縈夢芷溪
穿村而過的溪,奔騰千年,上溯遠古,其水盈盈。讓人神往的是溪岸洲渚原莽平闊,有草萋萋,葉碧花白,芬芳四溢,其草名芷。溪因草名,村以溪名。這里是連城芷溪。
這里“芷”的印痕太深太重,以芷為名的村落,以芷取名的男女,以芷為號的商家店鋪……不用去尋,芷草就在綿長逼仄的小巷內;不用去覓,芷草就在曲曲彎彎的水圳里。圳水漫過石階,流淌著浣紗績麻洗菜淘米的田野牧歌,更有衣棰起落寒砧斷續,以及少年們折放紙船的歡聲笑語。圳水的清碧就是芷草的綠,圳水的氤氳就是芷草的韻。
走過青磚小巷,走過石板小巷,十里方圓千家煙火,74座宗祠,數百座青磚灰瓦宅門大院,鱗次櫛比。每座宅院都有幾分相似,駐步細觀,悉心辨識,它們有著自己的故事。
小巷勾連,主道為街衢,有拱橋店、涼棚街、三角坪。茶樓、酒館、客棧,米店、鹽鋪、京果、食雜,剃頭、裁縫、打鐵、木作、診脈,裱畫、古玩,百業俱興。最為可貴的是能工巧匠精益求精,手藝世傳。
巷里巷外,門樓匾額廳堂楹聯古色古香,含義深奧,思之悟之。邊走邊看,半晌午東西南北才走過一角。宅院宏闊,巷道縱橫,讓人流連不已。
小巷最歡快的時日是正月。醇厚的文化底蘊似火山在民俗風情中噴涌。犁春牛、走船燈、十番、嗩吶,紅龍纏柱、花燈出游,讓人沉浸在追求幸福的歡樂之中。
最值得稱道的是芷溪花燈。它源自蘇州,三百多年歷史,名列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其燈竹篾作架,彩紙糊裱,燈高五尺,三層六角,狀如閣樓,閣壁裝飾人物花鳥,栩栩如生。安99盞琉璃油杯,逐一點燃,紅光灼灼焰熾團簇,斑斕耀眼共組一燈。
鑼鼓開道,花燈出案,一隊二三十人,鞭炮伴燈而行。一村百燈,百燈巡游,萬盞星光,游燈者數千人,觀燈者如堵如潮。焰火星雨般傾瀉,爆竹漫天轟響雷鳴。百燈匯集首尾相銜,于是,一條燈火長龍在巷中嬉戲騰躍。天上彩云追月,星光璀璨;地上萬盞燈火,點點鋪灑。爆竹焰火制造出薄霧云紗,煙云裊裊天地相接,分不清哪是天上的星,哪是地上的燈。
登高俯瞰,花燈蜿蜒,到達終點—芷溪牌坊。此時,焰火煌煌,飛逸恣肆,澎湃汪洋,燈龍入海,鼓炮震天,萬眾喧騰。極目望遠,古巷中黃氏家廟、龜山公祠……一眾祠堂老厝,夜空里被燈光映射得更加巍然。
長龍游罷,百燈歸家。鑼鼓停而復響,氣勢不再磅礴,聲轉綿軟悠揚。小巷又掀起新一輪歡樂高潮,戶戶擺案上香迎回花燈。鼓奏炮響,長龍化作繁星朝巷口四處散去,象征芷水綿延流香。燈影四處漫灑,波光粼粼,燈光似水,小巷如溪。點點花燈猶如漁火閃爍,條條巷陌若河汊交錯,花燈在幽深的溪巷里泛舟遨游。這樣的夜,恍如仙境,讓人癡絕,縈夢芷溪。
古 街
雨絲綿綿,我們來看古街。
古街,其實只是半邊街了。
200年歷史,殘破難免。
街道,沒有青石板堆砌的厚重沉實,沒有卵石鋪就的蒼樸古舊,洋灰路,五六尺寬,百米來長。
左邊,一溜二至三層的騎樓,大抵民國初年的構造。右手,幾座破宅依稀明清遺風,幾堵頹垣斷壁,幾垛有些年頭的刀砍斧劈的柴火。柴火,日曬雨淋木色發黑—現時改燒液化氣或用電磁爐,也許碰上農戶做大事燒大灶時才會想起用它們吧。
梅村,三縣交界,身處大山腹地,為物流集散地。往日圩場熱鬧異常,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龍巖話、連城話、上杭話交融碰撞;山里物產與山外泊來品匯集交易,從大山外進從大山里出。
三日一圩五日一集,商貿繁榮必然帶來集市繁華,酒肆茶樓、拳館旅舍、商號錢莊,修面剃頭、漿衣制裳、打鐵木作、湯鍋油坊、診脈拔罐、算卦雜耍、牙人姑婆、游僧叫化,三教九流,集鎮諸般設施各色人物應有盡有。昔日這條小街,曾經妖嬈婀娜,風情萬千,是梅花十八峒深山澗谷叢林中的一顆明珠。
白天,圩場喧囂,車水馬龍,八方物流匯集,商賈奔走謀生圖利。與之不同的另一番景致則是年輕人的世界。小芳們挑揀著絲線、香粉、圓鏡,不經心講價,撲棱棱雙眼卻時不時往人群里偷瞟;俊俏的小伙們熱血和活力在經脈里躥動,故意與伙伴打鬧,熱辣辣的目光徑往姑娘身上打轉,心底盤算憧憬著散集后的幽會與對歌。
入夜,山村靜寂,古街不眠。店門悄掩,燭光搖曳。店伙搬運整理貨物,賬房撥弄算盤,盤珠兒上上下下嘀嘀嗒嗒直響,老板點數光洋叮叮當當其聲悅耳滿臉浮笑。酒肆里推杯交盞呼五吆六,雀館里煙霧繚繞牌九碰和。
古街,在夜幕里沉睡;古街,在晨曦里蘇醒。古街看盡世間變幻沉浮,人生善惡悲喜,風雨浸淫,漸入殘破。
我們幾個在古街店檐前的一張一尺五寸寬的老舊板凳歇坐,靜靜享受時光的無聲流淌。
鷹,笑吟吟端著相機過來,一通狂拍。更奇異的是她的驚人雷語:“我爺爺當年就在這條街上學生意。”
哇,不會吧?“真的,爺爺很勤奮,他兩只手都能打算盤,打得那個準啊。”
鷹的神情頗自豪頗神往,獨自沿街徜徉,試圖尋覓爺爺的遺跡。
其實,此時在尋找爺爺記憶的還有宜。她也在一間間破舊店面前駐足張望。
鐵匠鋪叮叮當當的錘聲,紅紅的火舌,四濺的火星,上下揮舞的鐵錘,鐵鉗夾著殷紅的鐵件像黏軟的糍團粿條,在錘擊下漸漸成型轉硬漸漸褪紅轉黑,隨著鐵鉗一抖,鐵件飛入淬火桶里,嗞的一聲,水汽彌漫。
爺爺當小商也兼作腳夫,曾沿著李屋、曲溪、姑田彎彎曲曲的山路到大山的另一處梅村。爺爺給她講過老街的貨棧、老街的鐵鋪,光陰荏苒,今天自己居然來到古街,這條街已沒有什么人認識爺爺。
爺爺在哪間店鋪學徒,爺爺在哪處卸貨擺攤,自然無從考起。但這里留下過爺爺的青春印痕,這里有爺爺的故事發生,爺爺和大山的子民在這里得到古街的容納庇護,古街為他們遮風擋雨,為他們繁衍生息提供乳汁。
古街和人一樣也有生命。古街現在已經衰老,如果屏氣靜聽,你會聽到它的細微低喘,輕輕的嘆息。
老街對面是新街,高樓,馬賽克墻面,“梅村驛站”的店匾大紅醒目,“姐妹小食店”“鴻運電器”……店招林林總總。
橋頭店門一副對聯吸住目光。“讓富字安家落戶,把窮神掃地出門”,橫批“福降人間春”。
初看,有點俗雅摻雜,細品,卻是實話心聲。中國老百姓都祈盼福降春臨,家家戶戶富貴盈門,永遠告別貧窮落后,這也是他們世世代代的夢。
面對這副對聯,宜舉起相機,鷹也舉起相機,我們都舉起相機,咔咔咔,紛紛撥動快門。
天,又飄起雨絲,向橋的那頭望去,古街遠去,在心里和它惆悵相別,再看看眼前這副大紅對聯,已經在鏡頭中牢牢定格。
孔黨割火
孔黨在哪里?孔黨在梅花山麓。
梅花十八洞,洞洞十八里,里里十八窟,窟窟有把金交椅。山高如椅背,崗平似扶手,山凹小村,物阜民豐,孔黨靜臥在一把金交椅下。
梅花十八洞,洞洞十八奇。孔黨,彈丸小村,卻有九峰排闥、三壇勝跡、平疇浴月、松竹常青、南畝舒云、長虹臥波、羅星鎖鑰、獅象爭奇,八景聚簇成為梅花洞最美的縮影。
梅花洞,里里窟窟充滿大自然的神奇靜謐。楊柳依依,炊煙裊裊,孔黨沉浸在十里春風祥和安好。晴觀桃紅李白,雨眺空谷云靄,耳聽泉鳴松吟,鼻嗅草木花香。這樣的時節,這樣的山川,你尋常進入不了她,一旦進入你會流連沉醉,沉醉在大冬白糯紅曲米釀的醇香,沉醉在民風質樸民俗奇特的氛圍。
孔黨有說不完的故事,孔黨有亦幻亦真的傳說。漫野濃蔭遮蔽,原始森林,古樹參天,翠竹搖曳,巉巖怪石,古道蜿蜒,青苔斑駁。雨淅落,風輕吹,梢微動,聲細響,疑似文丞相攜南宋幼帝倉皇躲藏,躡手躡腳、屏聲靜氣、弱息幽喘的景象幻覺?青條石板,棱角殘缺,紋斷路滑,落葉堆積,陽光炙烤,雨水浸潤,時光的痕跡,歲月的塵封,模糊依稀,難考難辨。文天祥得山神蔭庇,民眾擁戴,得脫大難,千年往事,史冊無據,在老人豁牙扁嘴口口相傳中卻鮮活如新。
岫云氤氳,山坳若隱若現,田疇起伏綿延,陂塘波光閃爍,星點散落的百年老屋,村頭村尾留不住歲月的斷垣殘壁。一百零三戶,三百一十二人,生息留守在這塊土地。
開基祖當年尋山問水,此地四縣交界,山環水秀,風氣攸鐘,地廣人稀,林木蔭翳,心焉樂之。九侯峰會聚,青巒排列相迎。“來者龍,居者穴,隱躍得法,靜者山,秀者水,氣度悠然。四顧徘徊,茫然莫知所出。因名曰懵地。”乃筑室而徙居于茲,卻大智若愚地將它喚作懵懵懂懂誤撞誤入的莽荒僻壤。風生水起,勤耕課業;村舍儼然,比閭族黨。然而子孫繁衍、衣食無虞、安居樂業、秀美如畫、教化儒雅的世外桃源,諢名卻喚作懵黨。“耕讀為家,不輟弦誦,嗣是而文化蔚興,森列邑庠者,比比且膺。”文丞相忠勇愛國,剛懸生死于一線,卻因梅花僻壤居然藏有孔圣人之教化若此地者興奮不已,喟然稱佩,因以孔易懵也。有了信國公的一聲喟嘆,自此世間有孔黨焉。
祠堂飛檐無語,梁柱聯匾跡蛻,旗桿石桅筆直聳天。龕中神像,案頭牌位,紙頁脆黃的族譜,斑駁蟲蛀的牒志,點一炷香,叩首跪拜,虔誠極致。鴉有反哺之情,羊有跪乳之恩。人為物靈,賴宗功而沐祖德,獨無水源木本之思乎?天地有正氣,于人曰浩然,當其貫日月,仰視浮云白。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靜默中文化、傳統、家規、家訓,瓜瓞蔓延。
露天神壇香煙迷繚,鑼清鼓沉,在山谷回音悠遠。“敕封錫福民主尊王”,是明朝弘治六年所立。碑文刻載:“孔黨之有民主尊王,本三壇焉。而其輝人耳目者,尤顯著楓樹凹一廟,以宋文信公奉帝過其地,得神陰扶脫難而行,聿昭敕封其上。”
漫長的農耕社會閉塞的山區,求神祈福,消災去難的現象十分普遍。天有天神,地有地神,農人視土地公為本地當值主神,尊為“民主公”。孔黨的民主公因有皇帝敕封,有文天祥事跡流傳,聲名遠播,各地朝拜的信徒,絡繹前來。
這是一場不期而遇的鄉村“割火”儀式,割火者來自鄰縣的村野農夫。割火,割始尊堂前火種引本邑薪木憑借其法力神威也。
儀式原始、神秘、質樸。祭品簡單,茶、酒、雞、豬尾、米粿。火種爐內炭紅焰熾。法師頭扎紅布條,身罩紅馬甲,隨鑼鼓聲翩翩然手舞之,足蹈之,念念有詞,或吟或誦,亦歌亦白。搖鈴鐺,揮佩刀,擎虎牙,乞天人合一,禱神祇法力,有贊頌有訴求,有許愿有希冀。
司鼓的老者,眼半睜半閉,神馳冥極,鼓槌起落,或疾或徐或輕或重,口張口合,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的吟唱為法師伴和。法師單膝下跪,莊重地把牛角平舉額前,旋即夸張地伸臂曲體作前抵狀,隨鑼聲鼓聲的激越平緩慢旋疾舞。牛角吹出陰陽交感吹開天門地戶,仿佛有一只猛獸狂呼奔跑召神遣靈。猛獸身似牛,頭生一利角,肩生羽翼,奮力前抵,名曰“犀兕”。
《楚辭·招魂》云:“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土伯應是庇佑當地之冥神,安境撫民的保護者,犀兕或是“民主公”的最原始圖騰。
牛,在農耕時代的重要作用毋庸置疑,它威猛勤奮,是農人生活與精神的依托。法師莊嚴凝重、憧憬崇敬、亢奮激揚地演繹出砥礪耕作、忍辱負重、威猛雄壯、揚蹄奮進諸般情景。兀然,他收身駐足,舉爵中清水彈灑天地四方,從懷里掏出一根紅繩,向前拋出一條直線,有頃,揮向身后,凝神遠眺,遠處是子子孫孫生息的故土。
鞭炮炸響,眾人繞壇轉行,往火爐添置薪木,夾出紅炭小心翼翼放入帶來的割火香爐里,繞一圈添一次柴夾一塊火種。帶著滿足帶著期盼,他們割火而去。明天,在大山遙遠的另一角,將會有祭醮盛會,又將騰燃起一壇旺火,喧囂的山村洋溢農人的歡樂,成為春天播撒希望的節日。
曾有多少人進入過孔黨,曾有多少鄉鄰割火而去?人們向往祥和殷實愛國愛鄉卻始終如一。根深方葉茂,泉溢乃流長。孔黨割火,忘不了眼前舞動的那根紅線。紅線,紅線,是否寓意要把遠古與當今,現實與追求連接?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