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在腰窩鎮宿營,建軍恣得一蹦老高。宣傳隊長希婭說:他還是個孩子,才十四歲。他脖子一擰,希婭姐,我是大人了,看看快趕上你高了!說著就站在希婭臉前比,建軍的手在他頭頂平伸,沖到希婭的額頭,說,看看,是吧?希婭說:是—是—小機靈鬼兒。
八路軍二十四團和冀南七分區宣傳隊,在途中跟雜牌兵打一家伙兒,他們不敢跟二十四團過招兒。
二十四團在魯西、冀南一帶堂邑、臨清、聊城、大名、清河、南宮都是響當當的,鬼子、漢奸聽說二十四團來了都怕。
二十四團拔個據點,端個炮樓兒,抓個漢奸啥的,不費事。
雜牌兵,下鄉搶糧,咱們戰士放幾槍就把他們嚇竄啦,把糧食扔下逃活命去了。
戰士們找附近村上,抗日村長,讓他把糧食還給農戶。
小建軍立馬創編快板書:冀南第七軍分區,二十四團真厲害;漢奸鬼子碰上了,比那兔子還跑得快。咱的邊區造真乖,一槍一個把他宰。雜牌兵更熊包,破兵爛衙投降手兒舉得高。據點破、炮樓端,抗日軍民笑開顏呀笑開顏,齊夸咱們二十四團,二十四團。
希婭接過建軍的槍,說:建軍,你下連唱去吧,我聽著不錯;即興創編即興說唱,能鼓舞戰士的斗志。希婭是堂邑大戶的閨女,她在柳林師范上學,接受五四青年運動新思潮和抗日的宣傳,在校組織先進社團,編演抗戰文藝節目,后來不顧家里父母的反對,毅然參加了八路軍。分區組建宣傳隊,希婭被選上當了隊長。
分區宣傳隊戰士,大都是基層選拔上來熱愛文藝的骨干,吹拉彈唱編,一專多能。宣傳隊演的小豫劇《掩護》、歌劇《白毛女》選段、快板書《夸咱冀南解放區》、河北梆子選段《老兩口送兒來參軍》等節目,生動活潑,短小精悍,真人真事,自編自演,緊跟形勢,很受抗日軍民歡迎。
分區首長決定,為宣傳抗日戰爭的新形勢、新任務,鼓舞軍民抗日,堅決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讓宣傳隊隨二十四團到駐地演出。
腰窩鎮已號好房子,分區宣傳隊住兩家,前后院。
建軍、希婭他們放下背包、樂器,就摸掃帚掃院子。建軍又去挑起水擔子去擔水,一會兒把水缸擔滿了。
在西屋的大炕上安排住仨。希婭和一女戰士睡炕里邊,外邊搭配了小建軍。中間要拉一個布簾兒。希婭說:跟小建軍一起拉不拉簾兒沒事。建軍說那就聽希婭隊長的,不拉簾子啦,怪麻煩的,里邊睡的也不方便。我也愿意跟姐姐們住在一起。希婭一指頭兒杵在他額頭上:這是沒法的法,住的地方窄巴,你以為你是香餑餑啊?
建軍說:我甘愿為姐姐們站崗放哨!
去你的吧機靈鬼兒。希婭說,別得了便宜賣乖!
建軍說:我去調底色,咱們化妝。
這么漂亮的小小伙兒,化成了個壞蛋。建軍在小戲兒《堡壘戶》里飾“還鄉團”的狗腿子。希婭飾堡壘戶大娘家的閨女。一個戰士飾八路軍傷員。還有一位飾大娘的女戰士。
晚上在土臺子上演出,周邊村上的群眾來了不少,人里三層外三層的。演出很成功,建軍飾演狗腿子太像了,想抓八路軍的傷員,還想大娘家閨女的好事,民兵氣得真想開槍打他。希婭的河北梆子唱段《毛主席“講話”暖心窩》壓軸。可叫好了,人群嗷嗷叫,掌聲不斷,她翻場了。
小建軍卸了妝,鉆進被窩,躺下就打呼嚕,呼呼的,小呼嚕音很勻,躺那兒臉兒紅紅的真像個女娃子。
夜深了,一根涼腿兒伸進被窩兒里,小建軍動了動身子接著睡。
分區政治部宣傳科的尚麗文,除了下村采訪支前模范,還有一重要任務:跟隨分區宣傳隊體驗生活,配合《講話》的發表創作文藝作品。《冀南日報》副刊出專版,稿件催得急,要連夜采訪,通過內線知道二十四團駐前吳村了。
那涼腿兒就是尚麗文的。
年輕人,火力大,被窩里時間不長便暖和起來。
睡意中,麗文抻腿,小腳丫兒碰著了建軍的那個。她想不可能啊!她一下子頭大了,血涌到臉上。她抻腿試探,建軍的小身子被柔軟的腳丫一碰,膨脹起來。他緊張得氣兒都不敢喘,渾身哆嗦。尚麗文猛地坐起來看他:你是個男的?!
恰這時傳來砸門的聲音:當、當、當!起!起!起!緊急集合!轉移!
建軍臉蒙紅布似的,也坐起來。希婭起床見和自己一頭睡的麗文,頓驚,對麗文說,他是個男的!跟麗文鬧著玩,怪好的,你們鉆個被窩,睡一起了?麗文說,我下村采訪來得晚,團里值班的同志叫我找你們住下,我以為炕上全是女的呢。想不到他是……
麗文和希婭是有名的“軍花”,今天趕在一起了。多日不見,只是要轉移,她們親熱不夠。
希婭說,沒事兒,他是個孩子。
麗文說,不!是男人啦!以后再不能同鋪睡了。
你咋知道他是男人啦?希婭問她。麗文的臉騰地紅了,臉上躥火苗子。說,這還用說嗎?他明擺著是男人嘛。她們邊說邊麻利地整理東西。
她們迅速地打好背包,跑步去集合。
十三個縣的鬼子來包圍腰窩鎮,想消滅二十四團。
二十四團要迅速跳出鬼子的包圍圈。
建軍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兒一樣,低著頭不敢看希婭和尚麗文,只是跑著快走,她們朝前吳村方向突圍。
這時鬼子的汽車音兒都聽到了,還有鬼子馬隊的嘶鳴聲,前方傳來的槍聲。斷后的部隊遭遇了鬼子。
應該說敵我雙方情報夠準的。
建軍因那事兒弄得心慌意亂,綁腿帶子沒系牢,開了,褲子穿到二半道,里邊耷拉著一根褲管兒。她們的東西丁零當啷,跑得不快。
宣傳隊和大部隊,在鬼子形成包圍前快跳出去了。幾發炮彈在宣傳隊附近響了,情況萬分危急,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小建軍一個箭步躥上去撲倒希婭,把她壓在身下……炸彈轟———響了!煙塵里,希婭建軍爬起來。建軍頭上嵌入了彈片,血止不住地淌,他傷得不輕。
希婭姐,你、你、你們快走。
兄弟我能扔下你?希婭說,快趴我背上!麗文就給建軍頭纏繃帶。
希婭和麗文輪番背著他追大部隊,負責收容斷后的三排長把建軍接過來背上。都跳出包圍圈了,在前吳村頭停下來,喂建軍水,他已不會咽了……
建軍流血過多,停止了呼吸。希婭摸著建軍的臉,哭著說:他是為保護我犧牲的。
麗文說,他是多好的孩子啊!還沒做真正的男人呢。
(選自《短小說》)
軍 鞋
春玲,散了會匆匆回家。
嫂子,你慌啥?大香追著喊她。
大香,咱任務緊,十天做五雙鞋!全村要做兩百雙鞋啊。
大香說,嫂子,白天下地干活,還要做飯,那咱做鞋就全靠晚上了。
春玲說,是啊大香,十個晚上。區里給咱們麻和面粉,其他要自備,大嬸不會攔你吧?到時你就跟她講,八路軍打鬼子,為咱老百姓;戰士沒鞋穿,咋殺鬼子?
對,嫂子,我就照這說。大香滿懷信心。
天蒙蒙亮,春玲就搽好糨糊準備打袼褙(做鞋底子),她摻了榆皮面,在門板、案板上糊毛頭紙,抹一層糨糊粘一層布,粘完四層,面上再抹一層糨糊。等曬干了,鉸鞋底子。
晚上,春玲開始納底子,她把五層袼褙納一起,針錐攮,大針跟進,每納一針胳膊甩起來拽繩子兩次。
大倉就搓麻繩,邊搓繩子邊看她納底子。媳婦長得好看,白凈人,高個,雙眼疊皮兒,瓜子臉、柳葉眉、紅臉蛋、黑黑頭發,梳大纂。連區上都知道大倉家,婦救會長,長得好人兒哩—她看他一眼搓繩子,可大倉瞪著眼光看媳婦,他看得竟忘了搓麻繩。
春玲臉上飛起紅霞,說,你看啥?
大倉回過神來,說,看俺媳婦啊!俺看不夠。
春玲說,還沒正形!她不小心扎破了手,“哎呀”一聲,手上冒出個紅豆豆。
看我疼你吧?!手都扎了。大倉抓起春玲手指把血珠兒吸到嘴里。唉,不是疼我,你說過,給誰做活兒扎了,那就是疼誰。你疼八路軍!
春玲揚起鞋底子打他,“咯咯”地笑起來:我疼八路軍咋了?八路軍不該咱疼嗎?!
大倉說,該、該疼八路軍!
去年反“掃蕩”,日偽軍突襲,搜查八路軍。情況萬分危急,春玲家藏著二十四團的傷員劉班長,在她家已養傷十幾天了。劉班長悄悄從后院的小門兒溜了出去,鉆進了青紗帳,躲過一劫。
劉班長的鞋被樹茬子掛爛了。當時春玲給劉班長做的新鞋還沒做好,他就接到命令歸隊,劉班長用繩子把爛鞋捆綁在腳上走的。
春玲心里始終裝著這雙鞋,這鞋就是給劉班長做的。二十四團在這一帶活動,給了他,也了卻一樁心愿。她一針針一線線納底子,麻繩越納越短,軍民情越織越長。雞叫頭遍了,她摸著做好的新鞋,臉上露出甜甜的微笑。
大倉算了,一雙42碼鞋,底子要納25排針腳,每排針腳15個,這就要納375個針腳,每個針腳,大針要進出2次,就是750次,這一雙鞋底子要1500次的重復動作。她每納一針,要甩開胳膊拽繩子兩次,胳膊那就要甩1500次。胳膊累得酸麻了,她就捶捶捏捏再納。
春玲跟姐妹們說,納底子,胳膊甩得開,蹬鞋上天臺,麻繩拉得長,翻山又過崗。春玲的手勒破了,包包手再納,頂針磨透了換一個……
交鞋那天,春玲的鞋往外一亮,把她們震住了。她做的鞋是五層的“千層底”布鞋,比別人做的鞋多一層。村長表揚,看人家大倉家的,做的鞋多結實,大伙要向她學習。
二百多雙新鞋,她們要熬多少個不眠之夜啊!
二十四團參加了解放堂邑戰斗,村上男人都去擔架隊、運輸隊支前了。
春玲請纓,區長,我帶十姐妹去前線送鞋,每人背二十雙。她們日夜兼程步行百余里趕往堂邑,她把軍鞋交到攻城指揮部,放好部隊寫的收條。
春玲的懷里還揣著一雙新鞋,她問,同志,二十四團的劉班長在哪塊兒啊?參謀問,是劉麻子吧?他現在是連長了,就在前邊隱蔽哩。
春玲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好不容易打聽到劉班長的消息,她要去送鞋。
參謀攔她,你不能去,攻城快開始了,很危險。
春玲說,我不怕,俺必須去!同志,我該劉班長的鞋二年了,叫他穿上新鞋多殺鬼子。
她像個游擊隊員,貓腰順戰壕往前跑……一陣子彈呼嘯而來,她覺得乳房那兒頂了一下子,急忙趴下。
恰巧,一個戰士看見了她,他就匍匐過來喊她,老鄉,老鄉,危險,下去!
春玲一聽,這不是劉班長嗎?劉班長,原來是你呀!我可找到你了。
劉班長一驚,呀!嫂子。
她從懷里掏出鞋來,說,劉班長俺給你做的新鞋,她一看鞋瞪眼了!兩只鞋底兒都被子彈打了。
娘唉,好懸!劉班長,這雙鞋打壞了,俺再給你重新做。她把鞋緊緊地捂在心口上。
嫂子,沒事的,這雙鞋給我吧,照樣穿。
通訊員!
到!
送嫂子下去!
是!
(選自《山東文學》)
麻班長
那年月種地靠天,天要不想要這方人,就旱起來。春節過了人們就開始盼雨水,老憨跟他媳婦天不明在被窩里就分析研究到雨水節氣,天下不下雨的問題。
老憨不憨,人緣還頗好。
他娶的媳婦,別說百里挑一啦,十個莊八個莊的也沒有,據點里鬼子漢奸也整天想著。人怕出名豬怕胖,老憨家長得好,識字班兒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讓她比了下去。老憨可做難了,下地干活兒不敢叫她去,臉上抹灰也白抹,出門趕快鎖門。
睡覺通腿兒不光沂蒙山區興,魯西北也那樣睡。小兩口在被窩里討論歸討論。老憨說:我覺得身子泛黏,一搓一個泥蛋兒。他媳婦說:聞著被窩里味道不正確。
老憨正想瞪眼,她家里的小白腳丫一個電話把老憨調到她這頭來了……最后老憨拍板兒:下了雨就犁地,不下雨就砂鍋子熬飯,靠啦。
他們這里話音剛落臺,就聽著“嘎勾—” “嘎勾—”的槍聲從據點方向傳來,老憨家嚇得拽被窩蒙頭。老憨則披上棉襖,開開門,站天院里朝南看。只聽得殺聲震天,八路軍戰士“繳槍不殺”“抗日政府優待俘虜”的喊聲接連不斷,戰斗只進行了一袋煙的工夫。
老憨進屋掀開被窩叫老婆:快起,鎮上解放了,咱去歡迎八路軍!
八路軍二十四團開過來了,一路上拔釘子,克據點。今黎明按分區首長的指示,我軍里應外合,一舉殲滅了盤踞在據點的日偽軍,偽軍黃團長被我戰士擊斃。
鄉親們歡迎子弟兵,看八路軍戰士多帶勁啊,老憨家心里話。
排頭是四個戰士抬一挺重機槍,后邊十多個戰士一人扛一挺輕機槍,四路縱隊,戰士扛長槍、背背包、挎手榴彈,隊伍外邊走的是挎盒子炮的連長……個個都小老虎似的,多精神啊!
二十四團奉命在鎮上休整,正是雨水時節。
老憨家住了連部和一個班的戰士。他兩口子慌著騰房子,大北屋讓連部住,西屋住戰士,他倆挪到東屋里。
張連長和指導員從團部開會回來一看,對老憨說:老哥,這才不對哩,俺住東屋就中。
老憨說:張連長,您拼命流血,都是為俺莊稼人過安生日子,住俺的北屋還不應該啊!
張連長哈哈大笑,說:老哥的精神不低……
老憨家的見有掛花兒的戰士,跟老憨商量:這樣吧,咱均床被子給傷號蓋。
老憨大腿一拍:這還用問我嗎!快抱去。操,跟我當家樣的。
張連長拿掃帚,指導員去挑水。老憨家燒水讓戰士們洗腳,戰士們拽起她:嫂子,您歇歇俺來燒鍋。
喜得他倆看看這個,瞧瞧那個,都虎勢勢的滿精神。
當街有幾個戰士,圍著幾棵樹審量。一會兒,戰士往榆樹上系麻袋,系上后再用繩子扎結實。老憨邊看邊尋思戰士們練氣功吧?他這里還沒研究出來,那邊牽馬來了,噢,怕馬啃俺的樹皮……
老天爺真應時兒,這一夜就淅淅瀝瀝地下開了小雨兒。屋外邊小雨兒下著,屋里邊小兩口兒睡著,小被窩暖和著,小呼嚕兒打著……小夢做著。怕啃樹皮?鬼子、二鬼子可不怕馬啃俺的樹皮,燒房子砍樹是家常便飯……他一激靈爬起來,拍醒他家里的。
干啥?叫站崗的小八路聽見!她睡眼惺忪地說。
老憨說:操!光想那個!我是說你得積極起來抓緊做軍鞋。
你別假積極啦,俺其實沒睡著,想了半夜啦,用什么鞋面布,打幾案板袼褙才夠這一班戰士一人一雙鞋。才想睡著你就喊俺來了。
就這老憨家的連續熬了十幾夜,趕做軍鞋,手拽繩子拽的,攮針攮的,磨破了,包上再做,她受到婦救會的表揚。
小春雨堅持下了一天一夜,把地下透了,二十四團給老百姓帶福來了。不光給咱除了害,還給俺求來雨水。老憨說。張連長哈哈地笑了。
該咱二十四團受累,下透了雨就要犁地,好耩莊稼啊。那會兒牲口少,戰士們幫老鄉拉犁、拉耙,膀子勒腫了,也不叫苦。麻班長為了調節氣氛,拉到地頭站站,休息一會兒。他說:那天我第一個沖進黃大頭里間屋,掀開他的被子。戰士們都瞪圓了眼,認真地聽他說下文。
真他娘的沒勁,光黃大頭自己,也沒個小老婆什么的!
戰士們都“哈哈”地開懷大笑……
夏司令從別的地塊轉過來,拽下毛巾擦把汗。他大聲地問:同志們!累不累?戰士們見分區首長也拉犁,看首長膀子上還帶著繩勒的印呢,個個旺得小老虎樣嗷嗷叫:不累—
好,不累再拉!夏司令拍著麻班長的肩,說:老劉,喲,穿上新鞋啦?
老劉臉上的麻子們也泛了紅。他說:司令員,這是房東,房東小嫂子給咱做的新鞋。
噢—做得不錯啊。夏司令說。
麻班長說:那是噢,司令員,您知道俺房東小嫂子多利索不?我這些年還沒碰上過哩。人家工作可積極啦。
勇士嘛,應該碰上革命的房東。拔據點你立了頭功,你們李團長給你請功哩。夏司令表揚了麻班長。
麻班長,你得請客!戰士們起哄。
一天,張連長率麻班長的一班戰士給房東老憨拉犁犁地。十幾個戰士加上老憨兩口子拉個犁兒還行。麻班長挨著老憨家的拉得別提多掛勁啦,一趟趟的,整上午也不想休息。中午老憨家做飯去,麻班長說:嫂子,您別做飯了,跟俺們一塊吃吧。
老憨家笑了,看了一眼老憨,說:那可不中班長,您們給俺干活,理應俺來管飯,俺怎能再吃您的飯啊?
這么實在的嫂子,怎么今兒表現得不實在啦?麻班長表現得倒挺實在。
撤了一個人,顯然要費勁了。張連長,栽下膀子使老大勁拉,不惜力氣,那麻繩都緊得嘣嘣的。汗水把繩洇濕了,這一遭也快到頭了,只聽“嘣”的一聲,繩斷了。張連長一頭栽地上了。
老憨跟戰士們趕緊拉起連長,說:您使那么大勁干什么?!亂埋怨他。地很暄,連長沒摔壞。他倒后悔得不得了,很好的一根繩拉斷了。
老憨說:張連長,繩斷了怕啥的,接上照樣使,您可別使那么大勁了,累壞了。張連長接上繩還是拉……
在二十四團的幫助下,戶戶地都犁、耙、耢得差不多啦,就只等以后播種啦。這里剛幫鄉親們忙活完,軍區首長的命令就到了。說是往西邊去打鬼子,老鄉們心里都怪疼得慌的。
二十四團要走啦。鄉親們歡送,跟電影上描寫的那樣,有什么好吃的全拿出來呀。老憨家的給戰士們、麻班長背包里裝棗、塞雞蛋、塞烙的蔥花雜面餅……
指導員握著老憨的手,說:老哥,這些天俺給您添麻煩了。
老憨晃著指導員的手,說:指導員唉,可別說這個。俺做得到不到的,還請您多擔待哩。
您跟嫂子的熱情可沒說的。
叫您們受累了指導員,等打回來,路過到家來。
好,一定家來看您和嫂子。
指導員松開老憨的手,又喊老憨家的:嫂子,您看看屋里少東西了嗎?
指導員一說這不當緊,老憨急啦,他一擰身子,說:指導員,還有那種事啊?您用著了的只管拿去使……”
戰士們臨走院子掃得干干凈凈,水缸又浮了沿。
在門樓口,集合隊伍的張連長抓住了老憨的手,緊緊地攥著。老憨家的站在旁邊。
張連長說:啥也別說了,大哥。咱準會勝利的,鬼子快完蛋啦。好,后會有期……他跟老憨和老憨家的仨人眼里都汪著淚。莊稼人不會說個話,這會兒光落了難過了。
忽然,麻班長從背包里抽出根新麻繩來:大哥,這繩是剛買的,給您留下。
老憨跟老憨家的淚“唰”地就下來了,說:這才不行哩,班長。他倆口齊說聲音戰栗地抖動。
大哥,您忘了,這是咱的紀律。他猛一扭臉,跑步追隊伍去了。
老憨、老憨家的、王和尚和鄉親們目送咱的隊伍往西開拔。過去棗行,登上沙丘,望不見了……
(選自《中國作家》)
三碗面
媳婦聽說簸箕柳區這次要征四十個青壯年,都補充到冀南七分區二十四團。
征兵動員會縣里開了區里開,區里開了村上開,層層發動。男人當民兵隊長,工作那么積極,平常是說別人的主,他能落后啊,一準報了名,別看他不哼不哈,該吃的吃該喝的喝,俺也裝沒事人,沒戳透這事。這回當兵跑不了啦,準有他。
打鬼子,槍對槍、刀對刀、你打我、我打你、你攮我、我砍你,死人還不跟喝涼水的樣?槍子兒不長眼,說打死誰,老天爺一句話的事兒,小鬼兒生死簿上一勾你就那邊去了。
她想到這心就打顫,不寒而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兒子才十三,十畝地,他撲拉撲拉腚走了,俺要伺弄。
他喘著粗氣,早感覺到了,她沒激情,是例行公事。媳婦扭過去身子,背靠背,嘴噘得老高能拴個驢。
“你別生氣,不能聽他們瞎說,我不去,沒報名。”她一聽這話,扭過臉來。“真的?俺不信。你當民兵隊長,能沒你?”
“看看,我能騙你嗎,我啥時候騙過你啦?在村上工作也是抗日,我組織擔架隊跟二十四團打‘老吳(頑匪、漢奸)’,受傷戰士及時抬下來救治,減少多少傷亡?!李團長夸咱村擔架隊,敢上前線,敢聽炮響,敢抬血人,敢在死人堆里走。”
她眼里含著淚兒,撫摸著他溫暖寬厚的胸膛,說:“俺知道你帶領擔架隊上去,跟打仗差不多。但,俺心里還踏實點,就怕你走,整天提溜著心。哪天俺娘兒倆摸不著你了,不敢想日子怎么過。”
他不敢再表白什么了。他說的那些,跟媳婦的話比起來太蒼白了。
這幾天他仍然為參軍的事忙活在村里。他兒子聽小伙伴兒們說,你爹要參軍走了,你知道嗎?他兒子聽說了,立馬跑到村部找他爹,問:“爹,聽說你要參軍走?”他對兒子說:“別聽他們亂說,沒影兒的事,這回沒我,住幾天我去縣里受訓。”
一直堅持到臨走前一天,才跟爹娘揭鍋。娘掉淚,爹嘆氣。他說,爹、娘,咱是老解放區,覺悟不能比人家低。參軍打鬼子又不是光叫我自己去,別的人家當兒的能去,我不能去啊?再說我走了,種地的事,村上組織幫工隊,落不后邊,家里還有她哩。老人這關過去了。
媳婦見他回家拿東西,換洗的衣服、煙葉啥的,知道他要走,咋想法攔他,就說:“李臣孝你個沒良心的,撇下俺娘兒倆不要了,你要走,我就跳坑死了。”
他一聽媳婦說這,想,關鍵時刻壓不住,就走不成了。李臣孝嗓門提高八度,喊:“你要不叫我去打鬼子,就跳井死了!”
婦道人家的拿手戲是大哭。媳婦“哇哇”地呼天搶地地哭起來。隨哭隨唱歌般的念叨:“俺沒法過了,我的那孬命唉—”
他說:“你愿意叫我站狗熊臺啊?我告訴你,你別哭,我一兩年就回來。你要再哭,我一輩子也不回來了!”媳婦一看這,就不敢哭了。“我再告訴你,我要待了狗熊臺,咱全家,咱爹娘、你、小小都別想在村上抬起頭來。”
下午她慫恿兒子又去拉后腿,他小小兒找到村部,跟他說:“爹,你去參軍怪好的,吃白饃饃,我也去。”他媽的小狗日的跟我來這套,“好!好哇!你來得正巧,正缺個通訊員哩,去吧。”他兒子一聽傻了眼,這招兒也不行,就回了家。
晚上,統一叫他們回家道個別。規定凌晨,雞叫三遍準時集合,去區里報到。
李臣孝在北屋跟爹娘說話,娘坐炕上看著熟睡的小小兒,上面椅上老爹,他爺倆一袋袋抽了半夜煙。爹說:“我沒啥說的啦,別掛家,他娘兒倆有我和你娘哩,管好自己,打仗多加小心。”
他說:“爹、娘,您保重。打跑鬼子,兒回來再孝順您!”
娘攆他:“回屋去吧。跟人家說說話。”
他回到屋里,媳婦已睡下。其實她心潮澎湃地睜眼聽氣兒哩。
他進屋坐到杌子上繼續抽煙。看她一眼,說:“還生我氣呀?”
她猛一扭臉,弓腰撅腚對墻去了。
“男人這輩子還不是就吃‘三碗面’嗎?人之間要有情面,給男人留個臉面,在外邊有點場面。”他說給她聽。
“明天區里歡送我們,戴大紅花,有的騎馬,有的坐轎,有的坐車,路兩旁村民列隊,隊伍后鼓樂、秧歌歡送。區里搭彩臺,唱戲、扭秧歌舉行隆重的歡送儀式。區長講話發表祝辭,鼓勵新戰士英勇殺敵立功,榮耀鄉里!”他自顧自地說著說著,雞叫頭遍了。
她突然抬起頭,淚水漣漣地說:“俺想通了還不行啊!”
他著實出乎意料,媳婦說出這話。他說:“俺對不起你,上有老下有小的。等我回來再、再、再疼你!”
“別瞎叨叨啦!”她從炕頭桌摸了顆棗,朝他砸去。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