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童年記憶與雙親形象看張潔“愛”的書寫特質

[摘 要]張潔是中國當代文壇重要的女作家，被譽為“新時期女性文學的旗手”，創作生涯長達三十余年。坎坷的身世與傳奇的情感經歷為其創作積淀了豐厚素材，其創作實踐呈現了一位作家在尋找自我表達的過程中對“愛”之真諦的反思與追尋軌跡。通過剖析張潔的童年經歷，可以深入認知其對生命之愛的敏感與執著的人格底色。關于母親的記憶始終構成其創作中的正向價值維度，彰顯出對女性主體價值的確認；而關于父親的記憶則在文本中呈現出從理想化到現實化、審美化向審丑化的嬗變軌跡。

[關鍵詞]張潔" "創作動力" "男性形象" "女性角色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104-04

張潔1937年出生于北京，隨母姓。其生父董秋水曾于東北軍任職，抗戰全面爆發后奔赴延安革命根據地，途中遺棄張潔母女，后只身輾轉至香港擔任左翼刊物《時代批評》編輯。母親曾攜張潔穿越敵占區試圖赴香港尋夫未遂，兩人婚姻關系徹底終結。1941年母女逃難至桂林，寄居父親朋友駱賓基家中。1944年遷居陜西，母親在鄉村小學任教師，張潔隨母親一起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張潔母親始終未再婚配，獨自撫育女兒成長。1956年張潔考入中國人民大學計劃統計系，畢業后在北京工作，直到40歲才開始文學創作。相較同代作家的經歷，張潔基層公務員按部就班的生活顯得平淡無奇，故而其以自我為寫作素材亦在情理之中。她在接受張英訪談時坦言，“作家的每部作品，都可以看作是他們靈魂的自傳。”[1]“先有感動、動心，然后去挖掘”，張潔始終強調生活沖擊觸發的創作驅動。當情感記憶中的愛憎被現實生活淬煉，便衍生出她對男性與女性截然不同的寫作態度，現實經驗與藝術虛構的文本雜糅鑄就了張潔小說鮮明的個人化敘事風格。

一、童年經歷與“愛”的啟蒙

童年作為個體認知社會的起點，對于心思細膩的作家而言，童年記憶往往伴隨其一生。法國文豪弗朗索瓦·莫里亞克說：“一個人不達到一定的年齡是成不了真正的小說家的；所以說一個年輕的作者除了寫自己的童年和青年之外，是不能成功地寫出自己一生中其他任何階段的——我的所有小說敘述的故事都發生在與自己青少年時期同時的階段。它們全是‘追憶逝去的往事’。”張潔的童年生存境遇不僅淬煉出她在人生搏擊中的堅韌意志，更教會她“熱愛普通人，同情別人”。

在關中平原的某個小山村，張潔過著簡單純樸的生活，“我又常常感到，我周圍有那么多好人，生活是美好的，有希望的。人類總是進步的。這是我的信念，不論我個人遇到什么磨難，我仍然熱愛這個世界”。到了春天放風箏的時節，因“我”手拙扎制的風箏要么飛不起來，要么像中了槍彈的鳥兒，引得其他孩子肆意嘲笑時，蘭英姐姐總會制止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將“我”攬在她懷中哼唱輕柔的歌謠，撫慰“我”幼小心靈的創傷。到了夏天撿麥穗的時節，待嫁的姑娘懷揣著愛的幻想，將麥田里的麥穗拾起來，等到趕集時換上幾個錢給自己積攢嫁妝。在“我”剛能歪歪扭扭走步時，“我”就挎著籃子跟在大姐姐身后撿拾麥穗，更因童言無忌說出“要嫁給賣灶糖的老漢，天天吃灶糖”的稚語。賣灶糖的老漢非但沒有輕慢“我”的童言，反而會在途經村子時帶些小禮物給“我”。多年后的張潔回首往事潸然淚下，喟嘆：“除了母親之外，再沒有誰能夠像他那樣樸素地疼愛過我——沒有希求，也沒有任何企望的。”這份彌足珍貴的情感記憶，一直被張潔珍藏于心，在其歷經滄桑步入不惑之年后愈發璀璨奪目。在張潔的早期小說創作中，那些普通的勞動者，如女店員、售票員、劇場拉幕工等，都是“善良的好人”，是作者贊美的對象。

“童年記憶與成年期的有意識的記憶全然不同，它們不是被固定在經驗著的那個時候，而是在后來得以重復，而且童年已經過去了的后來時刻才被引發出來；在它們被篡改和被杜撰的過程中，實現著為此后的趨勢服務。”[2]我們可以清晰地感知張潔對童年憂傷與苦難的書寫注入了她真摯的情感，因為她“更想留住的還是那永遠沒有長大，永遠沒有變老的心”。作家對童年經歷的詩意重訪彰顯出其對蕓蕓眾生的質樸之愛，對生命之愛的敏銳感知與執著堅守。

二、母親記憶與“愛”的方舟

張潔母親是一位有著蓬勃生命力的女性。在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舊社會，她憑借自身努力為張潔創造了上學讀書的條件；在新中國曙光初現時，又無怨無悔地為女兒勞心勞力，“掙錢養家靠我媽，哺育我們長大靠我媽，培養我們成人靠我媽，遮風擋雨還是靠我媽”。張潔幸運地獲得了母親這份獨一無二、不求回報的愛，這種愛不僅讓她在寂寞的童年獲得了相對安穩的成長環境，更賦予了她無限的精神慰藉。從“習作期”向“自覺期”轉型的過程中，始終沐浴在母親庇護之下的張潔，在面對現實中難以承受也無法忍受的丑惡時，最終以義無反顧的姿態回歸到與母親共同構建的女性“方舟”。對張潔而言，母愛不僅是她生命中獲得的最珍貴的饋贈，更是其唯一認可的無條件、無保留的深情。從“無窮思愛”的文學觀照出發，這種母性力量必然成為其創作中具有正向價值的維度。

1991年張潔母親溘然長逝，在散文中，她以沉痛筆觸書寫著對母親的深切依戀。《世界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去了》以沉重悲切的文字，將母親去世前的點滴細節凝結成永恒記憶——母親無私的奉獻與張潔錐心的悔恨，在愛與痛的經緯中緊緊交織。生命最后的時光里，母親始終牽掛著張潔與外孫女，擔心自己走后無人照顧她們，這份牽掛成為支撐母親堅持到最后一刻的信念。這對母女始終相互攙扶著走過人生泥淖：善良的母親永遠將女兒放在首位，不舍得讓女兒操一份心。當張潔生活入不敷出時，70歲高齡的母親為貼補家用，不畏嚴寒酷暑、勞累奔波：盛夏推著小車在烈日下賣冰棍，寒冬到小賣部賣雜貨。即便后來經濟寬裕時，母親為給女兒省錢，購買臨期水果，用小毛巾代替衛生紙如廁，甚至因此患上尿路感染。生病期間，母親始終以她獨特的方式體諒女兒，強打精神扮演著“明知兇多吉少、卻顯出對前途樂觀的角色”：她屢次甩開攙扶的手獨立行走，自主聯系醫生要求手術，只為減輕女兒的擔心。彌留之際，母親仍在思考如何緩解張潔的心理負擔，她堅持等到張潔說出“媽，請你原諒我”，終未給女兒留下終生遺憾。隨著母親離世，那份世間獨屬于她的慰藉隨風飄散。“我一生愛戀不少，也曾被男人相擁入懷，可我從不曾有過如母親愛撫時的感動……也不曾有如母親的愛撫，即使一個日子連著一個日子也不會覺得多余。”[3]這種與母親的共生依戀（Symbiotic Attachment），使母愛在張潔心靈深處既成為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也幻化為永恒的愛的范式，更成為她這個永遠長不大的“老小孩”的精神棲息地。

與母親共生依戀的記憶不僅在書寫真摯情感的散文中浮現，同樣滲透在虛構作品中。《方舟》《無字》中構筑的“女性之家”，成為張潔探討女性情誼之親密性與堅韌性的文學場域。《方舟》聚焦三位青梅竹馬的知識女性——她們在遭遇愛情與婚姻的雙重挫敗后，重新聚首組建起“寡婦俱樂部”。這些來自不同家庭背景卻有著相似命運的女性，在婚姻與家庭的重壓下無處棲身，最終集體出走，從情感廢墟走向事業疆場尋求自我價值。然而現實就是如此殘酷，作為當代“娜拉”的她們，理想主義的執著被打磨得只余下顧影自憐的獨白。曹荊華作為專業領域小有成就的馬克思理論工作者，因生活的重負，無奈之下嫁給了與自己并不般配的森林工人。生育問題將兩人的矛盾徹底引爆，當她選擇從婚姻的圍城出走，等待她的卻是生活與事業的雙重打擊。柳泉精通外語，是一家外貿公司的翻譯，承受著來自職場與家庭的雙重傾軋，丈夫不僅漠視她的勞動價值，還視她為泄欲工具，最終她選擇離婚捍衛人格尊嚴。梁倩雖潑辣能干豪爽，卻與丈夫白復山維系著名存實亡的婚姻，只因離婚可能損害家族顏面；而她的事業也因綿延千年的男權秩序與性別偏見舉步維艱。當三位女性的生命軌跡交疊時，各方的壓迫便顯露出猙獰面目：曹荊華的學術論文引發爭鳴，卻在座談會上遭“刀條臉”以卑劣手段構陷；梁倩的影片被卡審，最后項目以荒誕的理由流產；柳泉承擔外事翻譯期間，魏經理處心積慮制造羞辱鬧劇。在這場生存突圍戰中，三位女性展現出強烈的抗爭精神——梁倩為柳泉出主意解圍，曹荊華載著柳泉騎行千里討要公道。《方舟》以三位女性不屈的靈魂為明鏡，映照出白復山、魏經理之流的卑劣猥瑣，張潔以尖銳的筆觸刻寫了男性霸權對女性的戕害。故事終結于那個未能綻放的苦：“為女人，干杯！”在苦澀低回中升騰起永不妥協的宣言：“我不認為這個世界僅屬于男性，也不認為它僅屬于女性。世界是屬于我們大家的。”[4]

三、父親記憶與“愛”至無字

在心理學領域，“父親記憶”特指子女對父親角色感知、經歷與記憶的綜合體，這些記憶將深刻影響其對男性角色的認知及未來的人際關系。張潔的父親董秋水是一名知識分子，曾任香港某報社編輯，長期窮困潦倒，大半生寄人籬下，最終淪為社會邊緣人。在家庭和婚姻場域中，他扮演著虛假的暴君角色：既無力承擔婚姻家庭責任，需依賴女人接濟，更慣常將生活挫敗的怒火發泄于童年張潔身上。這種男性懦弱與暴戾并存的畸形心理特質深深印刻在張潔的記憶中。

張潔成長過程中父愛缺失的創傷，首先投射為20世紀80年代中前期創作中的父權皈依傾向。在其自傳體散文《已經零散了的記憶》中，她揭露了父親在其幼年便拋棄她和母親的殘酷事實。天性敏感的張潔過早地品嘗到孤獨寂寞的滋味，這種生命體驗使其創作不可避免地浸染著父愛缺失的痛苦與缺憾。在《祖母綠》與《無字》中，她借由陶陶、禪月等人物之口發出靈魂吶喊：“我的媽媽就是我的爸爸。”散文《撿麥穗》里，還不懂婚姻是什么的小姑娘大雁，其意識深處早已浮現賣灶糖老漢的身影——這份天真的遐想，實則是潛意識中對父親形象渴求的文學投射。但源自真實父親的卑劣記憶如此深刻，致使張潔始終追尋著缺失的情感補償：“原本想要找一個能夠疼我，又是丈夫，又是兄長，又是朋友，又是父親般的男人。”[5]當改革開放浪潮裹挾著啟蒙話語席卷文壇時，張潔的創作選擇自然契合時代精神。她將文學想象投向掌握話語權的男性知識精英群體，如《愛，是不能忘記的》中的老干部，《沉重的翅膀》中的鄭子云，《無字》中的胡秉承，反復書寫老干部類人物的苦戀及老夫少妻的特殊婚戀模式。

作為張潔早期創作的代表作，《愛，是不能忘記的》堪稱作家對理想之愛的精神投射。小說通過待嫁女兒回溯母親的情感悲劇，揭示出沖破傳統婚戀羅網的精神覺醒。女主人公鐘雨年輕時曾追逐“那種淺薄而無聊的東西”，和“一個相當漂亮的、公子哥似的人物”結了婚，在短暫的關系中她并未感受到愛情。離異后愛上一名老干部，這位老干部有過地下工作的經歷，沉穩冷峻，氣質不凡，“我”與老干部第一次見面便感受到他強大的男性魅力。鐘雨被老干部的精神深深吸引，“在動蕩革命時代出生入死的經歷，活躍的思維、工作的魄力、文學藝術上的素養”，集文明、高尚品德為一體的老干部占據了她二十多年的感情。可二人從未越雷池一步，因為老干部已經有了“幸福”的家庭，而這個家庭的組合不是因為愛情，更多的是道義、階級情誼和對死者的感念。女主人公潛意識中是贊賞老干部有情有義的，甚至為老干部的崇高選擇所震撼。在敘事建構中，鐘雨不僅是理性導師，還是道德楷模。她嚴守道德底線，甘愿棲居于“理想主義”中痛苦不堪，因為在不超過24小時的共處中，鐘雨享受到了精神之戀的甜蜜，所以不管在這愛情里有多少痛苦和掙扎，她始終追求并向往神話般的愛。張潔以想象的方式重塑歷史英雄，從那段歷史中走來的他成熟穩重，足以滿足女性對理想男性的期待。

至此，張潔尚的創作仍停留在因父愛缺失而本能尋求補償的心理——即便這種補償需通過以父性戀人作為替代性存在來實現。在這種代償性情感追尋中，作家是缺乏自省的，反而因為求而不得轉而從女性主體內部尋找歸因：諸如強調要變得更優秀、要無怨無悔等。有關男女不平等的反思在張潔的第二段現實婚姻開啟之后，逐漸變得激烈。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個人婚姻生活的挫敗喚醒張潔對父親身上原始、丑惡、殘酷特質的真實回憶，這與她第二段婚姻的真實處境形成呼應，最終促成其于這一時期向男性世界審丑的創作轉變。1993年的《紅蘑菇》是張潔對自己婚姻生活的真實剖解，聚焦日常生活中的沖突，更深層次地揭示理想之愛投射于現實的痛苦與絕望。三十幾歲的女演員夢白家境優渥又有獨立的事業，其內心深處對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充滿期待。她是個特別依賴男人的女人，吉爾冬“吃飯不吧唧嘴，喝湯也不呼嚕出聲，出門時還拿著她的大衣站在她的身后給她穿大衣”的文雅模樣，符合其內心對男性的要求。然而婚后發現，除了吃飯不吧唧嘴之外，其它特質皆南轅北轍。婚后面臨的首要問題便是財權分配，家庭花銷完全由夢白承擔，既需要支付日常吃穿用度，又得每月給吉爾冬零花錢。當資金短缺時，夢白寧可向娘家求助或找朋友周轉，也絕不向吉爾冬借錢。長期被壓榨的夢白逐漸收斂自我需求，連興趣愛好都為之改變。夢白一次次的容忍非但未能換來理想婚姻，反令吉爾冬變本加厲地傷害她，將夫妻關系推向你死我活的極端。兩人的仇恨不斷升級，但夢白始終無限忍讓退縮，直至目睹丈夫與夢紅廝混，這份仇恨最終化為對婚姻與男人的徹底絕望而終結。

夢白與吉爾冬的怨偶式婚姻同《無字》中胡秉宸與吳為的婚戀關系呈現出驚人的相似性，張潔的復調書寫不僅是創傷記憶的投射，更構成一定的互文關系。胡秉宸與吉爾冬同樣有著高雅的氣質，與女主人公有著共同的語言且產生了靈魂上的共鳴，他們以愛的名義破除世俗壁壘，卻在進入婚姻后回歸以自我為中心。吳為對胡秉宸一見鐘情，毫不吝嗇地夸贊他在事業上的成就，夸他學貫古今，為革命出生入死，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精妙絕倫的男人。可是在對待愛情上，胡秉宸同吉爾冬一樣，他們的愛是有目的的，缺乏責任感，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傷害別人，這種情感剝削行為一步步消耗了女主人公對他們的愛。為了維持自己的體面形象，胡秉宸在吳為與前妻的紛爭中作壁上觀，一方面，胡秉宸不斷給吳為寫信，并要求她去見他，表現得好像沒有吳為，自己就活不下去，深情款款；而另一方面，在白帆面前，他又從不為吳為辯解，任憑吳為被白帆羞辱，淪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受盡白眼與責難。在反復地被辜負中磨滅了對愛情的渴望，吳為內心的幻想最終覆滅。

四、結語

綜上所述，本文以張潔的現實記憶為切入點，探討其作品中“愛”的書寫邏輯與“靈魂自傳”的書寫特質。從張潔的童年經歷、母親形象與父愛缺失三重維度展開分析，指出其創作深受原生家庭情感烙印的影響：母親的無私之愛構成其女性價值書寫的基石，而父親的疏離與缺席則促使她解構對男性形象的理想化投射。張潔的“愛”的書寫以自傳性敘事解構傳統性別秩序，展現女性在歷史困境中的精神突圍。

參考文獻

[1] 張英.真誠的言說——張潔訪談錄[J].北京文學，1999（7）.

[2]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四卷）[M].車文博，主編.長春：長春出版社，2004.

[3] 張潔.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

[4] 張潔.《明鏡》周刊編輯部采訪張潔記錄[C]//何火任.張潔研究專集.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

[5] 張潔.此生難再[M].廣州：廣州出版社，2001.

（責任編輯" 余" "柳）

作者簡介：汪靈薇，江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