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本名吳新宇,人,1967年生。中國作協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千年之癢》、中篇小說《牛本紀》、短篇小說集《天堂的納稅人》、長詩《原野》等二十余部。
顏之回能當上處長,是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敢想象和相信的奇跡。然而,命運吊詭,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貓叫老虎上樹,大白公雞下蛋,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按常理,老處長李聘退休之后,即便不從其他處安排人過來,下面還有排第一的副處長劉仲由和排第二的副處長曾西華,雖然他在副處級任上時間最長,但一無過硬背景,二無傲人業績,本科學歷也只能說差強人意,何況一直是排名最后的副處長,幾十年來被單位和社會磨得心平氣和的他,從無非分之想,早已抱定過好自己小日子的決心。
仕途是有些不順,可若論過日子,顏之回在整個廳里都是令人羨慕的對象。他和妻子戴小衛是高中同學,讀高中時他們沒說過一句話。他從礦冶學院畢業分到廳里,那年國慶節,有個朋友要給他介紹對象,說是他女朋友所在學校的同事,一名數學老師,性格大氣,長得也不錯。他們約了在麓江邊上的長相宴見面,他見到她,她見到他,兩人同時撲疇一笑,大大方方地握手、寒暄,讓那對媒人目瞪口呆,直呼緣分啊緣分。顏之回說:“高中三年,怎么沒發現同學堆里還有一個這么漂亮的姑娘?!贝餍⌒l答:“你呀,只知道埋頭讀書,一心想當學霸,眼睛里哪有別人!”顏之回笑著說:“你也一樣,從沒正眼瞧過我。”戴小衛嗔怪道:“你又沒看過我,怎么知道我沒正眼瞧過你….”
瞧這節奏,媒人顯然意義不大。遺憾的是,這對媒人后來竟然沒能結成夫妻,顏之回的那個朋友幾年后在新疆出差時還不幸遇車禍身亡。早年,顏之回時常和妻子念叨起他,畢竟是因為他的牽線,他們這對同學才終成眷屬。
顏之回和戴小衛翌年結婚,再過一年就有了兒子顏歆。其實,他們還很想要個女兒,但面對政策的銅墻鐵壁,也只是想想而已,兩口子尤其是戴小衛,除了教書,全身心相夫教子。相夫,效果一般,顏之回按程序走到副處級,似乎再無上升的動能了,好不容易轉為副處長,多年來一直在處里的這個級別墊底;教子,卻可以稱得上成績優異,兒子自小懂事,傳承了父母的學霸基因,天生是塊讀書的料,順風順水考上清華大學,因為喜歡上海,復旦大學碩博連讀后留在了那里。
家有賢妻,還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兒子,顏之回非常滿足,他發誓要做個好丈夫、好父親。他認為自己是前世做了好人,修了陰鷲,所以這輩子也要做個好人,為下輩子的安適做鋪墊和準備。他不抽煙,不打牌,偶爾喝點酒,頂多微醺打止,朋友們都佩服他的自制力,基本上不會勉強他。要說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去洗腳城洗腳。他自己也不明白是如何喜歡上洗腳的,真講不出什么理由,或許是享受那份舒坦和閑適吧。他堅決不去那些打著“洗腳城”名號干其他營生的場所,他沒有逾越過這個底線。他曾邀請妻子一起去洗腳城,妻子洗過兩次再不愿意去了,她說:“我自己在家里泡腳好得多。”他揣測,或許是她腳板心怕癢(的確如此),或許是她怕花多了錢,不然她怎么連這樣的享受都要拒絕呢?好在,妻子對他去洗腳城從無二話,可能她也知道,自己的老公除了在家里讀點歷史書、人物傳記,就只有這點小愛好。他們夫妻之間的絕對信任,讓雙方在別人看來紛繁復雜的日常生活里,輕松又不乏愉快。
“處長”對顏之回來說,就是砸在牛頓身上的那個蘋果。劉仲由和曾西華爭得不可開交,分管副廳長力推經驗豐富、本身又是第一副處長的劉仲由,常務副廳長則認為比劉仲由年輕四歲的曾西華能力更強,更有培養前途。雙方展開勢均力敵的拉鋸戰,拖了幾個月仍不分上下,竟到了互相舉報的地步。一查,兩個人都有問題。劉仲由問題較大,如果不是認錯態度好,應該是可以關進去的,結果降職到法規處任主任科員;曾西華呢,平調到科技發展處任副處長。老處長李聘向廳長建議,將干了十多年副處級、多年副處長、從不惹是生非的顏之回升上來,至少是比較穩妥的一著棋。廳長一點頭,這事就成了。
顏之回始終認定,自己是最后一個聽到好消息的。他的證據是,當分管副廳長找他談過話,他一出門,所有人都向他表示祝賀。對這個不期而遇的大喜日子,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下了很大功夫才抑制住興奮和激動之情。他的從容與低調更讓他贏得廳里上下一致好評,連打掃樓道衛生的保潔工碰到他,都要彎腰鞠躬,尊敬地喊他一聲“顏處長”。
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妻子的語氣,也是在回家路上反復琢磨、拿捏好的,不動聲色到好像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情。事實證明,他這個煞費苦心的操作無比英明,妻子對他的升遷固然高興,但也不是特別在意,她的態度遠沒有廳里的同事表現得熱烈。她說:“職位升遷又不能提升我們的生活品質。老顏,我只要看到你每天平安健康地回到家里就開心。”他用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說:“畢竟是一把手了,工作肯定要忙很多?!逼拮邮忠粨]:“沒事,你忙吧,心里有這個家就行?!彼哌^去,情不自禁地抱著妻子:“可惜沒碰上我最好的時候,現在連記性都差多了?!逼拮虞p輕拍著他的背:“既然組織信任,那就好好工作,家里你不要操心,你也沒操心過?!?/p>
處長這個職位,賦予了顏之回一個始料未及的嶄新世界。他發現,當處長和當副處長完全是兩碼事。當副處長,分管處里一部分工作,簽簽字、發發通知、解決一些突發事件就行了;當處長,則是萬流歸海,一聲吆喝懾倒眾生,一支朱筆號令天下,到分管廳長那里,大體上就走個過場。他所在的處負責礦業權管理,掌握著礦產資源礦業權出讓,探礦權、采礦權指導與審批,控制保護性特定礦種和優勢礦種開采總量等重要項目。以前,這些項目牢牢抓在處長手里,他這個副處長都摸不到風?,F在,那些曾經摸不到的風全部變成了實實在在的陽光,照在他身上,而且,像舞臺上的追光燈,只照著他一個人。
他由一只潛行池沼的鱉,變成了一只翱翔長空的鷹。這讓一向謹小慎微的他,有時也忍不住仰天長嘯一不過是在心里過過癮,他悉數接管“處長”的事務和事權之后,一如既往地親切、隨和,不露一點呼風喚雨的氣場,不擺一點目中無人的架子。同事和來辦事的人都喜歡他,簡直到了熱愛的程度,他依然心如止水。只是,有些事情真由不得他了。洗腳這個愛好,他估計自己即便成了仙都不會扔掉,但原來大多是一個人去,偶爾有人買單,次數數得清。時下可不同了,幾乎所有客戶都聽說了顏之回處長沒有其他愛好,唯獨愛好洗腳,請他去洗腳的人絡繹不絕,到了洗腳城也是前呼后擁,酷似《鹿鼎記》中天地會幫主陳近南出場時的派頭,想低調都不可能。
很快,他就把這座城市有名的洗腳城,逐一進行過實地調研。相比之下,他最愛去的還是“富康”和“國風”兩家。“富康”距離單位太近,容易碰到同事,以前無所謂,現在一個大處長時常在洗腳城露臉,還是有點打眼?!皣L”離單位較遠,而且與單位和家里幾乎呈一個等邊三角形,還算便利,他也更喜歡“國風”這個名字,好像和詩歌還扯上點什么關系。于是,“國風”就成了顏之回處長的首選。
有的人洗腳總是點他們認為指法好的技師,顏之回不,他順其自然,碰著誰就是誰,他還有個善意的出發點:尊重每一個人的勞動,盡量讓更多的人從這項工作中得到實惠。當處長之后,請他洗腳的各色人等為了示好,對技師的指法及容貌都提出了要求,他也隨他們去,反正他沒有要求。但有一天晚上,“國風”洗腳城那位為他洗腳的技師引起了他的注意。
首先是她的指法特別。那不像按摩,也不像揉捏,而是將按、搓、揉、推、壓和捏巧妙融為一體,她擅用暗力,看上去漫不經心,實則穴位精準,力度適中,仿佛在將一股股元氣推進你的體內,不僅讓人舒服、愜意,而且能很快從疲憊中恢復過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指法好,所以印象好,他再去看她的時候,就覺得特別清純順眼一烏亮的頭發可能是剛洗過,用條手帕結成一束,很自然地搭在肩上,襯得她的皮膚像奶汁一樣白凈;每次蹲下或起身,鎖骨恰如小蛇在藍色制服里滑動,最終隱沒于胸部的高山大嶺之中。特別是那雙眼晴,那么大,那么圓,仿佛會說話,卻欲言又止,透出一絲無辜的神色。
他驀地想起十歲那年春天的一個深夜,一串嬰孩的哭聲戳破了他的夢境。整個村莊都沒有新生兒,他覺得很奇怪,從被子里鉆出來,循著聲音繞到屋后,看到一只白貓蜷縮在墻角,眼晴又大又圓,望著他,似乎在和他說話。他啥也不懂,惱怒于被它驚醒,撿起半塊磚頭向它扔去。它像一道白色閃電,倏忽掠入山里,從此再沒見過。
他問她:“你是新來的嗎?”
她搖搖頭說:“不是,來半年了,我見到過您,只是第一次給您洗腳?!?/p>
“你按得這么好,還長得這么好,是‘國風’的寶藏啊?!?/p>
“您過獎了。”
“你多少號,我以后每次來都點你好不?”
“27號。那是我的榮幸。”
他本來有點開玩笑的味道,但每次一來\"國風”,“27號”就不由自主地從他嘴里脫口而出。而她,仿佛在專門等著他似的,每次都能應召而來。他們交流漸多,他知道她叫宋南子,河南商丘人,出來打工多年,在深圳、東莞待過,半年前來到這座城市,應聘到“國風”做技師。他還特意征得老板的同意,要了她的手機號碼。老板嬉皮笑臉地說:“顏處長,你是我們‘國風’的貴人,也是小宋的貴人。這樣吧,您任何時候要小宋到哪里服侍您,我都放她走,絕不為難她,也不收她一分錢。”
顏之回像被人勘破了某個秘密,略帶羞赧地擺擺手,閃身走了。此后,顏之回依然時常來這里洗腳,27號依然隨叫隨到,沒有任何其他動向。
入夏的一天,顏之回感覺左腳走路不怎么利索,好像腳板上嵌進了一粒石子,硝得隱隱生疼?;氐郊遥摿诵m一摸,左腳板前部靠近腳趾的地方有個硬塊。他連叫了幾聲戴小衛。正在陽臺洗衣的戴小衛以為出了什么事,趕緊跑過來,抓過他的腳,瞅了瞅,捏了捏,沒好氣地說:“雞眼,大驚小怪干嗎!到樓下藥店買支五毛錢的軟膏就解決問題了。”顏之回買了軟膏,一天搽一兩次,時而覺得好些,時而覺得更疼,最明顯的變化是,硬塊上長出了一些絲絲縷縷的纖維,仿佛沙地上的小草。他琢磨著是快好了。直到周五他去“國風”洗腳,宋南子驚叫道:“幾天沒來,您腳上長疣子啦!”讓顏之回最受用的是,她聲音里透露出一種深切的心疼,這種聲音戴小衛只在兒子顏歆身上使用過。
宋南子說,她老家很多人長這種東西,她知道方法,囑他明天再來。翌日,宋南子打開一個本來是裝牙簽的小盒子,用棉簽從里面挑出一團黑乎乎的“泥”,小心翼翼地涂在他的患處。一股清涼有如電流迅即從腳底蔓延至全身,讓他放松到幾乎有桶底脫落之感。他問,這是什么奇方?宋南子一邊仔細涂搽,一邊輕啟朱唇:“我也說不準,好像是把烏梅肉浸泡在鹽水里,再加白醋,搗成泥。反正很有效的。”果然,隔兩三天來一次,半個月就痊愈了。他曾想把這件事告訴妻子,卻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又被自己給咽回去了。
9月中旬,顏之回在江灣賓館負責籌備、組織全省首屆“礦業創新發展高峰論壇”。論壇規格很高,分管副省長和部里的礦業權管理司司長均蒞臨大會并致辭,每一個環節都不能出錯。最后一天,總算熬完了,把司長送到機場后回賓館,他準備在房間床上躺幾分鐘再回去,忽然,“27號”蹦入腦海,并迅速滑到他的唇間。他翻轉身,拿起手機,給妻子發了一條短信后,用房間電話第一次撥通他存在手機里的那個號碼。響得差不多要掛了,才有人接,是她的聲音。
“喂,是宋南子吧?”他例行公事式地問了一句。她也馬上聽出是他的聲音,這大大增加了他的底氣,讓他沒有絲毫猶豫地問道:“你能來江灣賓館嗎?”那邊遲疑了好一會兒,又讓他像只籠中豹那樣焦躁不安,幸虧接下來是一個令人滿意的回復:“我問問老板。”他知道,在一個處長面前,老板是不會形成障礙的。
四十多分鐘后,房門被輕輕敲響。宋南子站在他面前,她穿著一條樸素的短袖白色連衣裙,領口和袖口都鑲著黑邊,酷似歐洲電影里的修女,手里還提著洗腳的專用包。他證征地看著她,感覺今天晚上一定會發生一件大事,而他將是這件大事的締造者。他決定,無論克服多大的困難、付出多大的代價,也得把這件大事辦成,因為他現在不一樣了,是個能辦點大事的人啦。
他故意歪著頭問她:“這里怎么洗呢?”她悠悠然環視一遭,又到洗浴間轉了一圈,說:“確實不好辦噢?!?/p>
“我覺得好辦。”他邊說,邊走上去,環臂攏著她。她顯得拘謹,卻出乎意料的柔順。顏之回立刻把全世界都拋到了九霄云外,眼里只有那一道在空中不斷旋轉、翻滾的白色閃電。
大事真的發生了!以老實、顧家著稱的顏之回第一次沖出家庭生活的樊籬,更令顏之回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是宋南子的第一個男人。一次追求刺激的逢場作戲變成了無可回避的權力轉讓,仿佛一位闖入者不期然成了屋子的主人。顏之回在酣暢淋漓之后,決定不推卸自己的責任,盡管宋南子溫順如貓,她幾乎是任顏之回擺布,身體的律動與節奏全由那位出色的鋼琴家彈奏出來。
把宋南子送到“國風”,顏之回回了自己家里。他借口太累,急急閉眼入睡,其實一晚上都沒睡著。一方面,是今天的事喚醒了他身上的每一個器官,包括內臟,它們都處于不可遏制的興奮狀態,壓根兒平靜不下來??磥?,電影里那些男女偷情之后男人沉沉睡去的鏡頭,是導演拍腦殼想當然的。另一方面,他在思考如何對宋南子負責,他覺得這是一個靠譜的男人必備的擔當,尤其對方又是全身心投入伺候你卻沒提任何要求的好姑娘。但直到早晨他假裝從酣睡中醒來,也沒想出一個有十足把握的好主意。
幾天后,南方稀土礦業公司熊有為董事長在“何記海鮮”請顏之回處長吃飯,他們想增加稀土的開采總量,但這個得部里批,幾無可能。熊董事長說,他們的稀土礦全部為鐵礦的共伴生礦,如果省廳批了他們增加開采鐵礦的申請,那他們就有辦法偷梁換柱,顏處長的簽字至關重要。熊有為舉杯,要敬顏之回一杯酒。顏之回端起杯子碰了一下,笑著說:“我不擅飲,我慢慢喝?!毙苡袨榘驯芯聘闪耍脽崦聿亮艘话炎彀?,忽然說起另一件事。他外甥在本市最豪華的樓盤“瑞和蘭庭”分管銷售,他去年買了一套,也不大,精裝修,家電一應俱全,他在礦里,根本沒時間去住,老婆孩子住的學區房,房子一直空著。董事長想請處長幫個忙,把這個房子接收過去。
“不要您出一分錢,把身份證給我就行。不,我喝了酒,但沒醉啊,身份證不要處長和您夫人的,那樣您會不踏實,侄子侄女的都行。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們會竭誠為領導考慮,為領導服務,保證
萬無一失!”
顏之回百感交集。他知道應該斷然拒絕,絕不能因為一套房子壞了自己的名節。他也知道,當下一些干部在此事上有諸多問題,所謂“庭院深深,彩旗飄飄”,可他從來就不認同他們,和他們不是一路人。但是,自己已經是個大處長了,如果一個婚外佳人也沒有,一處法外房產也不得,是不是太不相匹配了?現在,婚外佳人總算有了,有為董事長贈送的房產不是正好可以金屋藏嬌嗎?簡直是天意??!顏之回內心的波瀾沒有濺出一滴到他的臉上,他淡定得就像一尊菩薩,寵辱不驚,連見過無數世面的熊有為董事長都看不出端倪,心里忐忑不安。
起身的時候,董事長滿懷誠意地握著處長的手不放,順便把身子湊過去,悄悄在處長耳邊說:“那房子的事呢?”處長溫和地看著他,看來盛情難卻了,輕輕回了一句:“就用我侄女的吧。”說完,處長稍稍扭轉身子,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得到了董事長的響應。他覺得這樣才得體,既用自己的誠意回報了對方的誠意,又明白無誤地告訴對方,我們是一體的,你盡可放心。
等到他們下次一起吃飯,就迎來了一個十分歡喜的場面。熊有為董事長將一本印著宋南子名字的大紅房產證遞給顏之回處長,顏之回處長則將省廳的紅頭批文交給熊有為董事長。他們心照不宣地咧嘴一笑,都謙遜地坐了下去,談論些國際國內最近發生的事情,為對方的卓越見解拍手叫好。
宋南子從“國風”辭職,住進了“瑞和蘭庭”5棟的一套復式公寓。房產證上寫著:146平方米。她很開心,但沒有忘形,眼里依然透出無辜的神色,似乎她得到的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顏之回特意把樓下一間房改造成“洗腳房”,好似把“國風”洗腳城的一個單人間和一名技師搬到了這里。對于幾乎是從天而降的佳人和房子,顏之回當然喜出望外,但謹慎而清高的天性封住了他貪欲的閘門,他深暗知足常樂的道理,且有足夠的毅力與智慧落實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果然,除了一些企業過年過節時送的小紅包,他此后再沒收受過賄賂;除了宋南子,他再沒沾染過妻子之外的其他女人。即便有了宋南子和“瑞和蘭庭”的房子,顏之回也沒有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和作息時間,該上班時上班,該回家時回家,他和宋南子泡在“瑞和蘭庭”的時間,在戴小衛那里,都是顏之回的應酬和洗腳時間。
洗完腳,他們會接著干點其他快意之事。顏之回只能以出差和開會的名義在“瑞和蘭庭”留宿,亦頗節制,每月四五次,且精心謀劃,不留絲毫破綻。
顏之回深感慶幸的是,一個戴小衛大大咧咧,對他絕對信任;一個宋南子,乖乖巧巧,對他絕對服從。不曉得要花幾輩子才能修來這樣的福分。顏之回怕宋南子獨處時太寂寞,想給她買條寵物狗。宋南子說:“我怕狗?!鳖佒卣f:“那養只貓?!彼文献幽笾佒氐哪槪骸安灰?,我不就是一只靈貓嗎?”說罷,她故意扭臀擺胯,眼里放射出兩束迷離而又嬌嗔的光。
獲得如此豐厚的福報,顏之回在工作中愈加勤奮誠懇、克己奉公。他在廳里廳外都有著極好的口碑,某領導甚至說:“顏之回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廳最好的處長,沒有之一,要早點提拔就好了?!庇型罗D告給他,他淡然一笑,擺擺手,一副消受不起的樣子,生怕他們楸著這個話題不放。
初冬的一個周末晚上,顏之回和戴小衛看電影回來,一路下著大雨。在這座城市的冬天這是很少見的。他們下了車,兩個人打著一把只有井蓋大的太陽傘,急匆匆往宿舍門口跑。剛要進大門,忽地傳來一聲輕細悠緩的“喵鳴”,讓顏之回渾身打了個激靈——一只身材修長的貓蜷縮在墻角,冷得像篩糠一樣瑟瑟發抖。
“這只貓好可愛,也好可憐,我得把它抱上去。”戴小衛說著,躬下了身子。
“可能是別人家的呢,帶回去不好吧?”顏之回說。
“不行啊,如果今晚沒人照顧,它會凍死的。哪怕是別人家的,也先救了它的命再說,人家找過來,還給他便是?!?/p>
戴小衛的手剛伸出去,那只貓就像蛇一樣爬到她的掌心,又發出一聲絲弦般震顫的“喵鳴”,大約在表達謝意。顏之回不好再說什么,便隨了妻子。一進門,戴小衛開空調,燒熱水,給貓洗澡。在外面燈光昏暗,加上一身臟污泥水,看不清楚,把澡一洗,它露出天生麗質。原來是一只純白色的貓,唯頸背有一溜黑毛,兩只前腿接近爪子的地方各有一塊黑斑;大而圓的眼睛泛著淡藍的底色,望著你的時候,透出一種無辜的神情,真是我見猶憐。
“老顏,叫它小白,怎么樣?”戴小衛一邊抹它的身子,一邊對顏之回說。
和戴小衛像抱回來一個寶貝似的充滿喜悅截然不同,顏之回對這個不速之客并不感興趣,他希望明天會有人來找它,或者能看到外面貼著一張“尋貓啟事”,他們趕緊把它還給它的主人。然而,一直沒有人來,也一直沒看到那樣的啟事。戴小衛老師人緣好,逢人就說她撿了一只超漂亮、超可愛的貓,也沒聽誰說哪里遺失了一只這樣的貓。更麻煩的是,戴小衛越養越喜歡小白,小白也像女兒一樣,把她跟得緊緊的。
“老顏,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女兒嗎?小白可比一般的女兒乖多啦?!贝餍⌒l一邊給小白喂食,一邊跟顏之回打趣。
顏之回嘆了口氣:“畢竟是一只貓,不可能替代女兒。再說啦,歆兒那么棒,他在上海成家立業,我們以后退休了就帶孫子,還做什么‘女兒夢’。我建議呀,小衛,你還是早點把小白送個好人家,不然的話,越帶越親,越帶越斷不了舍離。一只貓的壽命也就十來年,等到你給它送終的時候,那跟一個親人去世有什么區別,我們平平靜靜、實實在在過得安生好,何苦再添些生離死別….”
這段話倒是打動了戴小衛。她紅著眼睛說:“現在送我就舍不得了,要養個十來年它一走,那我會肝腸寸斷,還是你理性些。行,我幫小白訪訪人家吧。”
以小白的姿容,不愁找不到好人家,但戴小衛不想將小白送給她不了解的人。小區里面有位當律師的朋友,很有愛心,家里有只狗,還想養只貓,戴小衛就把小白送了過去。她想,同在一個小區,既不用自己養,又可以隨時過去看它,多美呀!自己都不禁笑出聲來??墒?,她想簡單了。她離開朋友家還沒進屋,小白就已經先她回到家里了。搞了幾次都是這樣子,朋友就說:“看來這貓跟我沒有緣
分,還是你帶著吧?!?/p>
顏之回納悶的是,家里鎖了門,他家住在三樓,小白跑回來是如何進屋的。所以,他最開始懷疑妻子不想把小白送出去,故意那么講,但最后一次,是他和妻子一起送小白去的律師家,等他們回來,小白已經在門后恭候了。他檢查各個房間的窗子,紗窗都關得好好的,看不出哪里有漏洞。人有人的厲害,貓有貓的厲害,顏之回算是領教了。
不久,戴小衛聽說學校英語組有個老師養的貓丟了,幾天都沒找到,急得直哭,她又把小白送了過去。英語老師住的小區比較遠,她看到小白就像看到親人一樣,這回應該沒問題了吧。下班后,戴小衛回到家,小心翼翼打開門,沒見到貓,清早吃食的盆子還在廚房門口的墻腳下,她松了一口氣,同時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眼淚簌簌而下。第二天,她一到學校就去了英語組辦公室。英語老師站起來抱著她說:“小白‘socleverand pretty’,我太愛它啦!”仿佛她是小白似的。戴小衛不怎么喜歡這位英語老師的做派,但一點也不懷疑她對小白的感情,心里更加踏實了。她問自己辦公室一位剛畢業的碩士,才知道從英語老師口里說出的那個詞語翻成漢語,是“好乖巧、好漂亮”的意思?!斑@還要你說!”她嘟囉了一句,弄得那個碩士以為自己翻錯了,她連忙賠上笑臉說:“對不起,我不是說你。”
傍晚,戴小衛哼著小調打開家門,一道白色閃電從房間射過來,直撲到她身上。十來分鐘后,她接到英語老師打來的電話,說小白不見啦。戴小衛告訴英語老師:“我回來才知道,小白回家啦,明天我再給你送過來吧?!庇⒄Z老師在那邊啞著嗓子說:“算了,他們都說白貓近于狐,太有靈性了,不是我們這等人家能養的?!闭f罷就掛了。待顏之回回來,戴小衛迫不及待地跟他講起小白的事:“老顏,反正送不出去了,我們自己養著吧,我們不餓也有它一口飯吃。”
經歷前兩次被送走事件,小白更加黏人。它黏人的方式也很特別,賴在戴小衛身上,卻總是看著顏之回。那無辜的眼神里,似有委屈,又似有責怪,似有依戀,又似有決絕,看得顏之回心里發緊。最讓顏之回忍無可忍的,是那天晚上,他和戴小衛在床上“嘿咻”,因為剛從宋南子那里回來,恢復沒那么快,而戴小衛意愿比較強烈,他拼了老命才讓她滿足,隨后自己一頭趴在床上。良久,他覺得有點不對勁,側過臉一看,小白像人一樣坐在他和戴小衛邊上,極為認真地看著他倆。他嚇得滾到了地上,戴小衛則笑得差點岔了氣。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顏之回下決心要讓小白在家里消失。他私下里琢磨過很多辦法,甚至起過將它毒死的念頭,但顏之回終究是個心地良善的老實人,不可能下那個手。
機會總是會留給有準備的人。過了兩周,顏之回接到廳里通知,要去一個邊地城市,參加省礦業安全與環保工作會議,為期三天。他靈機一動,何不把小白也帶過去呢!他沒敢把這個主意說給戴小衛聽,她要是不同意,那就再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了。
出差前一天下午,他去了一趟“瑞和蘭庭”,宋南子在給他洗腳的時候,他很想把這事說給宋南子聽。這么好的主意,總得有人分享吧。但他從沒和宋南子提起過小白,有幾次也很想說,又覺得不說為妙,講不出什么理由。既然貓的事沒讓她知道,那這件事說出來就太突兀了。顏之回最為自得的,即自己天性中的這種謹慎。
洗完腳,兩人照例要纏綿一番。天性謹慎亦磨煉出了顏之回敏銳的感覺。他第一次覺得宋南子有些心不在焉,柔順中隱隱透出些敷衍,眼神里無端閃爍著幽怨。她似乎沒有像平日那般,把他供奉為“王”,而是仿佛服務于一個非法占有她的男人。顏之回離開“瑞和蘭庭”時頗為落寞,竟不記得是如何和宋南子告別的了。
第二天上午,等戴小衛去了學校,顏之回從陽臺上找出一個紙箱,在箱蓋和四周鑿了些洞眼。他將小白放進去,同時放進去足夠的食物,還有戴小衛為它買的所有衣被。他把紙箱用晨光透明膠封好,用纖維繩系好,提著下樓,放進了轎車的后備相。臨走時,他給妻子留了一張字條。
一路上,后備廂沒有任何動靜。顏之回擔心小白會不會有個三長兩短。他在“桃源\"服務區停了車,特意捧起紙箱,將耳朵貼在箱蓋上,能聽到里面均勻的呼吸聲,才放了心。下午三點,顏之回駛入開會所在的市區時,他看到名牌上有個仙子湖公園,就直接開了過去。不是雙休日,公園里人不多,他提著紙箱信步走到遇仙亭,先是將紙箱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顯得太扎眼,把它挪到向湖一面的美人靠底下,又似乎太隱蔽。最終,他選擇了放在入亭門口右邊的紅色圓木柱下面。這里的好處是,亭外的人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看不到,但只要進了亭子,必然會注意到這個不同尋常的紙箱。
坐在亭子里欣賞了幾分鐘湖光山色,也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他最后一次將耳朵貼在箱蓋上,聽到里面均勻的呼吸聲,仿佛亭外一湖碧水那曼妙的漣漪。
還在酒店和其他與會嘉賓一起吃晚飯的時候,顏之回就接到了妻子打來的電話。妻子的情緒倒是沒有想象中激烈,只是批評他事先不打商量,弄得她都沒好好和小白告個別。
會議平淡乏味,與會代表輪流發言,講述各自的成績和經驗,其實每個人手上都發了一大本,看看不就行了。他借口廳里有事,提前一天離會。那天一大早,他趕到仙人湖公園。公園還沒開門。等了十多分鐘,一個瘸了腿的老頭才一搖一擺過來,狐疑地看著他,但還是把門打開了。他直奔遇仙亭,紙箱沒在那里了。他仔細查看了亭外的垃圾桶,還有周圍的湖邊山腳,都沒有那只紙箱的半點痕跡。他忽然心神不寧,眼皮跳動如彈簧,右額角的青筋直往外突,腹部一陣脹痛,他不得不彎腰按住肚子,半天起不了身。
走出公園,他開車上了高速,一路上很順利。在西郊的加油站加滿油之后,他去了“瑞和蘭庭”。宋南子不在,手機處于關機狀態,可能是外出買菜或逛街去了,手機忘了開,雖然這是極為罕見的情況,但并非沒有可能。傍晚時,他在小區里轉了一圈,碰到兩個遛狗的中年婦女,一個陌生,一個面熟,似乎都沒有說話的興致,不約而同地尬笑一下,他匆匆返回公寓。
夜漸漸加深,還是不見宋南子的蹤影和音信。顏之回在復式公寓里上蹄下跳,他看到每個房間都清理得異常整潔,全然一副主人出了遠門的樣子。
當無望像夜幕般將他一層層裹得越來越緊時,他癱坐在沙發上,猶如決堤之水,號陶大哭。
接下來第二天、第三天“瑞和蘭庭”5棟的那套復式公寓皆寂然無人。顏之回每去一次,這個公寓就陌生幾分,直到那天,他像闖進了別人家里,而宋南子仿佛從未存在過,他就再沒來了。
顏之回跑遍這座城市的所有洗腳城,都沒能找到宋南子。他漸漸神思恍惚,干什么事都不上心、不來勁。有一天,他在辦公室把電話機當打印機,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瞧,硬說里面卡了紙。同事打電話給他妻子戴小衛,告知情況。戴小衛說:“老顏這一陣是不對勁,天天回來講,去了這個洗腳城那個洗腳城,其實我跟了他的稍,他按時上下班,哪兒都沒去,我以為他是故意顯擺,也沒在意。如果這樣,那我得帶他去醫院做個檢查?!?/p>
檢查的結果,是阿爾茨海默病早期。戴小衛不得不替顏之回辦理提前退休手續。從領導到同事,都深感惋惜,深表同情。廳黨委特意開會決定,讓這位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在副處級職位待了十七年的好同志,按二級調研員退休。戴小衛感激涕零。
顏之回病情發展很快。他越來越沉默寡言,但眼里一刻都不能沒有妻子。妻子一旦有什么事情,移出他的視線,他就會像老虎一樣彈起,不顧一切地往門外沖,直到重新看到妻子,才有如洪水退潮,迅速安靜下來。戴小衛只好像拎著一件笨重的玩具那樣,時刻陪著他,隔三岔五和他聊些往事,其實都是自說自話。
兩年后的一個黃昏,幾只烏鶇在窗外啁啾,大約是找窩唄。小區的樟樹頂上藏著好幾個鳥窩。戴小衛和足不出戶、幾天說不出一句話的顏之回聊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顏之回像一記悶雷,突然插話說:“對不起小衛,我在‘瑞和蘭庭’養過一個女人,她是27號”戴小衛愣了愣,沒弄明白,大聲問他:“你說什么呀,再說一遍!”她把耳朵支過去。顏之回低下頭,好像認罪似的,一字一頓清晰地說:
“我在‘瑞和蘭庭’養過一個女人,她是27號”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我當處長的時候?!?/p>
“你怎么不說當廳長的時候呢?!?/p>
戴小衛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淚直甩,笑得喘不過氣來,嚇得蹲在她椅子底下的那只白貓一溜煙跑出去了。
良久,她起身,抱住自己的老公抽泣道:“顏之回啊,你做了一輩子老實人,今天總算吹了一回牛皮。行,算個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