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基耶斯洛夫斯基;《藍白紅三部曲》;存在主義哲學【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21.014【文章編號】2097-2261(2025)21-0046-03
一、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終極追問
基耶斯洛夫斯基三部曲的創作靈感源自法國國旗的三種顏色一藍色象征自由,白色象征平等,紅色象征博愛。這些誕生于法國大革命的理念,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鏡頭下被剝離了政治外殼,轉化為對個體生命經驗的深刻剖析。
三部曲雖然在敘事上相對獨立,卻通過微妙的人物交叉和主題呼應構成了一個有機整體。《藍》講述了一位在車禍中失去丈夫和女兒的女性朱莉如何從自我封閉走向情感解放;《白》描繪了波蘭理發師卡洛爾與法國妻子多明妮之間充滿報復與糾葛的畸形關系;《紅》則聚焦年輕模特瓦倫丁與退休老法官之間跨越代際的精神對話。三個故事最終在一場海難中交匯,七位幸存者一來自三部電影的主角們在命運的安排下相遇,構成了基耶斯洛夫斯基對人際關系偶然性與必然性的詩意表達。
二、自由的困境:《藍》中的存在主義抉擇
《藍》作為三部曲的首部,以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拉開序幕。著名作曲家帕特里斯和他的女兒安娜在事故中喪生,只有妻子朱莉幸存。這一悲劇性開場不僅奠定了影片的情感基調,也提出了基耶斯洛夫斯基對自由本質的核心追問:當一個人從所有社會關系和情感羈絆中“解放”出來,她是否真的獲得了自由?朱莉的掙扎與覺醒過程,呈現了存在主義哲學中自由與責任、記憶與遺忘、自我與他人之間復雜的辯證關系。
(一)創傷記憶與虛假自由
車禍后的朱莉表現出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一—她試圖吞藥自殺未遂,出院后立即著手切斷與過去的一切聯系:委托律師賣掉豪宅,將丈夫未完成的樂譜扔進垃圾車,甚至與丈夫的好友奧利維爾發生關系。這些看似解放自我的行為背后,隱藏著朱莉逃避痛苦的深層心理機制。基耶斯洛夫斯基通過一系列富有象征意味的場景揭示了朱莉所謂“自由”的虛幻性。藍色泳池在影片中出現了四次,每次朱莉感到過去記憶侵襲時就會跳入水中尋求解脫。泳池成為她逃避現實的避難所,藍色的水體象征著她試圖沉浸其中的遺忘狀態。然而,隨著劇情發展,這些游泳場景的時間越來越短,暗示這種逃避策略的失效。當朱莉在泳池中突然被丈夫創作的旋律打斷而驚慌浮出水面時,基耶斯洛夫斯基以驚人的視覺語言表明:真正的記憶無法被意志力消除,它們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重新浮現。
另一個關鍵細節是那串藍色玻璃吊飾,它是朱莉女兒留下的遺物,也是朱莉無法徹底拋棄的過去象征。當她最終決定將它交給奧利維爾時,這個動作標志著她開始接受記憶作為自我的一部分,而非必須擺脫的負擔。朱莉在影片結尾的淚水,象征著她從自我封閉的情感死亡狀態中復蘇,重新獲得了感受痛苦、感受生命的能力。
(二)他者作為自由的必要條件
《藍》最深刻的哲學啟發或許在于:真正的自由不是通過切斷與他人的聯系實現的,恰恰相反,只有通過承認并接受他者的存在,個體才能獲得完整的自我。這一主題通過朱莉與幾個人物的互動逐步展開。
朱莉與丈夫情婦的相遇是影片的轉折點。當她發現帕特里斯長期有外遇且對方已懷孕時,最初的震驚和憤怒逐漸讓位于一種奇特的共情。她不僅沒有報復這位名叫桑德琳的女人,反而決定將本要出售的豪宅贈予她。這一看似悖理的行為實則是朱莉精神解放的關鍵一步一—通過承認丈夫的不完美和復雜性,她得以從理想化的婚姻記憶中解脫;通過慷慨對待“情敵”,她超越了自我中心的痛苦,體驗到給予的自由。
基耶斯洛夫斯基在《藍》中構建的自由觀既不同于啟蒙時代的理性主義自由,也不同于后現代的相對主義自由,而是一種存在主義式的自由一—它承認生命的偶然性與痛苦不可避免,但堅持認為人始終保有對自身態度的選擇權。朱莉最終獲得的不是從痛苦中解脫的自由,而是帶著痛苦繼續生活的自由,這種自由因真實而顯得尤為珍貴。
三、平等的幻象:《白》中的愛情權力學
如果說《藍》探討的是個體內心的自由困境,那么《白》則將鏡頭轉向了人際關系,特別是兩性關系中的平等問題。通過波蘭理發師卡洛爾與法國妻子多明妮充滿報復與糾葛的婚姻故事,基耶斯洛夫斯基解構了現代愛情中“平等”這一理想化概念,揭示了其背后復雜的權力動態和情感經濟學。《白》以其黑色幽默的敘事風格和道德暖昧的人物塑造,呈現了一幅關于愛情與報復、尊嚴與占有的現代寓言,迫使觀眾重新思考“平等”在親密關系中的真實含義。
(一)性政治與尊嚴經濟學
《白》開篇即呈現了一個極具羞辱性的場景:巴黎法庭上,多明妮以丈夫卡洛爾“性無能”為由申請離婚。語言不通的卡洛爾笨拙地為自己辯護,卻不得不當眾討論最私密的生理問題。這一場景不僅確立了影片的戲劇沖突,也隱喻了東西歐關系中隱含的權力不對等一—來自波蘭的卡洛爾在富裕的法國顯得格格不入,正如他在與多明妮的關系中始終處于弱勢地位。基耶斯洛夫斯基通過這一設定,巧妙地將個人層面的性別政治與國家層面的地緣政治并置,暗示“平等”問題在不同尺度上的相似性。
卡洛爾隨后的遭遇進一步強化了這種尊嚴剝奪的主題:他被多明妮設計趕出公寓,被迫在地鐵站用梳子演奏波蘭民謠乞討,甚至不得不藏進行李箱偷渡回波蘭。這些屈辱經歷塑造了卡洛爾的復仇動機,然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深刻之處在于,他沒有簡單地將卡洛爾塑造成受害者,而是展現了復仇如何使施害者與受害者的位置不斷互換,形成一種惡性的權力循環。
影片對“性無能”這一主題的處理尤其值得玩味。表面上,這是導致婚姻破裂的直接原因;深層看,它象征著卡洛爾在跨國婚姻中的全面弱勢一—語言不通、經濟拮據、文化差異都使他無法在與多明妮的關系中建立平等地位。有趣的是,當卡洛爾回到波蘭并取得商業成功后,他的性能力似乎也隨之恢復,暗示心理自信與生理功能之間的微妙聯系。這種身心關聯性在卡洛爾精心策劃的報復達到高潮時表現得尤為明顯一他在與多明妮重聚時證明了自己不再是“無能者”,卻在性行為后將她送入監獄,完成了從被羞辱者到施虐者的轉變。
(二)白色的雙重象征與道德暖昧
《白》在視覺上與前后的《藍》和《紅》形成鮮明對比——基耶斯洛夫斯基刻意減少了高飽和度的色彩運用,代之以更為樸素、近乎黑白電影的影像風格。這種視覺選擇與影片探討的“平等”主題形成有趣的呼應:白色作為法國國旗中間色,既象征純潔也暗示空白;在影片中,它既代表卡洛爾對多明妮理想化的愛情,也暗示這種理想本身的空洞性。
白色意象在影片中多次出現,最具代表性的是卡洛爾記憶中多明妮穿著婚紗的形象。這一反復閃回的影像成為卡洛爾執念的視覺化表現一他將多明妮神圣化、理想化,卻拒絕接受她作為真實個體的復雜性和缺陷。正如評論者所言:“白色在電影中是一種雙重定義,喚起純潔和污穢,愛與恨,幸福與痛苦。它是命運施加于愛人之間的不可抗拒。”這種雙重性正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對愛情本質的理解——它從來不是純粹的平等交換,而是欲望、占有、傷害與依賴的復雜混合。
基耶斯洛夫斯基通過《白》告訴我們,“平等”作為政治理念或許有之價值,但將之直接移植到親密關系中卻可能導致災難。愛情不是權利的平等分配,而是兩個不完美個體在相互碰撞中不斷重新定義彼此關系的動態過程。在這一意義上,《白》既是對浪漫愛情神話的解構,也是對愛情復雜性的致敬一它可能不平等,可能充滿痛苦,但仍然是人類經驗中最能定義我們存在的關系之一。
四、博愛的可能性:《紅》中的連接與疏離
作為三部曲的終章,《紅》將視野從個體內心的自由困境(《藍》)和雙人關系的平等悖論(《白》擴展到更廣闊的社會維度,探討“博愛”在現代社會的可能性。通過年輕模特瓦倫丁與退休法官約瑟夫·凱恩之間不尋常的友誼,以及法律系學生奧古斯特與女友的情感糾葛,基耶斯洛夫斯基構建了一幅關于偶然相遇、命運交織與人性救贖的復雜圖景。《紅》以其精巧的敘事結構、豐富的象征體系和深邃的哲學思考,成為三部曲中最具思辨性的一部,展現了基耶斯洛夫斯基對人性本質和人際連接的終極思考。
(一)電話媒介:現代社會的連接與異化
《紅》開場的電話線路長鏡頭即確立了影片的核心隱喻一在現代社會,技術媒介既連接著人們,也制造著新的疏離。這一主題通過多條電話線敘事展開:瓦倫丁與遠在英國、充滿猜忌的男友米歇爾的跨國通話;老法官竊聽鄰居們的私人談話;奧古斯特與女友充滿誤解的情感交流。基耶斯洛夫斯基敏銳地捕捉到電話這一現代通信工具的矛盾本質一一它縮短了物理距離,卻可能擴大心理距離;它提供了即時連接,卻也可能成為真實接觸的替代品。
老法官的竊聽行為則代表了另一種媒介異化。作為前法律從業者,他本應是隱私權的捍衛者,卻成了最徹底的侵犯者。然而,基耶斯洛夫斯基并未簡單譴責這一行為,而是通過法官與瓦倫丁的對話揭示了更為復雜的道德困境:當竊聽揭露了真相時,是應該尊重隱私而保持沉默,還是揭露真相而破壞家庭?法官最初選擇冷眼旁觀人性的丑惡,直到瓦倫丁的出現動搖了他的犬儒主義,促使他向警方自首。這一轉變象征著技術異化可能被人類的同理心所克服,暗示了博愛在媒介社會的可能性。
(二)雙重鏡像:命運的重復與差異
《紅》最精巧的敘事設計是老法官與年輕法律系學生奧古斯特的命運平行。基耶斯洛夫斯基通過一系列驚人的巧合暗示兩人生命的鏡像關系:他們都曾在考試前掉落書本,恰好翻到考試題目的一頁;都養了一條牧羊犬;都遭遇了愛人的背叛;甚至住在同一條街上卻從未相識。這種結構上的對稱性構成了影片對命運主題的深刻探討——個體的生命軌跡是獨一無二的,還是只是他人故事的重復?
紅色在影片中不僅象征博愛,也暗示著命運的警示與連結。從紅色的吉普車、劇院座椅到廣告牌,這種醒目的色彩不斷出現在瓦倫丁和奧古斯特可能相遇卻最終錯過的場景中,仿佛在提醒觀眾注意命運線索的存在。基耶斯洛夫斯基通過這種視覺語言,暗示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可能比我們意識到的更為深刻,只是需要特定的情境才能顯現。
五、結語: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永恒遺產
《藍白紅三部曲》問世已近三十年,但其中對自由、平等、博愛的探索依然具有驚人的當代性。在全球化深化與價值沖突加劇的今天,基耶斯洛夫斯基對人類基本問題的思考不僅沒有過時,反而因時代變遷獲得了新的共鳴。通過回顧三部曲的核心主題、藝術成就和哲學深度,我們可以更清晰地認識到這位波蘭導演的永恒遺產一他不僅留下了幾部杰出電影,更提供了一種用電影思考人類處境的方式,一種將政治理念轉化為生命體驗的能力,一種在藝術形式與哲學內容間建立完美平衡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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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冷冉(2004-),女,山東青島人,戲劇影視文學專業本科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