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桃花是中國古代詩歌中重要的自然意象?!对娊洝分械奶一ㄅc當時宗廟婚嫁禮俗緊密相關,展現了先秦階段人們對于自然生命意識的崇拜,自此為后世文人描寫桃花開啟了先聲。六朝文人回歸自身,桃花逐漸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唐代“桃”意象在唐代文學中占有絕對的比重,桃花意象在思想和藝術方面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同時桃花在唐詩中得到新的建構,出現了“紅雨”子意象,這種文學現象一直持續到明清階段。佛教思想的融入使桃花的內涵更加豐富。通過分析詩歌中“紅雨”的使用狀況,可以進一步了解佛教文學對于中國傳統文學的影響,深入挖掘桃花意象的審美價值。
【關鍵詞】桃花;“紅雨”;《詩經》;唐詩
【中圖分類號】I207.2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3-0023-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3.006
桃花是詩歌中經常使用的植物意象和題材,關于“桃花”意象,已經有相關文章進行研究,洪濤先生對桃花的詩學源頭進行追溯,桃花多用來形容女子的容貌或隱喻愛情。洪先生在其文章中提到,“桃花”原型在以后中國詩歌中進一步被引申,在唐代開始出現與此相關的子意象,這為筆者進一步研究桃意象提供了新的思路。高林廣教授進一步關注到唐代詩歌中關于桃花的作品,并根據桃花的意義進行詳細的分類。李小榮教授在研究中驗證了桃花子意象研究的可能性,但缺乏對“紅雨”子意象的深入研究。本文試從唐代詩歌中“紅雨”為切入點,深入探討桃花到“紅雨”的演變過程,進一步探討“紅雨”的意蘊內涵。
一、《詩經》中“桃花”:生命的贊歌
《詩經》中共有五篇詩歌涉及“桃”,《詩經》中保留著最早關于“桃”的文學性書寫?!段猴L·園有桃》云:“園有桃,其實之殽?!盵5]67園中有桃樹,其果實甘甜美味,這樣的桃樹卻引發詩人滿腹憂愁。詩的主題迄今也具有多義性。其一,諷刺時政,詩人借桃樹抒發對時政的不滿,用以諷諫統治者無才無德的狀況。其二,憂貧畏譏[6]153。其三,求愛之詩,表達男性對女性的追求。
《衛風·木瓜》云:“投我以桃,報之以瓊瑤?!盵5]42“桃”與生命的誕生和繁衍有著密切聯系,男性向女性投之以桃,女性則贈送“瓊瑤”來回應對方,象征男女之間的信任?!巴段乙蕴遥瑘笾岳睢盵5]135,含義上從男女之間的互信互答擴展到人與人相處的方式。
《召南·何彼穠矣》開頭以唐棣花起興,烘托渲染新婚場面的豪華壯觀。唐棣花濃艷美麗,仿佛是新娘子嬌羞的容顏?;ǘ湓谶@里既側面展現新婚佳人的容貌賽若桃花,更烘托車輛服飾的奢華氣派。桃花在古代人的生命意識中具有特殊的審美意義,是崇拜生命和自然的體現。
《周南·桃夭》堪稱經典,這首詩從不同層面贊揚“桃”。“桃之夭夭,灼灼其華”[5]4,用“桃之華”比喻女子出嫁時的美麗容貌?!笆垺敝柑易拥墓麑嵱执笥侄啵M映黾藓竽芊毖茏铀谩W詈蠼杼胰~的茂盛祝愿女子成家后能夠家庭和睦。整首詩傳達強烈的生命意識,展現古代人對自然的審美意識。
魏晉時期,“桃花”出現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曹丕詩云:“夭夭園桃,無子空長。虛美難假,偏輪不行?!盵7]30詩中借喻桃花表明依靠虛華美麗的外表難行于世。阮籍詠懷組詩中常出現桃花,如“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8]113。此時桃花意象已然不同于《詩經》中的描述,象征著詩人向內反思,回歸自身的時代思想。
南朝時,謝靈運有意識地將桃花這一自然景象融入文學創作中。如:“差池燕始飛,夭裊桃始榮。灼灼桃悅色,飛飛燕弄聲?!盵9]7詩中兩次使用“桃”來描寫萬物復蘇的早春景色,詩句文辭對仗,接連兩次使用“桃”使詩歌節奏明朗,且詩詞文意連貫不絕,句意完整。梁代沈約借桃花贊譽春天,詩中“如嬌如怨狀不同”,將桃花紛飛的場景比擬美人美目流轉的雙眼。沈約還有專門詠桃花的詩歌,其中對女子閨怨的描寫明顯是帶著南朝后期詩歌創作的特點,傾向于女子體態和心理的描寫。桃花承載著歷代文人的思想認同及文學傳統,發展到唐代文人手中,成為營造詩歌意境不可或缺的意象之一。
二、盛唐的桃花:時代的贊歌
隋唐之際,桃花仍繼承南朝詩歌的創作特點,多用于描述女子容貌姣好美艷。如陳子良詩中以春日桃花比喻女子面容,贊譽春日景色的美麗,間接表達秦女的明艷動人,情景交融。此詩雖是描繪女子之美,卻已擺脫南朝詩句的綺靡香艷,多了清新俏皮之感。
初唐對桃花意象使用有較大變化的詩人是駱賓王,他的詩詞中多次出現桃花意象,詩人在送別友人時,“桃花”不僅用于景物描寫,同時傳達著詩人依依惜別之情?!疤一ā痹谔拼蛣e詩中多次出現,例如孟浩然詩中云:“桃花春水漲,之子忽乘流。”[10]詩中以春日桃花盛開開頭,春天河流里的水也隨之上漲,儼然一副勃勃生機的春日之景。詩人沒來得及賞春就要送別忽然間要離別的友人。詩人在詩中將景與事相融,以樂景襯哀情的手法提升了這首詩的藝術性,哀而不傷,展現唐代文人筆下的豁達灑脫之氣。
李白筆下的桃花更是彰顯飄逸灑脫之感,營造了渾融的詩歌意境。《宿巫山下》中提到詩人南下瞿塘,正值三月,桃花競相開放,河流倒映著桃樹,飄落的花瓣仿佛是在與綠水共舞。詩人一邊趕路,一邊欣賞著巫山桃花,枯燥的旅途也顯得生動有趣?!对L戴天山道士不遇》開頭就展現出一派桃源景象。淙淙泉水流淌,遠處隱隱傳來犬吠,清晨的露珠還未消散,桃花花瓣上的露水使得空氣更加濃郁。詩人進山尋訪道法,山里的風光令人陶醉,流連忘返,不禁讓人想象居住于此,宛如置身于桃花源,遠離塵囂,超凡脫俗?!顿浲魝悺分校疤一ā贝砼笥验g深厚的友誼,這句詩千古留名,朗朗上口,清新脫俗,情感真摯,至今受人傳唱。
此外,李白還創作一系列的“桃源”詩歌。古往今來追崇陶淵明品格的人很多,其名士品格為無數文士所效仿。桃花已非花,李白筆下的桃花不是自然景象,還象征著詩人追求隱逸、脫離世俗困擾的寄托。李白贊賞陶潛不為塵務所縛的灑脫,向往平淡嫻靜的田園生活,這些思想在其《桃源》《古風》組詩中都可以窺探一二。李白在詩中感慨道:“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盵10]若等到功成身退時,恐怕為時已晚,不免受到武陵桃花的奚落。安史之亂發生前,文士的心理必然有所變化,末句詩是詩人對于求仙歸隱的深深向往,此情志更是困窘下李白的放聲高歌。
三、紅雨:禪學視閾下“桃花”再建構
唐代詩歌中開始出現“紅雨”一詞,如孟郊“紅雨花上滴,綠煙柳際垂”[10]。詩人在詩中描寫春日萬象更新,“綠煙”指代“綠柳”,故“紅雨”指代“紅花”。劉禹錫在詠春的詩歌中也提到“紅雨”,如:“花樹滿空迷處所,搖動繁英墜紅雨?!盵10]詩人在看到花樹開放后不禁發出對春天的感慨。李賀的詩中首次將桃花與紅雨進行建構,如:“桃花亂落如紅雨。”[10]較之前人,李賀改變詩歌的表現方式,其將具體的時間改寫為抽象的時空,表達詩人對人生命流逝的感慨和無奈。此外,詩人將“桃花”比作“紅雨”,紅雨的本體從紅花轉為桃花。
首先對李賀詩歌完全接受并使用的是北宋詩僧惠洪,惠洪對于李賀的詩歌有多方面的接受,其中一點就是好用李賀獨創的詞匯。據統計,“紅雨”一詞在其詩作中出現了四次,取法的就是李賀《將進酒》中的桃花紅雨意象以及詩歌意境?;莺榈脑娭性疲骸办`云說悟被花笑,南泉欺客花不言。何如睡足無一事,倚欄紅雨春風顛?!盵11]1274詩人在熟練運用的基礎上,又進行了新的構建,惠洪首次開啟“紅雨”與志勤禪師桃花悟道之間的聯系?;莺樵诮邮芾钯R詩文后,重組“紅雨”“桃花”“靈云悟道”三者的聯系,志勤桃花悟道的典故為這首詩歌增添了禪趣。
此外,《全宋文》記載崇寧年間,惠洪與黃庭堅等人游玩,主臨川北禪院,遷金陵清涼寺[12]80。惠洪在北宋常與陳瓘、張商英、黃庭堅等交游,其主要生活的時間多在兩宋之交,按傳中惠洪的生活軌跡來看,其與當時文士多來往,其詩文也極有可能受到這些詩人的影響。
蘇軾詩中云:“凈眼見桃花,紛紛墮紅雨?!薄皟粞邸蹦朔鸾绦g語,佛教中存在“五眼”之理論,包括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以及佛眼。蘇軾已經有意識地將桃花和佛教思想相結合。以蘇軾為中心的詩人群,受到蘇軾思想影響較大的黃庭堅也有關于桃花詩句的創作:“三十年來無孔竅。幾回得眼還迷照。一見桃花參學了……靈云合破桃花笑?!盵13]784此詞開篇三句,描繪了靈云三十年的迷茫與混沌,多次徘徊于悟與迷的邊緣。直至最后一瞥桃花,方得大徹大悟。這里的“眼”,應指智慧之眼或法眼。下面兩句講靈云參悟境界達成,這個過程正是讓“桃花”見笑了。通過這首詞,黃庭堅在蘇軾融入佛教思想的基礎上,靈活運用靈云悟道這一佛教典故,將參禪的道理深入淺出地表達出來。“桃花”內涵在蘇軾、黃庭堅兩位詩人手中進一步得到深化,從詩人情感的寄托到融合佛家禪理意趣。再到惠洪手中,明顯可以看到這三首詩的繼承關系。
四、紅雨:“桃花”禪意符號的確立與傳播
佛教傳播為中國傳統詩學提供了新的血液,桃花意象被重構,“紅雨”進入佛理詩的創作,這種文學現象持續到明清時期?!凹t雨”成為增添詩歌禪趣,表達詩人淡泊心態的意象。
宋代章甫詩云:“前朝西風不肯住,紅雨毿毿落深樹。屋頭向晚雨聲急,自炷爐香坐盤膝?!盵14]19055細讀詩歌仍能窺測到詩人日常修佛的方式。詩人在暮春見花朵毿毿落下,忍不住發出對青春將暮的感慨。昨日東風吹落滿園繁花,暮年的詩人此時還身在他鄉,對于常年在外游歷的游子,難免心生寂寥。屋外正下起了驟雨,詩人卻點起香爐,盤膝而坐,在疾風驟雨的敲打中修行。
元初詩人汪元量在詩中寫:“風捲殘花墮紅雨?!盵15]3772詩題還提到詩歌創作的背景,主要講兵后沙門僧人增多的現象。開頭描寫殘花紅雨,笛聲蕭瑟,令人覺得萬象變換皆在剎那間。“紅雨”意象為整首詩鋪墊寂寥的情感基調,渲染出濃艷悲涼的色彩畫面。下闋詩人自然將筆鋒轉向戰后的描寫,段落銜接自然流暢,語言具有散文特點。再如,明代詩人莫士安在詩中多次提及佛教詞匯,開頭便言桃花開滿塢,花朵照亮旁邊的“講經臺”,詩中的“金仙”在佛教中指代佛陀。由此可見,詩人身處佛教講經道場,看到桃花盛開,不禁聯想到桃花如“紅雨”般催促著春天離開,而高深的佛理讓詩人不滿足于生命暫時的美好,“何當剩種瑤池核,不用凡根取次栽”[16]62。詩人希望在瑤池中種植更多的桃核,超越凡根,追求更美好的境界。“紅雨”不僅成為詩人闡述佛理的意象,詩中還可以感受到佛道思想的滲透與融合。
清代詩人朱彝尊詩中云:“入寺一徑分,文梓昔無數。想見獨吟人,赤腳踏紅雨?!盵17]272這首五言詩古樸典雅,詩人寓情于景,將感慨注入眼前紛紛飄落的“紅雨”中,畫面色彩的融入仿佛令人身臨其境。詩中“獨吟人”“赤腳踏紅雨”的灑脫為詩歌的境界增添了一抹禪意,使人回味無窮。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紅雨”詩的作者身份也有較大的區別。如章甫這類在家修行的居士,其身份特殊,既輾轉于士人階層,又可以接觸到佛教僧徒和典籍,這類詩人在思想方面更具有包容性。同時,他們的作品具有一定的傳播及影響力,居士詩人是早期“紅雨”禪意內涵傳播的關鍵一環。明清詩作中頻繁使用“紅雨”意象,為當時文士廣泛接受。詩人的身份由居士再到文士,佛教思想廣泛傳播于文人階層。佛教思想逐漸普遍化、生活化,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傳統文化進一步與佛教文化相結合,逐步豐富傳統文化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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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珂甄(2000-),女,江蘇宿遷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