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愛情是文學表現生活的永恒母題,在盧梭的《新愛洛伊絲》與湯顯祖的《牡丹亭》中均有深刻體現。在這一主題框架下,女性對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追求,成為兩部作品的共同表達。《新愛洛伊絲》中的自然女神朱莉和《牡丹亭》中的至情女子杜麗娘在艱難的逐愛之旅中的表現既有相同之處,也存在著某些不同,而這些異同恰恰展現出不同民族在刻畫同一主題時的獨特風格。她們都崇尚愛情自由并反對封建束縛,但叛逆方式各有不同;她們都追求美滿婚姻并自我約束,但這種約束力的來源不同;她們都沉浸浪漫愛情并眷戀純潔的自然,但自然在她們的愛情中發揮了不同作用。
[關鍵詞]愛情" "自由" "反抗" "朱莉" "杜麗娘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067-04
愛情是文學史上跨越時空、不分國界的永恒母題,女性對戀愛自由與婚姻自主的追求,更是該母題下最受青睞的敘事焦點之一。18世紀法國作家盧梭創作的書信體小說《新愛洛伊絲》與16世紀末中國戲曲家湯顯祖創作的劇本《牡丹亭》都表現了這一主題。雖然兩部作品體裁不同、創作時代各異,作品風格也呈現出不同特色,但在女主人公塑造上卻具有可比較性。通過深入剖析受西方啟蒙運動理性思潮與浪漫主義共同滋養的“自然女神”朱莉,以及處于中國程朱理學思想桎梏下的“至情女子”杜麗娘,在追尋自由愛情、尋覓終身伴侶過程中的表現,既能明晰二者的異同之處,亦能洞察她們的行為如何映照時代特征又受制于社會規訓,情感如何引領思想潮流卻遭現實排斥。由此得以探究相隔近兩個世紀的中西方文學中,女性追求婚姻愛情自由自主這一普遍規律,同時領略不同民族在表現該主題時呈現的獨特文化風貌。
一、崇尚愛情自由與反叛封建束縛
作為貴族或官宦家庭的女性,朱莉和杜麗娘深知她們無法自由戀愛,但作為妙齡少女,她們無法抑制渴望愛情與自由的天性,于是這兩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女性為了她們“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理想而與時代抗爭。她們在封建秩序和貴族道德的牢籠中拼命地探尋出口,在封建男權社會中尋找女性自由的曙光。在這條坎坷的道路上,朱莉與杜麗娘在相隔近兩個世紀的異域時空中反抗著社會階級、封建門第對愛情的種種束縛,但在這一過程中,她們表現出來的反叛方式、叛逆性格是不同的。
朱莉的反叛發生在現實世界語境中——她明知圣普樂作為家庭教師,在貴族家庭中的地位近乎仆人,卻仍與他相愛。在長期相處中,二人互傳情書,最終私訂終身。當父親公開貶斥圣普樂的平民身份,指責其居心不良時,朱莉當面竭力維護戀人,反抗父親的強權,竟被盛怒的父親毆打至血流滿面、昏迷在地;當父親為家族榮譽與個人顏面,將她作為聯姻工具許配給僅有幾面之緣的俄國貴族沃爾瑪時,她憤怒地直指父親行為的實質,認為自己被當作可任意買賣的商品、毫無尊嚴的奴隸加以出賣,并最終堅定宣告“寧作女兒身死去”[1]。
杜麗娘因在現實世界中背負著重重枷鎖而不敢反抗,她“名為國色,實守家聲,嫩臉嬌羞,老成尊重”[2],始終溫順地做一個封建禮教的“馴化物”,既不敢也根本沒有跳脫禮教束縛的意識,是傳統禮教定義下標準的大家閨秀。父親杜寶對她疼愛有加,為使女兒未來嫁人后知書達理、溫良端莊、光耀家族,特意請來理學衛道士陳最良做老師。陳最良是連青春女子自然萌發的感情苗頭都要扼殺的迂腐之人,他對《詩經·關雎》的“依經解詩”,不僅是對這首愛情詩的歪曲,更刻意掩蓋詩中蘊含的自然純真之情。母親對女兒的愛更加細致入微,就連女兒衣服上的繡花樣式也是母親要操心的東西:“怪他裙衩上,花鳥繡雙雙。”[2]這些都使得杜麗娘“青春的活力和天性的本能在窒息的環境中受到嚴重的束縛”[3],她只能在睡夢中的潛意識里掙脫現實中各種條條框框的捆綁,撕下封建禮教、傳統道德的虛偽面紗,說出青春少女內心深處再正常不過的愛情渴望,急切地呼喊著“要再見那書生呵”[2],希望與他再度“恰恰生生抱咱去眠”[2]。夢醒后杜麗娘尋夢不得,最終在苦苦相思中喪命。作為鬼魂時的杜麗娘更加勇敢,她擺脫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規范,尋到書生柳夢梅,讓其掘墳開棺,期盼著與柳夢梅終生相守,但歷經曲折終于得以復生后,杜麗娘又在成婚之日流露出難以自抑的悲傷,她流著眼淚對柳夢梅傾訴內心的苦楚與隱憂:“怕天上人間,心事難諧。”[2]杜麗娘在現實、夢境、陰間穿梭,但她無視生死、沖破禮教禁錮的“至情”只能在奇幻的夢境中與脫離現實世界的陰間才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相比于朱莉,杜麗娘身上的封建枷鎖更為沉重。程朱理學倡導“存天理,滅人欲”,造成女性精神與行動的雙重壓抑;理學的泛濫催生了大量針對婦女的說教典籍,這類書籍被封建統治階級視為維護男性主導的封建社會統治基礎的工具,因而受到大力提倡,成為程朱理學思潮中的重要支流。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書籍的作者中不乏身為女性的后妃、夫人、大家閨秀,她們自身受封建禮教壓迫難以掙脫,卻又主動將這種壓迫傳遞給更多女性。“那時,從家庭到社會,對女性的道德要求就是好好學習《女誡》《女論語》《女兒經》之類的正統‘婦學’書籍,以便將來做個規規矩矩的賢妻良母,至于少女內在的青春沖動,做家長的往往不是視而不見就是一無所知。”[4]杜麗娘不僅在家庭內部深受父親“言傳”與母親“身教”的影響,更置身于理學編織的“天羅地網”中。因此杜麗娘的行為已經挑戰了當時的禮教,她明知父母禁止游園,卻在春香的陪同下欣賞了滿園春色。復生后,面對父親拒不承認她與柳夢梅的婚事,她敢在公堂上據理力爭;最終她與柳夢梅終成眷屬,堪稱作者對其叛逆行為的終極肯定。
而朱莉所處的時代經歷了西方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對人性自由的解放,追求自我、崇尚自由的觀念已普遍傳播并深入人心,因此朱莉對自由愛情的追求意識比杜麗娘更強烈,行動也更為果斷,其叛逆與抗爭的烈度遠甚于后者。湯顯祖在愛情書寫中更注重人物細膩幽微的心理軌跡與情感表達,而盧梭則更強調人物行動的主動性——此即中西方在表現“愛情”母題時的不同文化取向與民族特色。
二、追求美滿婚姻與自我克制約束
朱莉與杜麗娘在追求自由愛情與美滿婚姻的過程中并非毫無顧忌,而是展現出明確的自我約束意識。受制于時代風貌和社會制度,受思想觀念的影響,朱莉和杜麗娘都不能自由地選擇伴侶。作為貴族小姐,朱莉只能接受封建社會的聯姻;作為官宦之女,杜麗娘也不得不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盡管她們找到了符合自己心意的終身伴侶,但又必須考慮現實世界的種種制約因素,對自己的感情進行克制,這種約束力的來源不同,在她們身上也有著不同表現。
朱莉在追求自由愛情的過程中,始終以道德準則克制個人情感,遵循美德的內在召喚。她主張戀愛自由,但反對愛情至上,因為父親的苦苦哀求,不得不放棄圣普樂。嫁給父親的救命恩人沃爾瑪后,她完成了自身的轉變。雖然她仍然愛著圣普樂,但她不想在失去母親后再失去愛她的父親,從道德上來說,她不能讓她唯一的親人再為她傷心。她認為她過去的有些行為是不合道德的,從今往后,她想先做一個有道德的人,然后再去愛別人,于是,道德戰勝了愛情。朱莉用道德約束著她婚后的一切行為,她不愿向丈夫隱瞞自己和圣普樂的往事,始終忠于丈夫和家庭,同時她也對愛情有了更加理性并合乎道德的認知:“沒有別的情欲比愛情這東西更易使人產生幻覺的了……當愛情在燃燒時人們就相信它永不會熄滅。然而,恰恰相反,正是它的熱度本身在消耗著它,它隨著青春一同耗損,跟著容顏一起衰退。而到了心灰意冷的年齡,它就熄滅了。所以自有人類以來還沒見過一對白發的情夫情婦互相追逐的。”[1]朱莉高度的道德自律,尤其體現在與游歷歸來的圣普樂重逢及重游熱戀故地的過程中。面對久別的戀人,她坦言:“關注他,遠沒有使我感到驚恐,我認為假如他不被我重視,我也就信不著他了……我還是照常那樣地疼愛他,但不是照原先那方式。”[1]可見圣普樂仍然是朱莉心中極為重要的人,她關注他、重視他、疼愛他,但絕不是以一種戀人或愛人的身份,而是將他作為一位關系親近的久別重逢的故友。在“游湖”場景中,當丈夫沃爾瑪外出、二人獨處日內瓦湖——這個曾見證他們愛情的圣地——圣普樂對往事的傾訴激起朱莉內心的情感漣漪,甚至出現“緊握雙手含情脈脈的危險瞬間。但她隨即果斷松手并說道:‘走吧,這里的空氣對我不適合。’”[1]此處 “不適合” 的隱喻,直指二人在婚姻關系外的親密相處違背了夫妻忠誠的道德義務。朱莉以主動終止獨處的行動,將個人情感置于家庭責任與社會道德的雙重審視下,選擇以理性克制取代情感沖動,完成了對自我欲望的倫理規訓。
杜麗娘以封建社會的規則約束自己的行為,“在花園與陰界的短暫叛逆后,轉向了對父權社會秩序的自然認同與主動回歸”[5]。在陰間,杜麗娘勇敢叛逆,而復生后又猶豫顧慮。《婚走》一出中,當柳夢梅提議即刻成親時,杜麗娘堅持女子嫁人須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遵循既定的婚禮程序與禮節。相較于陰界的自由狀態,復生后的她主動將婚姻權交回父母手中,稱:“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2]她以禮來規束處于現實世界的自己,認為既然自己又做回了人,就應恪守禮教對女性的規范,做到不失禮,即便面對心儀的柳夢梅,亦強調對方須具備父權社會所要求的功名身份方可迎娶自己。因此杜麗娘追求的美滿婚姻是要建立在郎才女貌、門戶相當的基礎之上的。“在沒有實現愛情理想時,面對封建禮教的壓迫,杜麗娘表現出不可遏制的主動性,但是當她的愛情理想得以實現后,這種抗爭就停滯不前,甚至向曾經奮力反抗的禮法規范屈服投誠。”[6]她自覺地從游魂狀態的“個體”轉變為遵循社會規范的 “社會人”。
朱莉在擺脫封建門第觀念上顯然比杜麗娘更進了一步,她并沒有要求這位沒有高貴的家世與豐厚的財產且身份低微的家庭教師圣普樂去追求貴族的頭銜,反而更傾慕于作為平民的圣普樂的樸實與博學。兩人所處的不同時代賦予了她們這樣的思想觀念,她們領先于時代但又不能徹底掙脫時代,面對根深蒂固的社會傳統觀念,她們也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的局限性。
三、沉浸浪漫愛情與眷戀純潔自然
朱莉與杜麗娘浪漫純真的愛情敘事,始終伴隨著純潔自然美景的映襯,她們的情感或因自然景色的陶冶而更顯甜美,或因自然氛圍的浸染而更顯悲涼。作為重要外在維度的純潔質樸的自然深度融入她們的愛情建構,對情感發展產生了不同維度的影響。而這種作用方式的差異,恰是中西文化語境及自然審美觀分野的生動映射。
朱莉的愛情萌發于最自然的狀態中,她與家庭教師圣普樂在共同生活和互相了解的基礎上自然而然地產生了感情,這種關系一經確立,兩人的愛意便如純潔的自然般率性流露、自由表達。朱莉利用一切機會與圣普樂在優美寧靜的大自然中偷偷約會,“在開滿鮮花的高山附近的小村子里,有流經草地的小溪,兩岸有寂靜的灌木叢和小樹林”[1]。他們在這大自然為他們巧妙布置的環境中談情說愛。在這對熱戀的情人眼中,自然景色也因為他們的愛情而變得更美,他們眼中的草木、天空、鳥兒、流水、葡萄園都因被一種神秘的魅力籠罩著而熠熠生輝,大自然的一切都好像是為他們而準備,正如圣普樂所感受到的,美麗的大地就像一張為情人提供的新床,上面有他們約會的喜悅。他們的愛情與自然融為一體,自然景色作為他們愛情的襯托,使他們的感情更顯真摯深切。
與朱莉基于人際互動漸生情愫不同,杜麗娘的情并非發端于現實人際交流,而是由春色所觸發的,“情本無心,發乎天然”[2]。杜麗娘初次游園,看到花園中絢麗的春光,姹紫嫣紅、生意盎然,盛開的百花、雙飛的鶯燕使她不禁感嘆:“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2]但這片刻的驚喜很快轉為對青春流逝的悲嘆,對年已及笄的杜麗娘來說,自己的青春正如此時滿園的春色,雖“顏色如花”,但若不及時把握,終將虛度年華,只余光陰易逝的嘆惋與悔恨。在杜麗娘看來,唯有在如春色般的妙齡年華嫁得良人,方能讓青春無憾。因此,這春色既喚起杜麗娘對浪漫愛情的向往,也成為其“傷春”情懷的源頭。
相較于朱莉,春光帶給杜麗娘的并非滿心歡喜,而更多是悵惘與悲戚,這種情感差異與二者所處的文化語境緊密相連。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青春如春日般被視為人生最富生機的階段,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價值觀念,非但不鼓勵女性追求自我提升,反而要求她們保持“無知”狀態,專注于研習侍奉夫婿、孝敬公婆的婦德。在此語境下,女性對青春的珍視尤顯迫切——妙齡女子如春花般嬌艷,她們不愿自身年華如春光凋零般失去價值,因而渴望在最珍貴的青春時光許配如意郎君。明麗春光在喚起觀者審美愉悅的同時,更易引發妙齡女子對春光易逝、青春難駐的惆悵,而“傷春”便成為其抒發感傷情緒的重要方式。
朱莉所處的時代雖崇尚理性,但部分虛偽墮落的貴族并未以理性道德律條嚴格約束行為,反而深陷夫妻不忠、縱欲放蕩、鮮廉寡恥與矯揉造作的生活泥淖。在此語境下,自然本真的生活形態與純潔的男女之情,成為反叛貴族虛偽文明、崇尚自然純真愛情的青年女性所向往的情感范式。她們在自然中追尋質樸的生活方式與浪漫情致。朱莉對自然的熱愛,源于其對貴族沙龍虛偽社交的厭棄:“沒有貴族沙龍中尖酸刻薄的諷刺,沒有故作俏皮的談吐,沒有言不由衷的試探,他們的愛情不再是轉瞬即逝的逢場作戲。”[7]在清新明澈的自然空間里,朱莉與圣普樂無需忌憚貴族道德的虛偽規訓,無需提防他人監督,能夠毫無保留地展現本真自我、傾訴真摯情感,實現心靈的深度契合。
四、結語
朱莉與杜麗娘雖歷經命運的重重磨難,但其生命始終洋溢著熱烈與勇毅的氣息。她們不甘被傳統規訓,而是以行動彰顯主體性。她們以各自的方式向腐朽道德觀念發起挑戰,這種力量雖顯微弱,卻體現了女性爭取愛情自由、掙脫封建枷鎖的勇氣。朱莉的人生軌跡,展現了從充斥虛偽道德的貴族社會中抽離、以本真狀態生活的可能,成就了順乎自然法則、兼具理性與感性的“自然女神”形象;杜麗娘的經歷則印證了真正的愛情足以“跨越生死”,她無疑是“至情”精神的化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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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侯宇霞,天津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