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與北宋后期的金石鑒藏世界

關鍵詞：黃庭堅；北宋；金石鑒藏

在清代學術史中，金石考據與收藏活動達到極盛狀態。值得注意的是，活躍于這一時期的碑學書法家普遍熱衷于搜集各類金石拓片，他們通過長期不斷地觀摩研習，深入領會古代銘刻文字的古樸韻味，并把這種審美特質巧妙地融入自身的筆墨實踐活動?？涤袨樵诰哂欣锍瘫饬x的《廣藝舟雙楫》中，不僅高度評價北宋書法家黃庭堅的藝術造詣，更對其倡導的“古拙”“渾厚”等美學理念進行繼承與發展。通過系統分析黃庭堅及其交游圈留下的詩文作品，特別是各類金石題跋文獻來還原其參與金石文化的具體途徑，進而探討金石學與書法藝術的內在關聯，以期為闡釋“金石如何演變為藝術”這一命題提供新的思考維度。

一、黃庭堅的金石收藏

公元1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這個時間段，在劉敞和歐陽修等文壇名家的引領下，北宋士大夫階層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金石研究熱潮。他們不僅系統搜集古代青銅器和石刻遺存，還開創性地編纂《先秦古器記》《集古錄》等學術專著，為后世金石學研究奠定十分重要的基礎。值得關注的是，這一學術運動獲得皇室的積極支持，仁宗皇帝不僅詔令刊刻篆書《石經》，還親自題寫功臣碑額，更把宮廷珍藏的古器拓本賜予朝中重臣。在官方和民間力量的雙重推動下，金石鑒藏活動逐漸發展成為士人文化生活的重要內容，參與者囊括從權貴重臣到寒門士子的各個社會階層。身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就是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開始他的金石收藏實踐。

宋元豐三年（1080），黃庭堅在調任太和縣令途中，專門拜訪時任舒州知州的舅父李常，在這次為期十天的探親時間里，他結識了李常的女婿丘楫。黃庭堅在《青牛篇題名》中對這段交往過程進行詳細記載，說的是二人一同游覽潛山的勝景，黃庭堅應邀題寫《青牛篇》。因賞識丘楫在書法方面的造詣，黃庭堅便把自己珍藏的“數種右軍書”贈予他，還附上一首詩《以右軍書數種贈丘十四》，內容為“丘生神采若春明，和煦催發萬物榮。目含精光齒賽玉，蕓窗獨坐擁書城。松煙研就臨真跡，筆勢含鋒氣韻清，問道淵源出《蘭亭》。憶昔癡迷翰墨事，銀鉤蠆尾滿箱盈，今贈君家飾素屏。小字切忌效凍蠅，《樂毅》遠勝《遺教經》。榜書首推《瘞鶴銘》，官奴草圣欺張英。步人后塵終落伍，別開生面始通靈……”這首七言古詩有著重要的史料價值，既證實黃庭堅收藏王羲之書跡的事實，又體現他稱贊《樂毅論》“寬博有余”、《瘞鶴銘》“法度森嚴”的獨特審美見解。

現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的越州石刻本以及安思遠舊藏本雖是宋代翻刻的，但依然能幫助我們理解黃庭堅“瘦勁無俗氣”（《跋翟公巽所藏石刻》）的審美評價?！动廁Q銘》的接受歷史是從北宋慶歷年間開始的，蘇舜欽在題詠詩里甚至直接將它歸為王羲之的作品，通過與《黃庭經》進行并置，強化其“書圣”淵源。盡管這塊刻石“常遭江水浸沒”，但還是有藏家趁著枯水期進行拓制，從而使它得以流傳?，F存所謂的“宋拓”潘寧本，實際上是清初的制品，真正的宋拓已完全不存，因此我們無緣得見黃庭堅舊藏本的原貌。

二、黃庭堅的金石賞鑒與品題活動

1.《跋翟公巽所藏石刻》考論

《跋翟公巽所藏石刻》是黃庭堅金石題跋中的重要文獻，最早在南宋乾道本《豫章黃先生文集》卷28中出現，該文集是黃庭堅表弟李彤在洪炎所編《豫章集》基礎上增訂而成的，具備較高的文獻可靠性。值得關注的是，黃庭堅生前文集以及洪炎初編本都已散佚，不少珍貴文獻幸虧李彤輯錄才得以保存，這組極具價值的金石題跋就在其中。這組題跋共有20條，在形式方面呈現獨特的結構特征，盡管各條之間相對獨立，但末條有著明顯的總結性質，暗示這組文字或許是一次性完成的整體創作。仔細查看其內容，主要涉及三個方面：一是對具體的石刻作品進行品評，如《石鼓文》《瘞鶴銘》等；二是對書法風格的鑒賞標準，如“瘦勁無俗氣”“用筆圓熟”等；三是對作品真偽展開考辨，如指出《遺教經》并非王右軍所書[1]。從文本構成情況來看，其中3條也就是第4、16、18條與其他條目存在明顯差異，第4條討論的是金文，第16條涉及《淳化閣帖》，第18條品評的是偽作墨跡，這些內容和題名“所藏石刻”并不相符，很有可能是后世編纂時混入的其他題跋文字。這種“錯簡”現象在宋代文集編纂過程中并不少見，需要審慎對待。

關于寫作時間，依據題跋里“元祐中，余在京師”（第8條）以及“中年來”（第12條）等線索，再結合黃庭堅和翟汝文的行蹤進行考證，能夠確定該題跋撰寫于宋紹圣元年（1094）冬天。此時恰好是黃庭堅政治生涯的一個轉折點，也就是他被貶謫到黔州之前，在汴京等待審查的那兩個月時間。這一時期黃庭堅雖說身處政治困境中，但依然保持著非常旺盛的藝術創作能力，還接待了包括翟汝文在內的眾多訪客。

翟汝文，字公巽，北宋重要的政治人物，且與黃庭堅的交游往來十分密切。《宋史》本傳記載他“從黃庭堅游”，而《跋翟公巽所藏石刻》正是他們這一交往關系的重要見證物。題跋中所體現出來的黃庭堅對翟氏收藏的推崇與期許，反映北宋士大夫之間以金石作為媒介的文化互動模式。

從學術價值的角度來看，這組題跋展現出黃庭堅成熟的金石鑒賞眼光。他既能從筆法特征方面辨別作品的真偽（如指出張旭書跡大多是贗品），又能確立相應的審美標準（如推崇《石鼓文》“圭璋特達”），既關注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如評顏真卿書法），又注重作品的文獻價值（如考辨《遺教經》的年代）。這種多維度的鑒賞方法，代表了北宋金石學的重要發展方向。這組題跋的寫作情境有著特殊的意義，它產生于黃庭堅政治上失意的時期，卻成為其文化影響力的一種體現。通過為收藏家撰寫題跋，黃庭堅得以在特殊的境遇之下繼續參與金石文化活動，這種“以文會友”的方式，展現出北宋士人文化生活的韌性。

2.金石賞鑒經驗的積累

黃庭堅的金石賞鑒體系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通過三個重要途徑逐步構建的復合知識系統。

首先是跟收藏家進行深度交往的途徑。宋元豐七年（1084）齊山訪沈遼的時候，黃庭堅親睹其“溢出周秦”的珍藏物件，這批年代跨度數百年的陶瓦金銅器物，為他提供早期文字演變的實物參照依據。次年（1085）五月在趙挺之處的觀摩經歷更具學術價值，趙氏所藏《絳帖》等刻帖系統展示書法史的發展脈絡，而《高陽郡隆圣道場碑》等唐代原拓則呈現墨跡與石刻的轉換關系。

其次是宋元祐年間（1086—1094）的京師鑒藏活動途徑。這一時期黃庭堅跟李公麟、榮輯等收藏家往來相當密切，從而形成獨特的鑒賞方法。在《跋李伯時所藏篆戟文》當中，他敏銳地注意到錯金工藝這一“非拓本所能傳”的細節內容，展現出對實物特征的精準把握能力。而榮輯所藏當時價值20萬錢的《孔子廟堂碑》唐拓本，使黃庭堅接觸到頂級碑版的物質形態與市場價值情況?？梢哉f，這些經歷使他的鑒賞眼光兼具藝術性與學術性。

還有一個途徑是積極參與集體學術活動。元祐年間，黃庭堅與張舜民共同研究《詛楚文》，既認真進行文字訓釋工作，又密切關注書法特征情況。宋元祐八年（1093）“海昏雅集”舉辦時，黃庭堅不僅用心鑒賞新出土的《顏家壟斷碑》，還仔細考辨李安行所藏編鐘銘文，并指出其“類殳書”的書體特征。這些學術活動促使他將金石研究納入學術共同體的討論范疇。

黃庭堅的鑒賞實踐具備3個十分鮮明的特點：其一，他成功突破“名家范式”限制，將周秦古器銘文等無名氏書跡納入審美體系；其二，他著力建立“物質性認知”，注重原器工藝、拓本年代等非文本信息；其三，他有效形成“比較分析法”，通過版本比對揭示摹刻的失真現象。這種鑒賞模式既與歐陽修的史料考證方式不同，也與米芾的個性品評模式有別，代表著北宋金石鑒賞的第三種路徑。

黃庭堅把鑒賞經驗轉化成系統的知識表達形式，在《跋翟公巽所藏石刻》這一作品中，他構建起“筆法—結體—氣韻”的三維評價體系；論述《石鼓文》時，注重其“圭璋特達”的筆法特質；評價《瘞鶴銘》時，關注其“大字之祖”的結體創新；鑒賞王著書時，指出其“用筆圓熟而病在韻”的氣質缺陷。這種結構化的品評語言，標志著北宋書法批評朝著專業化方向轉變。

三、金石鑒藏經驗對黃庭堅書學思想的影響

1.審美理念的重構：從拙厚到質厚的美學轉向

黃庭堅經過長時間的金石鑒藏實際操作，構建起以“拙厚”為核心的美學體系。在《跋翟公巽所藏石刻》中，他用“圭璋特達”評價《石鼓文》作品、拿“瘦勁無俗氣”形容《樂毅論》書法，這些審美方面的語匯都源于他對金石文字物質特性的深入體悟。黃庭堅把這種審美認知提升為系統的書學理論，在《李致堯乞書書卷后》中提出“凡書要拙多于巧”的創作準則，在《與宜春朱和叔書》中更清晰地主張“以質厚為本”筆法的要義。這種轉變本質上是把金石文字的物質性特征，注入青銅器銘文的澆鑄感、石刻文字的剝蝕感，轉化成筆墨語言的審美標準。黃庭堅晚年行書中特有的“顫筆”技法和輻射式結體，正是這種金石感的視覺化呈現，通過筆鋒的絞轉運動模擬金石文字的凝重質感，利用結構的開合變化再現碑版文字的空間張力。這種把物質特性轉變為形式語言的能力，使其書法在北宋書壇中獨樹一幟。

2.經典譜系的重塑：從名家到非經典的范式拓展

面對因宋代刻帖大量盛行造成的書法范式固化問題，黃庭堅憑借金石鑒藏開辟出一條書法革新路徑。他采用雙重策略開展書法創新工作：一方面把無名氏的金石文字納入經典體系當中，比如在《評書》中指出“漢時石刻篆隸，頗得楷法”，主張依靠篆隸修養去理解《蘭亭序》的真正內涵；另一方面又對傳世經典進行“金石化”的解讀方式，比如稱王獻之《廿九日帖》“有秦漢篆筆”。最能體現其策略特點的是他對《瘞鶴銘》開展的經典化運作，盡管歐陽修已經指出其風格接近顏真卿而非王羲之，黃庭堅依然堅持把它歸為王羲之的作品，這種看似存在矛盾的表述，實際上是借助“書圣”的權威來提升無名氏書跡的地位。這種策略與《汝帖》收錄商周金文的編纂理念相互呼應，共同構成北宋中后期書法經典的擴容運動。黃庭堅通過這種方式在維護“二王”正統地位的同時，也為書法創新引入“非經典”的金石資源。其晚年草書中流露的“屋漏痕”筆意與“萬歲枯藤”的線條質感（見圖），正是“經典—非經典”互鑒的創作成果[2]。

3.師古方法的革新：從形似到神取的臨摹轉型

金石鑒藏經驗讓黃庭堅突破傳統帖學的“形似”臨摹觀念，從而建立“神取”的全新方法論。在《跋翟公巽所藏石刻》中，他特別強調“熟觀”而非“摹寫”的學習方式，認為深入觀察《石鼓文》能悟“正書、行、草法”。這種觀念來源于金石拓本的特殊性，因風化剝蝕造成圖像失真，追求外形準確已無意義，必須轉而捕捉其內在的“勢”與“韻”。黃庭堅把這種鑒賞經驗提煉成“古人用筆意”臨摹理念，主張“透過刀痕見筆痕”“超越表象獲取本質”，其著名的“觀蕩槳而悟筆法”軼事正是這種思維方式的延伸，把自然現象與金石文字都當作感悟筆法的媒介。這種師古方法直接影響他的教學實踐，在《論書》中告誡后學“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強調文化修養比技巧訓練更為重要。這種將金石鑒賞提升至哲學認知層面的做法，標志著北宋書法教育從技進于道的深刻轉變[3]。

四、結語

作為士大夫文人代表的黃庭堅，以其獨特方式參與金石文化，雖未成為頂級收藏家，卻依靠廣泛交游構建起豐富的鑒賞網絡。他雖不以考據能力見長，卻開創以書法為本位的品評范式，這種“以鑒代藏”模式展現了北宋士人文化生活的多樣包容。通過深入研習《石鼓文》《瘞鶴銘》等金石文字，黃庭堅提煉出“拙厚”“質厚”等審美范疇，不僅重塑宋代書法批評的話語體系，還影響其書法創作獨特筆墨語言的形成。

參考文獻：

[1]李雙陽.論黃庭堅的書寫意識[J].美術大觀，2024（10）：14-19.

[2]黃偉豪.賦可補史：黃庭堅兩篇不明律賦與北宋科舉及試賦的雙向互證[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52（02）：19-29.

[3]張玉.安岐古書畫鑒藏研究[D].中國藝術研究院，2023.

作者簡介：

查丹妮（1986—），女，漢族，江西修水人。大學本科，文博館員，研究方向：北宋文化、黃庭堅文化、修水縣歷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