意味著,有一些人可以居住在永恒的春天里。我對抗不了太陽引力,紙上談兵還是沒問題的。老頭一口氣點了幾座城市,說如果有錢就去這些地方買套房子吧。你是住不上了,留給孩子吧,如果你還生得出孩子。
我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我問的是找車衣還要走多遠。老頭愣了愣,給我的回答還是“快了”。芬尼根底下前三層是車庫,負四是設備層,設備層有三套系統五十幾個庫室,找點保溫材料不是什么難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當然,后半句“就是一個看車庫的”我沒說出口。老頭站定,回頭也我一眼,把音調提了起來:我是搞天體物理的,畢業于冬眠時代初葉,那會兒這個專業還很搶手,因為人類急于了解地球變化背后的原因。但我們很快意識到,這是一種徒勞。且不說沒有做出任何成果,即便搞清楚了原因又能怎樣呢?難道我們能制造一條上帝之鞭,像抽陀螺那樣讓地球重新轉動起來嗎?研究所撤編,我們這些搞天體物理的相繼下崗,人類的精力轉移到核工程和人體生物學上。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冬眠站項目紛紛上馬,我托了老同學的關系,才弄到這個安保崗。你呢,你怎么回事?老頭的問題回到我身上,他問我,冬眠艙位都搞到了,還心疼那點寄存費?怎么說呢,我給他舉了個例子,那些有錢人吃完燕鮑翅還舍不得給小費呢。不過話又說回來,錢都是節省出來的。要不然人家怎么成富豪的。老頭笑了,我看你不像有錢人。所以我更得節省啊。我跟他坦白了喬麥當守夜人的事兒,說拿的是家屬福利,人家讓你進來睡就不錯了,停車位,別想了。
對了,喬麥怎么樣了?跟老頭扯了半天,差點把正事忘了。打開手機,上面已經積攢了十幾條未讀信息。喬麥發來的,說是剛找到地方,還沒見著面試官。辦入職的人挺多,排老長的隊。到后面都是語音,車庫信號不好,點了半天也加載不出來。老頭開始催我,你不是要找塑料布,不著急了?我有點猶豫,你確定有?老頭點點頭,說,這底下可能不光有塑料布,你要不要來?老頭沒有等待我的回答,轉身走向地庫深處。
走吧,他說,我帶你去看看芬尼根的真相。
3
你聽說過裸鼴鼠嗎?喬麥出發前在飯桌上給我介紹,說它們曾是地球上僅存的一種真社會性哺乳動物,就像蜜蜂和螞蟻,裸鼴鼠種群內部分工明確,王后和三只雄鼠負責生育后代,兵鼠抵御外敵,工鼠挖掘洞穴、尋找食物。有一種分工很奇特,喬麥講起話來像一個老師,她給我畫重點說,我們就叫它“墊底鼠”吧,墊底鼠不用干活,只管吃飽喝足。墊底鼠的工作也很簡單,就是給別人當墊子。兵鼠換哨、工鼠撤下來休息的時候,它們就躺在最底下,用自己的身體為同伴提供熱量、隔絕地底的潮濕。你想說什么?我問喬麥。后者聳聳肩膀,說,有時候覺得做一只墊底鼠挺好的,不用干活還不愁吃喝。我有點不敢相信,誰會心甘情愿讓別人踩在身上。那怎么了,喬麥跟我較真,頂多社會分工不同嘛,算是服務業的一種。我說不過她,悶頭嚼米粒,那一餐顯得格外漫長,臨期泡菜的酸澀滋味直到此刻仍在齒縫里進進出出。你愿意做哪種鼠?喬麥最后留給我的問題,重新在耳邊盤旋,此時此刻,跟著老頭走向地底深處,越發覺得幽深的空間像極了裸鼴鼠的地道。老家伙倒是沒有騙我,地庫里密密匝匝塞滿了汽車,雙層車架都不夠放,不少車子直接堵在交通道上。我伸手摸了一把,引擎蓋上落滿厚重的灰塵,看樣子扔在這兒已經很久了。不是還沒到冬季作息,我問老頭,他們來這么早干嗎?你為什么喜歡睡懶覺?老頭反問,一個道理嘛,多睡點覺總歸沒什么壞處。他的回答讓我無話可說,看了眼手機,還是沒有信號。我干脆揣回褲兜,然后問老頭,到地方了嗎?馬上,老頭終于在一個拐角停下腳步,說,前面就是鍋爐房了。
鍋爐,一個古老的名詞,我也沒見過實物,只聽祖輩講,點了火整夜都得有人守著。老頭點點頭:某種意義上講,我們現在的工作跟他們一百年前干的事情沒有區別,無非是我們這一夜有點長。那時候沒有核能,鍋爐還是燒煤,爐膛里紅通通的,看著就暖和。你揣兩只紅薯上班,就放在灶門口烤著。沒別的娛樂,就拿火鉗翻轉紅薯,一來受熱均勻,二來也免得打瞌睡。等到第三只紅薯散發焦香,天也蒙蒙亮了,吃完紅薯回家補覺,白天睡覺是最香的。這跟我有什么關系?我打斷老頭。可他像是早就料到我的問題。來吧,他回頭沖我招手,說,這里有你要找的東西。
推開一道厚重的鐵門,老頭領我進入鍋爐房。和想象中的不一樣,這里沒有火光,也并不格外溫暖。一張操作臺,幾把椅子,和地面上寫字樓里那些辦公室沒什么區別。你以為呢?老頭笑著跟我說,化石能源早已消耗殆盡,哪還有什么明火。再說我們這兒只是能源中心的一個附屬設備間,幾臺電爐子都放在隔壁。順他手指方向,我看見一道玻璃門后面嵌著幾塊不銹鋼面板,瞧著就像面包房里用的大號烤箱,這么一想,還真覺得有一股似有若無的燒烤香氣從門縫里鉆出來。正想一探究竟,老頭把我扒拉回來,他扛來一個卷筒,豎在地上足有一人多高,拿牛皮紙包著。塑料布?老頭點點頭,說是壓塑無紡布,醫用級密封性,防水防潮綽綽有余,一米八乘二十米的規格,夠你把整臺車捆成粽子了。老頭真沒騙我,一包煙換來這么大一件車衣還挺劃算。我趕緊把東西抱在懷里,生怕誰搶了似的。老頭笑話我,也不是什么值錢玩意兒,庫房里多的是。他這么一說我反倒有疑問了,這到底干嗎用的?我又打量了一遍老頭,還有你,你不是看大門的嗎?老頭倒沒生氣,他解釋說,再過十幾小時,所有出入口封閉,崗亭上就不需要人手了,你覺得到時候人家會讓我白拿工資嗎?所有人都會撤到底下來,老頭邊說邊從抽屜里摸出一張工作吊牌芬尼根中心能源部鍋爐房司爐工,準確來說,這才是我的本職崗位。老頭掛上吊牌,感覺一下子就變成整個地下空間的主人。你不是要打電話嗎?他跟我說,旁邊休息室專門鋪了通信泄漏電纜,信號應該沒問題。
說不出哪里蹊蹺,但是打電話要緊,我也就沒多想。一進休息室,手機馬上叫起來,不等我撥通喬麥,她之前發過來的語音消息已經把我淹沒。說的都是面試,半小時前的事兒了,逐條聽下來我還是緊張得不行。說不清擔心的是她,還是自己的冬眠資格。我直接劃到最后,聽到喬麥說感覺不錯,才放心跳回來處理未讀消息。面試倒是很簡單,從一組數據中挑選出異常的那個,喬麥信心十足,說別忘了我以前干會計的,這些都是小兒科。我是第一個交卷的,面試官很滿意,熟悉一下工位就可以安排住處了。除了語音和文字,喬麥還發過來兩張圖片,大概是面試題目,密密麻麻的一大堆數字上面,畫著一個鮮紅的字母“A”。她抱怨說眼睛都要看花了,根本不懂什么意思,當成找規律來解的。她一說我就想起來了,之前我倆報考管理員,培訓班里的老師講過,說這類題目都是考查智商用的。什么道理不重要,記住解題套路就行。
了解完情況,我給喬麥撥了個電話,這次換她無人接聽。事情有點難辦。離開休息室就沒信號了,電話回過來我再接不著,到時候肯定要挨罵。我想了想,決定留在這里。等回信的工夫,干脆拿出喬麥發過來的兩張圖片研究。我和那些數字大眼瞪小眼,終于總結出一些規律。比如某一列的數字都在一百出頭,而另一列都是兩位數。我沒注意老頭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他一眼就看出謎底:心率、血壓、呼吸頻率,后面還有幾項就不懂了,不過肯定也是一些生理指標。這么一說就對得上了,看來當守夜人還得有點醫學基礎。
等等,有問題。我指著其中一個數字問老頭,舒張壓降到三十,這人早死了吧?老頭愣了一下,問我這數據哪兒來的。我老婆的面試題目,跟你說過的,她在上頭當守夜工。不知道這話有什么問題,老頭聽完就變臉了。他拽開休息室的推拉門,問我打完電話沒有,打完了趕緊走一一睡你的冬眠艙去。不知道抽什么風。不等我解釋,電話跟著一起吵起來。是喬麥回電。
你在哪兒?她問我。手機屏幕里的喬麥,面色平淡,看不出一絲喜悅或者悲傷。我不好直接問面試結果,就跟她說我的事。運氣不錯,我說我找到車衣了,多虧車庫老頭幫忙。說完掉轉攝像頭,老頭不想搭理我,我就捧著手機繼續對焦,給喬麥看那一大卷壓塑無紡布。看到了嗎?我淘到的寶貝。喬麥依舊沒有說話,我懷疑是信號卡頓,這時候她才冷笑一聲:
一切都講得通了。那不是車衣,她說,那是裹尸布。
4
一個設計淋浴花灑的德國工程師是否要為納粹的罪行負責?盡管他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這只花灑將于三個月后被安裝在八百公里外某個集中營的毒氣室。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殺死了他,我與他素不相識,甚至根本沒有見過他。對我來說,那只是一串數字,只需摁一下按鈕,系統會完成這一切。斷電、摘離、運輸,我只看到裹尸布上藍白相間的花紋和你車衣上的一模一樣,不知道他們要把他運到什么地方去。
現在,我知道了。
喬麥在屏幕里伸直手臂,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直指鍋爐房老頭身后那面墻壁。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一切蹊曉或許就藏在那些不銹鋼面板背后。我掛掉電話朝設備間走去,老頭并沒有阻攔,緊固把手絲牙順暢,我雙手并用卸下螺絲,禁錮其中的死亡氣息一下子把門板推開。
凍死的人,尸體總是面帶微笑,因為瀕死之時內臟血液涌出,反而令人感到無限溫暖。老頭子一點沒覺得意外,他旁若無人地走上前來,指著尸柜中的人跟我介紹。尸體系中年男性,身形修長,大概新死不久,肌肉飽滿。黑的皮膚顯示其生前接受了充足光照,這不是短短幾個月就能曬出來的膚色。我猜他肯定是長年生活在光照區,今年冬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想要休息休息吧。我心頭一緊,沒想到芬尼根中心也會出這種亡人事故。老頭倒是不以為意:人類冬眠本就是非自然過程,千分之三的死亡率都是寫在服務合同里的。自然環境對基因的適應性篩選從生命誕生之初就開始了,人類社會的繁榮一度中斷這個過程,冬眠時代只不過重申了這項自然法則。一切都是概率,不論貧窮富貴,冬眠死亡率都是一樣的。當局并不關心死的具體是誰,窮人死了減輕社會養負擔,富人死了那意味著又有一大筆財富可以注入公共事業。這里的門牌上對外寫的是鍋爐房,你可以理解為火葬場。出問題的客戶被稱作“死繭”,定期從上頭運下來處理,這里和火葬場唯一的區別是,我們這代人用上了核聚變焚尸爐,沒有明火,靠電阻絲發熱,跟一個大號烤箱沒什么區別。你不是要找車衣嗎?這些裹尸布都是為這個冬天準備的,全新未拆封,如果不介意的話。
感官有時候是最不可靠的,聽完老頭的話,我感覺潔凈無瑕的設備間一下子充滿惡臭。我回想著喬麥說過的話,越發覺得整個芬尼根中心就是一個陰謀。她說因為客戶反對,也是防止病毒攻擊造成系統誤判,冬眠中心的電腦程序只有監測權,沒有控制權。和汽車的剎車踏板一樣,冬眠艙的維持系統全部采用傳統機械連接,與傳感器監測系統物理隔離。當程序判定“死繭”,需要守夜工手動切斷生命維持系統,騰出艙位迎接排隊的客戶。問題是電腦程序就像一個黑箱,沒有人了解算法的具體過程,只要預測熬不過整個冬季的人,即便當下生命體征一切正常,也都會被宣判死刑。有時候打開冬眠艙蓋的時候人還在打呼嚕,你說,我是不是在殺人?這是喬麥最后留給我的問題。
為什么不把他們叫醒?我無法接受這個邏輯,起碼中斷冬眠并不會致命。
芬尼根沒有資源養活他們。老頭淡淡地說,與其讓他們在寒冷和黑暗中備受煎熬,于睡夢中死去似乎更加人道。何況這些人醒來之后同樣是不穩定因素。老頭子的語氣冰冷得像一把刀子,他走到柜門旁邊,指著那具無名男尸繼續考問我:你覺得冬眠艙里的死亡率會比零下一百多攝氏度的冰天雪地還要高嗎?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他們已經這么有錢了還是甘冒風險選擇冬眠,生命不過是基因的奴隸,個體的消亡從來都不重要。冬眠時代,必須完成真社會性改造,人類才可能繼續生存在這顆星球上。
生存?我有點迷糊,我又想起喬麥跟我說過的裸鼴鼠,生存的目的是什么?裸鼴鼠的生存純粹是為了繁衍,而繁衍又是為了下一代的生存,如此循環嵌套,追問下去,生命的目的將是一片虛無。老頭聽完,嘆了一口氣:哲學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他說,吃飽喝足以后才有余力思考。我有一位工程師朋友問過我類似的問題,宇宙的目的是什么?宇宙的目的,或許就是遍歷時空中一切可能性,等待有什么東西提出這個問題。要想提出問題,存在是前提。
為什么跟我說這些?我發現了問題的關鍵。老頭沒有回答,繼續跟我繞圈子:你們不想殺人?這件事有兩種解決辦法,說服自己放棄殺人,或者讓自己相信你并不是在殺人。就這么回事幾,德國工程師設計花灑時的全部所想只是如何讓這個結構更加貼合流體力學特性,花灑就是干這個的對不對?至于這只花灑之后的命運,和設計師無關。我并不是憐憫你,一個種群要想存活必須具備一定規模。冬季來臨之后,這里有很多活兒,我們現在人手嚴重不足,你至少是一個合格的勞動力。冬眠艙的風險你已經看到了,相信我,留在這里,你們夫妻倆目前的最優解就是各在其位。如果她可以合作,我們在地下的生活品質會好很多。這不是自私,是人類基因的繁衍本性使然。努力生存,就是一個物種最高尚的品質。
你知道“鯨落”嗎?老頭最后問我,一頭巨鯨雖然死去,其沉沒的尸體卻養活了無數蝦兵蟹將。
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是一群寄生蟲,頭頂上的芬尼根中心足夠養活我們。他終于向我敞開最后的秘密:一個事實是,不論羊腿、牛排還是人類,肉體脂肪的化學成分都是一樣的,因此經高溫炙烤后產生美拉德反應釋放的香味也是一樣的。
轟然一聲巨響,老頭重新關上尸柜門。他倚墻而立,像一位法官。想好了嗎?他問我,拿上你的車衣滾蛋,或者留在這里,活過這個冬天。
5
從記事兒起,冬天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夢。那時候全球經濟尚好,冬眠還是普惠制,眼睛一閉再一睜,冬天就這樣溜走了。到我念完中學,冬眠成本日益增加,終于有一年醒來,發現父母不見了,我不清楚他們是否死于冬眠異常,或者根本沒有進冬眠艙。從那以后,我再沒睡過冬眠中心,我和老婆總是像兩條毛蟲早早鉆進睡袋,漫長的季節里,夜涼如水。我已年過三十,度過了二十一個冬天,可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雪的溫度,夜空是什么顏色,大熊星座到底在天穹的什么地方。還記得婚禮上,我和喬麥許愿,這輩子一定要看一次晚霞,我想,是時候了。
意外的是老頭并沒有阻攔,用他的話說,都是基因選擇,如果把你強行留下,倒成了安全隱患。我將信將疑,退出設備間,老頭跟在身后,一直送我到鍋爐房外。回頭望去,車庫甬道繼續向地底延伸,說不清楚到底有多深,只感覺黑暗中還有無數雙眼睛在町著我。我問老頭,他們在哪兒?老頭反問:誰?同伙,我說。這個詞有意思,老頭笑了,露出一口殘缺的牙齒。放心,我們不會把你殺掉,分而食之。在冬天生存,最重要的就是蟄伏,每一次捕獵都要考慮熱量收益,現在顯然還沒走到山窮水盡那一步。老頭的聲音依舊平靜得可怕,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我問他,你真的相信理性可以戰勝寒冷?誰知道呢,老頭轉身沖我擺擺手,說,又或者,這只是我編的一段故事。
山雨欲來風滿樓。重返地面,恍如隔世,我死活想不起來這句詩的上一句是什么。離開鍋爐房設備間之前,我跟喬麥約好在停車的地方見。出了地庫,才發現芬尼根廣場早就一片狼藉。車位上的汽車大多被掀翻,風暴中夾雜著塵土、寒氣、迷失的鳥群、來自遙遠海洋的潮濕,一些倒霉的小魚或者蛤蟆。一切事物都在翻滾,上升然后跌落。當我找到那輛幸存的綠色小車的時候,車頂上蹲滿了信天翁。此前我只在科普視頻中見過它們,世界上最大的海鳥,終其一生在海上滑翔。可能它們把車頂錯認為海上綠洲,喬麥就蜷縮在信天翁羽翼之下。對不起,我辭職了,喬麥對我說。沒事兒,早跟你說了我覺少,睡不著。我安慰喬麥說,放心吧,窮人都生不了孩子,以后誰給他們守夜啊。說完我抱了抱她,冬天來臨的時候,體溫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賴的東西。我沒告訴喬麥芬尼根中心地底下的事情。我想了很久,最后說,上車吧。
我發動汽車,電機啟動沒有引擎轟響,可是信天翁似乎感覺到某種季風的信號,它們拍打巨翅,復又起飛,再見都沒說一聲,就又回到風暴中去了。車窗外,芬尼根中心猶如一顆史前巨蛋,正在地平線深處沉沒,巨型薄殼結構變成一張畫布,橘色火焰正在上面流淌。停車的時候我就知道剩余的電量跑不了多遠,只是沒想到剛出江城,還沒上高速就不行了。車子在一座高架橋的頂端趴窩,還好我及時摁下電子手剎。我把喬麥叫醒。看晚霞了,我說,十六個月,就這一回。我從后備廂里把那卷裹尸布拖出來,只用了不到一半,就把我和喬麥包成兩只大粽子。壓塑無紡布防水防潮,再加上不透氣,我感到渾身迅速溫暖起來。還記得大遷移計劃嗎?走吧,我跟喬麥說,地球四十八個月才自轉一周,只要我們步行向東,每小時三公里,夜晚就永遠追不上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