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美學視域下葉廣芩《青木川》中的人物形象

[摘" 要] 20世紀初，中國封建帝制終結，政局動蕩，各地匪患頻起。葉廣芩的長篇小說《青木川》便以此時間節點為故事背景，采用追憶與還原的敘事方式，著重描述陜西鄉紳兼土匪魏富堂的人生故事，并圍繞他塑造出一系列典型的女性形象，如睿智的謝靜儀、瀟灑的朱美人、憂郁的大小趙姐妹、堅韌的解苗子。魏富堂與這些女性角色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正是在謝靜儀等女性的幫助和影響下，他才蛻變為雄霸一方的梟雄。

[關鍵詞] 《青木川》" 美學" 男性形象" 女性形象" 內在聯系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47-04

“如何把人寫活，從來就是作家注意和實踐的中心。尤其是小說創作，寫人，更應該放在首位。”[1]《青木川》中描寫了許多角色，但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寫得最鮮活的還是魏富堂。他身上不僅體現出陜南人民頑強的生命力和抗爭精神，還具有亦正亦邪的匪俠氣質，而且流露出開明鄉紳的特質。魏富堂身邊圍繞著一群獨具特色又有時代意義的女性人物，包括謝校長謝靜儀、朱美人朱彩玲、大小趙姐妹、解苗子。但一個典型人物的塑造絕非單一事件和環境所能構成，魏富堂這個典型人物的形成與許多女性人物存在巨大聯系。在魏富堂從鄉野走上政治舞臺的過程中，朱美人、謝靜儀都給予他許多幫助和支持。解苗子是魏富堂對現代文明世界關注和向往的啟蒙者，大小趙姐妹則是魏富堂追求文明的有力佐證。可以說，魏富堂的整個人生都離不開女性人物的影響，這種影響既是他各個時期不同精神追求的投射，也體現出中國社會女性意識和地位的逐步變化。

一、極具多面性的男性形象——魏富堂

1.“烈性”的陜南漢子

魏富堂身上強烈體現出陜南人民“烈性”的底色，他以頑強的生命力和抗爭精神在高山密林間尋找自己的生存方式。

魏富堂出身寒門，從小與野獸為伍，深林大地磨礪出膽大心細的他。他原是農民的兒子，但與傳統老實本分、吃苦耐勞的農民形象不同，他身上透露出的自然與野性更貼合高山密林孕育出的性格。他性格中“烈”的成分源于陜南人民歷來的性格。小說中，家庭貧寒的魏富堂被父親賣給青木川首富劉慶福家做上門女婿，可魏富堂把劉家給他做的一身新衣裳送給了家中兄弟，自己衣衫襤褸地到劉家上門，喜宴上更是放肆地將鄉親們送來的禮又都送了出去。“從行動中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揭示人物在特定情勢下的典型心理。”[1]明明是上門女婿，魏富堂卻敢肆意處置岳家的財物；明明該看劉家人的眼色過活，卻一來就做起了劉家的主，這樣違反常理的行為正是基于他性格上的“烈性”。這種自然鄉野孕育出來的“烈性”使魏富堂勇于反抗既定命運，憑借自己靈活的頭腦和過人的膽識將販油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最終架空了劉家，改變了自己贅婿的地位。

魏富堂靠著這“烈性”在貧寒家庭艱難生存，又靠著這“烈性”跳出了生活困境，但也迫使他無法安守平淡普通的生活，從而走上為匪之路。

2.亦正亦邪的匪俠

魏富堂還是個亦正亦邪的匪俠。他出身草莽，行事既不守法度，也不甘于平凡，天生帶著一股匪氣。為改變貧弱地位，他不顧姻親關系，一步步掠奪了劉家家產，將劉家大院變成魏家新屋，后又為爭勢力、爭女人，打死了青木川民團團總，淪為逃犯。一般人犯罪后，要么害怕地躲起來，要么愧疚地投案自首，但一身匪氣的魏富堂卻選擇聯合弟兄打劫軍閥手下的馬幫。這一舉動既說明他膽大，更凸顯其濃厚的匪氣。這股匪氣讓他面對民團團總或軍閥下屬時都毫無畏懼，敢于為自身利益挑戰權威。之后，魏富堂投靠川陜土匪頭子王三春，當上了王三春鐵血營的營長，徹底過上了燒殺搶掠的土匪日子。在脫離土匪隊伍回到青木川后，魏富堂又號令鄉親種植罌粟，將青木川變成西北首屈一指的大煙產地。利用販煙所得，魏富堂大量購入槍支，建立了不容小覷的地方武裝勢力，完全掌控了青木川。

但魏富堂不同于一般土匪，他在匪氣之外還有些豪俠之義。首先，他不像王三春等人嗜血殘暴。王三春殺自己人祭旗、隨意撕票、以人心下酒，而魏富堂在朱美人的約束下，將原本以弒殺、兇殘的鐵血營，轉變為劫富濟貧的“水滸幫”。“水滸幫”規定只殺貪官，不傷害婦女、兒童、老人及無辜者，按勞分配所得，還設立撫恤金等。其次，魏富堂雖為土匪，卻一直秉持盜亦有道的原則。對于王三春強要贖金、隨意撕票的行為，他不僅不同流合污，還敢于批判王三春的失信之舉，即便當了土匪還是要講究做人的信譽。最后，魏富堂并未將販煙所得的大量財富據為己有，而是用于打造青木川的地方武裝，讓青木川百姓在匪患頻發時也能安穩度日。從以上三點就可以窺見魏富堂身上匪氣與俠氣交織的特質。

3.向往文明的鄉紳

“小說創作中出現的景物和環境，往往是人化的自然”[1]，環境描寫往往起著揭示人物個性和心理特征的作用。《青木川》中寫魏富堂打劫轆轤把教堂時說：“那天的陽光、鮮花、白桌布、閃亮刀叉和桌邊站立的小天使，構成了一幅早晨靜謐的圖畫。”[2]這樣的景物和環境描寫，既展現了轆轤把教堂異于老百姓家的華麗，為魏富堂等人打劫這一情節提供背景鋪墊，又表現出魏富堂被現代文明所沖擊的情景，為后文他向往、迷戀現代文明做了鋪墊。在轆轤把教堂遭遇的現代文明沖擊，正是魏富堂由一個匪俠轉變為重視文化、向往文明的鄉紳的根源。當他對青木川享有百分百掌控權后，他開始架橋鋪路，在家鄉興辦學校，請上海人蓋起了“富堂中學”。富堂中學開設數學、幾何、歷史、國文和外語課程，課本外購，老師外聘，課堂上講課，教室外還有士兵背槍站崗，不許學生私自走動，也不準隨便逃課。正是如此嚴厲的督學，使得富堂中學的孩子都有著一口堪比大城市孩子的流利英語。不僅如此，魏富堂還資助成績優異的孩子外出上大學。富堂中學培養了一批在外求學的學者和留駐青木川的精英，學校大禮堂上的巴洛克式浮雕也開闊了無數青木川人的審美眼界。

《青木川》塑造的魏富堂，對傳統狹隘的土匪形象有所反叛，葉廣芩將魏富堂塑造成集善惡于一身的現代新型匪徒形象，并在他身上傾注了傳統俠文化中開放的、與主流向善價值觀相統一的元素。通過魏富堂身上的“烈性”、匪性、俠性、鄉紳性等多重文化特質，作者將隱藏在彪悍土匪身份之后的人性溫情展現出來。魏富堂的人生軌跡是欲望與理性、原始野性與現代文明角逐的過程，包含了人性善與惡、美與丑等多重矛盾，顯示出人性的多面性。

二、女性形象

《青木川》不僅塑造了魏富堂這個具有多重性格的男性人物，還塑造了與陜南關中漢子特質相契合的女性人物。在深受封建男權思想浸染的中原大地上，女性長期處于被壓迫的地位，但《青木川》打破了對男性俯首稱臣的傳統女性形象，以謝靜儀為代表的女性群體，不僅擁有獨特的人格魅力，更是以魏富堂為首的男性角色所崇敬的對象。她們生動鮮活、敢愛敢恨、有勇有謀，有著不輸于男子的殺伐果斷與堅韌性格。雖然生活在男性主導的世界里，她們卻以自身獨特魅力在青木川構建了一個女性生存空間。

1.青木川的女先生——謝靜儀

縱觀全篇，最突出、作者著墨最多的女性當屬謝靜儀。她是富堂中學校長，是魏富堂的座上賓，是引領青木川子弟走向文明的引路人，更是以一己之力改變青木川政治走向的傳奇女性。但在成為謝靜儀之前，她是程立雪，是畢業于西北師范大學的高級知識分子，也是教育督察司督察的夫人，卻被李樹敏一時興起的搶劫改變了一生。她的高官丈夫在土匪面前棄她而去，緊接著又被李樹敏當作魏富堂的最佳續弦人選擄進深山。面對這一系列變故，謝靜儀不僅沒有嚇破膽，反而與魏富堂大談教育，自請留在青木川教書，還勸誡魏富堂廣施善政。謝靜儀憑借過人的膽魄和深遠的見識贏得了魏富堂的尊敬，也為青木川贏得了更好的未來。此后，青木川有了帶巴洛克浮雕的中學，帶風雨廊的柏木橋和平坦的石板路，青木川學子們還被資助去外地讀大學。

“夢，是一種心理活動，是現實生活經過心靈折射的一種曲折或變形的反映……作家常常通過夢境的描繪，從某一側面刻畫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狀態。”[1]《青木川》在描寫謝靜儀時，提及“在孩子們零零碎碎的夢中，常常也夢見小點心，夢見花茶和有桌布的小桌。夢里的主人當然不是校長，而是他們自己”[2]。孩子的夢境既烘托出謝靜儀生活的美好、雅致與知性，也側面展現了謝靜儀對青木川孩子的巨大影響。她不僅將自己的知識傳授給青木川的孩子，更讓孩子們及青木川的人看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激發了他們心中對美、對文明的向往與追求。

來到青木川之前，她是督察夫人程立雪，是別人的妻子而不是她自己。被丈夫拋下后，她換了名字和身份，這也代表她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在青木川的土地上，她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間，以謝校長的身份受到青木川人的敬仰與愛戴，成為學子們和魏富堂心中最厲害的女先生。

2.土匪窩里的“穆桂英”——朱美人

朱美人具有陜西女子的“潑辣”性格，她是《青木川》中第一個跳出傳統刻板印象的女子，也是指引魏富堂轉變個人思想的重要人物。

朱美人一出場就破除了“戲子無情”的刻板印象，她為了戲班眾人的安危甘愿犧牲自己，嫁給王總辦為妾。此外，朱美人還打破了過往小說中戲曲名伶的嬌弱形象，這從她和魏富堂浪漫的相遇便可看出。面對前來打劫的土匪魏富堂，朱美人毫不膽怯，從容地盤問起魏富堂來。面對土匪拋出的橄欖枝，戲臺上的“穆桂英”不假思索就跳上了土匪的馬，恰如魏富堂對她的評價：“美麗英武，豪氣沖云。”[2]最后，朱美人更是強有力地打破了女性與權力分離的現象。她加入魏富堂的土匪組織后，并不安于幕后，而是使雙槍跟隨魏富堂走南闖北，勇猛程度不輸男子。而且，朱美人對于管理團隊具有高度的社會意識和組織才能，她以綠林義氣管束著魏富堂及整個鐵血營，這與魏富堂心目中“最有本事的女人”相呼應。

3.魏家大院的“文明標簽”——大小趙姐妹

大小趙姐妹是來自西安的名門之后，但姐妹倆一生被禁錮在魏富堂的后院，最終在被遣散回家鄉的途中慘遭魏富堂侄子李樹敏殺害。魏富堂迎娶大小趙，首先是出于對傳統文化的追求，希望借此彌補自身在學識修養上的不足；其次是希望以大小趙來填充家宅，完成改換門庭、傳宗接代的任務。大小趙在短暫的人生里經歷了兩次淪陷。與魏富堂的婚姻，使她們從西安的名門閨秀淪為魏家大宅的“文明標簽”，自此失去自由，這是大小趙的第一次人生淪陷。面對婚姻困境，大趙故作癡愚，小趙始終緘默，這種行為正是以自身的絕對反抗抵制魏富堂的擄掠。最終，魏富堂選擇放她們離開。原本已重獲自由的大小趙，卻被李樹敏殘忍殺害。面對生命的最終結局，大趙不動如山，小趙也沒有半句求饒，她們以堅毅目光直面自己的命運，身上延續了陜西女性與生俱來的不妥協性格。

4.青木川的山茶花——解苗子

與謝靜儀、朱美人等外顯性的獨立女性相比，解苗子在小說中看似存在感不強，個人主觀色彩不濃，對魏富堂人生的影響范圍也較小，但深入探究就會發現解苗子身上聰穎、堅韌、不卑不亢的精神魅力。

解苗子原是一個身份不詳的“野種”，被轆轤把教堂的敲鐘人解老漢收養，成為轆轤把教堂侍奉神父的“小天使”艾米麗，過上了安穩生活。教堂遭遇打劫時，王三春意圖殺死艾米麗，魏富堂推開他的槍，救下了艾米麗。小說中對艾米麗此時的反應描寫極少，只有簡單的八個字“艾米麗借機會跑了”[2]。不過，從這八個字中也能感受到艾米麗的聰穎，她在頃刻之間就感受到了局勢的變化，領會到魏富堂的善意，隨即迅速逃離。后來教堂衰敗，轆轤把教堂的“小天使”艾米麗又變回太真坪的孤女解苗子，被李樹敏買回而來到斗南山莊。馬上要成為婢女的解苗子在此時和曾經的救命恩人魏富堂重逢了。再見時，一個成了高高在上的司令，一個又變回身份不詳的孤女。面對巨大的身份差距，解苗子不僅毫無殷勤之態，還直言現在的解苗子不會領受過往艾米麗的恩情，不卑不亢地直面自己的人生際遇和彼此間的身份變化。當魏富堂決定迎娶解苗子后，解苗子讓青女幫她把一頭金發染黑，此后年年如此。金發代表解苗子“中西雜糅”的身份，而這種身份正是青木川人所不容的，解苗子將金發染黑的舉動，是她向青木川人的投誠之舉，也是她為愛情做出的犧牲。自此，解苗子正式成為青木川司令魏富堂的第四任夫人，也成就了魏富堂一生最美滿的一段婚姻。

從一個身份不詳的“野種”到司令夫人，解苗子的人生不可謂不傳奇，但比傳奇的人生經歷更吸引人的是她身上所閃耀的精神魅力。

三、結語

張德林曾在《現代小說美學》一書中分析戰爭小說《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時，談到該小說對戰爭背后的人物和情感描寫的優秀之處[1]。他認為，如果一部小說不刻畫人物的心靈、感情、情思，而是著重描寫故事的一般過程和每個人物在故事中的具體表現，抽去靈魂、詩情與哲理內涵，僅剩軀殼，就算保有了故事原來的樣子，也會變得平庸無比。葉廣芩曾感嘆道：“一個一言難以說清的人物，一段一言難以說盡的歷史。”[3]《青木川》中，葉廣芩通過一個貧家少年的成長歷程，刻畫出青木川地主魏富堂兼具“烈性”的陜南漢子、亦正亦邪的匪俠以及向往文明的鄉紳這三重性格面貌。作者對魏富堂的刻畫具有歷史意義，她打破了傳統小說中單一刻板的土匪印象，塑造出一個多維立體的人物形象。作者對青木川故事的創造具有多元視角，不僅細致刻畫了魏富堂這個主要人物，還多維展現了圍繞在他身邊的女性角色。通過分析謝靜儀、朱美人、大小趙、解苗子等女性角色，我們能更好地發現魏富堂身上的多面性與復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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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余" 柳）

作者簡介：覃行，湖北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