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吃過午飯,田春就急匆匆地來到我的菜地邊。“老同學,晚上有空嗎?”他搓著手,顯得有些局促。不用問,這又是要我去參加他們家的家務會。這幾年每到年關,我這個村支書都要去調解田家的贍養糾紛。
“今年又是因為老爺子生活費的事?”我放下手中的水管,拍了拍沾滿泥土的褲腿。
田春嘆了口氣:“可不嘛,今年老爺子還新娶了老伴,幾個弟弟都炸鍋了。老同學,這事還得麻煩你。老爺子倔得很,說是今年非要每家給5000元生活費。”
我深吸了一口煙,心里盤算著。按照現在的物價水平,5000元確實不算多。但田家幾兄弟家境懸殊:田春是中學教師,月薪8000多元;老二田夏在縣機械廠當技術員,月收入6000元;老三田秋在鎮上開了家超市,年收入少說也有二三十萬元;只有老四田冬在家務農,靠幾畝薄田和打零工生活,一年到頭也攢不下幾個錢。
“清官難斷家務事啊,”我苦笑著搖頭,“不過老同學開口了,我還能不去?”
田春感激地拍拍我的肩:“就知道你夠意思。晚上七點,老爺子家見。”
望著田春遠去的背影,我不禁想起五年前那場鬧劇。當時田老漢堅持要每家給3000元,田冬當場就掀了桌子,說老爺子偏心,專挑軟柿子捏。最后還是我提議按收入比例分攤,才勉強達成協議。今年老爺子居然漲到5000元,還添了個新老伴,這場戲怕是更熱鬧了。
傍晚,我推開田老漢家的院門,驚訝地發現往日雜草叢生的景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齊的菜畦和幾株開得正艷的月季。屋檐下掛著幾串紅辣椒和金黃的玉米,在夕陽下泛著溫暖的光。
“支書來啦,快進屋坐!”田老漢的新老伴王嬸熱情地迎出來,手里還端著剛出鍋的南瓜餅,“嘗嘗,自家種的南瓜。”
我咬了一口,香甜軟糯,比城里糕點店的還好吃。堂屋里,往年那股霉味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檀香味。家具被擦得锃亮,墻上還掛了幾幅十字繡,一看就是王嬸的手藝。
田老漢樂呵呵地從里屋出來,手里拿著個嶄新的保溫杯:“支書喝茶,這是老大從城里給我帶的鐵觀音。”我正想說話,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田家四兄弟和他們的媳婦陸續到了。
一行人一進屋,氣氛就變得微妙起來。田老漢和王嬸忙著端茶倒水,招呼大家吃水果點心。可幾個兒子兒媳卻像約好了似的,誰也不動,只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王嬸。
“哼,裝什么好人。”田冬小聲嘀咕,“還不是惦記老爺子的錢。”
田秋的媳婦張麗接過話茬低聲說:“就是,老爺子都快七十了,突然要娶老伴,誰知道安的什么心?”
眼看火藥味越來越濃,我趕緊打圓場:“大家都到齊了,要不咱們開始?”
田老漢清了清嗓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今年這個會,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宣布。”
所有人都愣住了。往年都是大家七嘴八舌地吵,老爺子最多說幾句氣話,這次居然準備了發言稿?
“關于生活費的事,”田老漢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說,“這五年,你們四家每年給我12000元,我存了6萬元。”
堂屋里頓時炸開了鍋。
“什么,6萬元?”田冬猛地站起來,“爹,您不是說錢都花在吃藥上了嗎?”
田老漢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聽我說完。去年春天,我用這筆錢承包了村東頭那兩畝荒地,種植蔬菜;又跟你王嬸的兒子合伙辦了個小型養豬場。”
王嬸接過話頭:“我兒子是農大畢業的,我們養的黑豬用的都是生態飼料,上個月出欄,賣了15萬元呢。”
“刨去成本,凈賺9萬元。”田老漢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鼓鼓的信封,“所以從今年起,我不但不要你們的錢,還要給你們發獎金。”所有人都張大了嘴,田秋手里的蘋果都掉在了地上。
“老大田春,”田老漢繼續念,“你被評為市級優秀教師,獎金5000元;老二田夏,你在廠里搞的技術革新獲獎了,獎金5000元;老三田秋……”
田秋突然打斷父親:“爸,我——我不缺錢,這錢您留著吧!”
“聽我說完!”田老漢提高聲音,“老三雖然有錢,但今年他給鎮小學捐了50臺電腦,這份善心值得獎勵,獎5000元;老四田冬……”
田冬低著頭,手指絞在一起。
“老四雖然沒什么成就,但你媳婦李英把家里的五畝地打理得井井有條,還養了50只土雞,在網上賣得很好。”田老漢說著,看了王嬸一眼,“這都是你王嬸教她的。獎勵3000元。”
李英的眼圈一下子紅了,緊緊攥著衣角。
“最后,”田老漢的聲音有些哽咽,“我要特別獎勵你們的小妹田梅1萬元。要不是她介紹我認識你王嬸,我現在可能還躺在醫院里等死呢。”
原來,去年田老漢突發腦梗,是王嬸及時發現并照顧他康復的。這件事幾個兒子都不知道。
堂屋里安靜得能聽見針掉在地上的聲音。田春突然站起來,走到王嬸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媽,對不起,我們錯怪您了。”
這一聲“媽”像打開了閘門,其他幾個兒子兒媳也圍了上來。田冬更是撲通一聲跪下了:“爸、媽,我還以為……”
王嬸趕緊扶起田冬,抹著眼淚說:“好孩子,快起來。以后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看著這溫馨的一幕,我悄悄退到門口。月光下,田老漢家的院子里,那幾株月季開得正艷。現在看來,真正改變這個家的,不是錢,而是那份久違的溫暖與關愛。
抬頭望天,今夜的星星格外明亮。作為村支書的我忽然明白,鄉村要“興”,先得“心”聚;治理要“順”,先得“理”明——把“賬本”換成“情本”,比啥村規民約都管用。
(四川 彭明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