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伍爾夫在詩化實驗小說《海浪》中,運用非個人化創作策略,試圖將人生升華至超越個體化的境界,這一理念與德勒茲和加塔利的生成哲學產生了深度共鳴。本文基于文本細讀,運用德勒茲的生成論,剖析伯納德和羅達經歷了“生成-女人”“生成-動物”后,伯納德最終實現“生成-不可感知”的動態過程。結合伍爾夫的非個人化主張,本文探討其如何突破個體中心局限與傳統社會編碼,構建流動、去中心化的身份,揭示個體與他者、世界的內在關聯。研究表明,從生成論視角對作品進行解讀,有助于深化對伍爾夫運用文學形式表達人類經驗復雜性的理解,為現代文學中的性別與身份研究提供新視角與分析路徑。
[關鍵詞]《海浪》" "伍爾夫" "德勒茲" "生成論" "非個人化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083-04
《海浪》(The Waves)是伍爾夫(Virginia Woolf)1931年出版的小說。在書中,伯納德(Bernard)、蘇珊(Susan)、路易斯(Louis)、羅達(Rhoda)、珍妮(Jinny)、奈維爾(Neville)六人講述從童年到老年的人生歷程。小說敘事在六段相似的內心獨白間切換,展現他們被環境與親密關系遮蔽的自我,以及對本真自我的追尋。伍爾夫在書信中明確表示,筆下人物并非獨立角色,而是意識的不同側面[1]。這六位人物既各具獨特的生存經驗,又存在內在生命的統一性。伍爾夫非個人化的人物塑造,與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生成論”(becoming)相呼應。本文擬從德勒茲的“生成論”視角,探究伍爾夫在《海浪》中如何通過人物實踐“非個人化”的創作主張。
一、生成論與非個人化
1.生成論
“生成論”由德勒茲和加塔利(Félix Guattari)在合著的《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中提出。德勒茲認為,一切看似穩定的“存在”僅是生成過程中相對穩定的瞬間。“生成論”遵循“與”的邏輯,強調非此非彼的居間交融狀態,主張非層次化、非線性、多中心,反對傳統樹狀結構思維、因果關系鏈及二元機制,倡導通過動態生成探尋多元生命意義。 德勒茲在書中指出,伍爾夫能真切感知“與”的邏輯,真正擺脫二元論思維與寫作方式,并將其創作與生成理論結合起來[2]。在德勒茲看來,伍爾夫是將世界整體納入生成體系的文學天才。
2.非個人化
伍爾夫在《狹窄的藝術之橋》(The Narrow Bridge of Art)和《貝內特先生和布朗夫人》(Mr. Bennett and Mrs. Brown)中梳理了三個時代的文學創作特征,并為喬治時代作家應對社會現實與現代心靈問題提出建議。她指出,伊麗莎白時代(1558—1603)文學以自由、充分、不受阻礙的感情表達為特征;愛德華時代(1901—1910)作家側重外部結構與細節真實,卻忽視復雜的內心世界。進入喬治時代(1910—1936),“大約在1910年12月,人性發生了改變”[3]。受愛德華時代創作慣性的影響,喬治時代作家缺乏適配的文學規范,難以表現個體在破碎時代中遭受的沖擊。伍爾夫認為,1910年后的小說家因無范例可循而無所適從,文學創作陷入矯飾困境,現有形式無法承載現代人生命感知的流動性與躁動性。
伍爾夫敏銳覺察到,工業文明致使人際關系斷裂、信仰崩塌,現代人心靈充斥彷徨、混雜與碎片化情感,個人化抒情結構已無法傳遞這種復雜感受。為此,她突破常規,提出創作詩化、非個人化的未來小說。她強調,生活除個人經驗之外,還有對于玫瑰、夜鶯等事物的多元情感[3],主張借非個人化創作探討人類命運與人生意義。這一追求與德勒茲將人生提升至非個人狀態的寫作理念相契合[4]。小說中,伯納德和羅達便是非個人化的具象體現,他們不再是固定角色,而是在生成過程中不斷賦予新意義的存在。
二、“生成-女人”:性別渾融與自由追尋
在生成論的各種形式中,“生成-女人”(becoming-woman)、“生成-動物”(becoming-animal)和“生成-不可感知”(becoming-imperceptible)最受學界關注。德勒茲將“生成-女人”視作生成過程的起點和必經階段[2]。“生成-女人”旨在對男性及其代表的價值體系進行解域化,促使女性擺脫強勢群體賦予的固有定義,打破傳統性別二元對立,掙脫父權制權力結構的束縛。這并非對女性形象的模仿或扮演,而是創造“分子性的女人”;并且“生成-女人”并非女性專屬,男人同樣可實踐這一過程。在傳統性別二元對立語境下,父權制社會與文化賦予生理性別截然不同的社會性別特征,如女性被刻板定義為敏感、順從,而男性則為剛強、理智,要求男女恪守各自角色,“生成-女人”正是對這種性別準則與編碼的解構。
1.伯納德
伍爾夫在《奧蘭多》(Orlando:a Biography)中塑造了雌雄同體的詩人奧蘭多(Orlando),在《海浪》中,她延續“雙性同體”的性別理念,借伯納德展現了精神層面的性別渾融。這與德勒茲“每種性別都包含另一種性別”[2]的觀點相契合。伯納德作為非傳統男性形象,敏感脆弱、患得患失且充滿想象力,始終被缺失感與不安全感縈繞,渴求女性力量。精神層面,他將倫敦想象為“擁抱蟻群的慈母”[5];崇拜依戀蘇珊,視其為純粹女性化化身,蘇珊的母性特質、童年時落在他臉上的淚水,都賦予他對美好事物的想象;未婚妻則給予他類似嬰兒吮吸母乳的安全感,令他產生“已抵達,被接納”的滿足感[5]。
伯納德徹底打破性別對立框架,男性與女性特征在他身上交融難辨。他坦言:“我也并非總是知道我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是伯納德,還是奈維爾、路易斯、蘇珊、珍妮,或者羅達——生命間的彼此交融不可思議。”[5]步入暮年,其性別界限消弭,達至生命渾融之境。這種表述不僅否定傳統男女二元對立,更體現伍爾夫對性別關系的理想:男女相互融合、互為補充,構建平等渾融的整體。
2.羅達
羅達討厭俗世與庸俗之人,在他人眼中,她總是“畏畏葸葸”:為避免引人注目,她常悄悄溜進聚會餐館,“一會兒藏在某個侍者身后,一會兒躲在某根裝飾性的柱子后面”[5]。然而,這個看似畏縮、膽怯的女性,卻與兒時好友路易斯建立了情人關系,展現出超越傳統女性禁忌的欲望。
在羅達的獨白中,這段關系鮮少被提及;而在路易斯的回憶里,羅達總是一副出神的樣子,“佇立窗前,望著那些窮人們房頂上的煙囪帽和打破了的窗子”[5]。于這段關系中,羅達并非為了滿足欲望,而是享受陪伴。她與路易斯結成聯盟,分享寧靜,對抗人生各個階段的社會編碼。二人代表著與世俗觀念(如“總要結婚、過家庭生活”)截然相反的一面[5]。在此形成的微觀政治關系中,羅達開啟了生成之旅。
生成具有動態性,羅達也在不斷變化。她最終拋棄路易斯,“像荒漠里的熱風一樣消失了蹤影”[5]。因路易斯的陪伴是以羅達的追隨順從為前提,這與羅達的追求背道而馳。羅達主動解除情人關系,實則是擺脫將路易斯的欲望作為自身欲望的話語體系。她逃離了路易斯帶有禁錮意味的擁抱,在逃逸線上繼續游走,重回流動和生成的狀態。這一逃逸并非單純拒絕,而是伍爾夫“非個人化”理念的延伸——羅達通過掙脫個人關系的束縛,追尋生命中更廣闊、普世的意義,將情感從個體羈絆中抽離,邁向宏大的生命境界。
三、“生成-動物”:自我追尋
“生成-動物”并非為了成為動物或模仿動物,而是以非人類視角感知世界,突破人與動物的二元對立。在《海浪》中,伍爾夫借人物的“生成-動物”狀態,使其逃離人本主義、工具理性等主流價值體系,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
1.“生成-野蠻人”
伯納德年輕時懷抱夢想,卻在“合適的人生階段”選擇結婚生子,夢想隨之消逝。盡管他在婚姻中感受到“生活是愉快的。生活是美好的”[5],但這種符合秩序的生活卻扼殺了生成。在德勒茲哲學中,轄域化和編碼會禁錮個體,而伯納德正是“被釘在墻上的野蠻人”,心底的貪婪和欲望始終在掙扎,他渴望“摧毀墻壁”[5]。
小說末章,老年伯納德袒露本我——舉止粗魯、渾身長毛的野蠻人形象,這是他內心對野蠻與混亂的原始追求。“野蠻人”的蘇醒,使伯納德的主體性分散于人類和非人類之間。他并非拋棄現代身份,而是以“類人猿似的”視角面對自我,正視欲望。
2.“生成-肉”
德勒茲在《弗蘭西斯·培根:感覺的邏輯》中把“肉”界定為“人與動物的共同區域”[6]。羅達在音樂廳排隊時,感知到人類與動物界限的消弭:飽餐后的聽眾猶如“蛆蟲”“海象”,在食欲滿足后,呈現出的狀態并不比動物更文明、高級。在這一過程中,羅達逐漸擺脫了對人類社會復雜關系的恐懼,同一族群的平等狀態,悄然取代了捕食者與獵物在食物鏈中固化的上下級秩序。
從動物的視角重新審視人類,二者共享著生命的基本欲求與生存焦慮。動物對被送進屠宰場的恐懼、對未知命運的不安,與人在社交場合被審視、評判時的焦慮本質相通。這種共有的痛苦經歷成為聯結人與動物的情感紐帶,正如德勒茲所言“痛苦的人是動物,痛苦的動物是人”[6]。珀西瓦爾的死亡成為羅達認知轉變的關鍵節點,這場悲劇打破了她慣常的感知框架,使她得以穿透表象,看清事物的本質。由此,她的理解力掙脫了固有思維的束縛,進而發現人與動物的“共同區域”——肉。這一發現推動羅達真正進入“生成-動物”的狀態,她開始以動物的直觀與純粹感知世界,徹底擺脫了對人類社會的恐懼與疏離。在這一生成過程中,羅達經歷了深刻的“非個人化”轉變。她不再局限于“羅達”這一獨立個體的身份認知,而是將自身與周圍的人乃至動物視為生命共同體的有機組成部分,在更廣闊的存在維度上重新定位自我。
四、“生成-不可感知”:自我消融
生成的終極指向是“生成-不可感知”。這一狀態意味著將整個世界納入生成的動態進程,個體不再以固定身份“存在”于世界,而是在“生成-世界”“生成-任何人”的流動中消解邊界。伯納德正是通過主動喪失自我實現不可感知——“我卻不只是一個人;我同時是很多的人;我完全弄不清楚我究竟是誰”[5]。這種與他者的同化、身份的模糊化,恰是進入“生成-不可感知”的關鍵標志。
伴隨自我喪失的,是熟悉敘事體系的消解。伯納德發現,作為詩人的語言能力逐漸衰退,他困惑于“如何描繪失去自我后所見到的世界”[5],甚至只能講出“小孩子使用的單音節的只言片語”[5]。奈維爾的評價揭示了這一轉變的深層邏輯:“我們全都是伯納德講的故事里的漂亮詞藻……他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地講著關于我們的故事,只除了不知道我們最關心的是什么。”[5]過往的那些華麗辭藻,本質是“克分子秩序”下的產物,代表著被社會編碼規訓的感知方式——正如他熱衷于向女招待“大談所謂人類命運的本質問題”,實則是用宏大話語掩蓋生命的復雜性。當這些虛幻辭藻消失,事物的堅固性和穩定性也隨之崩塌,對于伯納德而言,他必須直面微觀層面的分子性力量。這一過程雖然引發了絕望和崩潰,卻也暗含轉機:“只有通過變得不可感知,我們才終于能夠感知。”[4]當他掙脫克分子秩序的桎梏,真正的生命感知反而得以覺醒,揭開了純粹存在的本質。
在不可感知的境界之中,伯納德與宇宙達成深度融合。“我們已經成為那個無知無覺冷漠無情的宇宙的組成部分。”[5]伯納德選擇離開家庭,獨自游蕩在倫敦街頭。這趟充滿游逸意味的旅程,是對既有生活秩序的逃離,也是向未知領域的探索。游蕩中,伯納德不斷回憶,回憶童年、老友,往昔的幻覺以及年輕時澎湃情緒,皆在腦海中翻涌;他思考宇宙浩瀚和人生無常,想象枯樹和大海,在這思緒的漫游中,宇宙萬物皆被容納入他的思緒之中,宇宙由此進入動態生成的進程。正是在“生成-宇宙”的狀態里,伯納德褪去了個體身份的桎梏,化作純粹的生命之線,融入非個人化的力量場域,進入人與世界的不可區分之境。由此,他融入一個萬物互通的世界,實現對整個世界的生成,進而發覺自己能夠無限度地接納、包容世間萬物。
伍爾夫促使伯納德和羅達經歷“生成-女人”“生成-動物”的過程,最終達成“生成-不可感知”的終極目標。在伯納德“生成-不可感知”的進程中,他與已然自殺的羅達融為一體,借由她的視角觀照萬物,憑借她的知覺感受疾風。步入老年的伯納德進入“生成-不可感知”之境后,全新的欲望噴薄而出。盡管海浪一次次將他掀翻,但直至小說結尾,他仍怒吼著“決不屈服,決不投降”。這吶喊既是對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抗爭,也是對平庸生活的有力反抗。至此,伯納德成為純粹意義上“非個人化”“非主體性”的存在。在“生成-宇宙”中,“不可感知”“不可區分”與“非個人性”這三種特質最終緊密關聯,形成有機整體。
五、結語
綜上所述,伯納德和羅達作為具有流動性的、不斷變化的人物形象,突破了傳統個體中心主義的邊界,彰顯了作家對個體與社會、內在與外在、性別與身份之間持續生成與重塑的深刻思考。伍爾夫聚焦人物的生成狀態,追問個體生命意義,不僅向讀者呈現了個體間的融合圖景,還倡導讀者掙脫社會規則的桎梏,維護個體精神的獨立性。因此,從生成論視角剖析伯納德等人的人物形象,有助于深入理解伍爾夫非個人化創作主張的實踐過程,把握人物生成的動態軌跡,進而全面解讀伍爾夫在文學敘事中對人類經驗的復雜詮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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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伍爾夫.海浪[M].曹元勇,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
[6] 德勒茲.弗蘭西斯·培根:感覺的邏輯[M].董強,譯.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潘盛楠,四川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