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傳統文學和新媒介融合的產物,網絡文學一直存在著廣泛且常態化的讀者的文化參與現象:基于網絡新媒體平臺,讀者們在作品下討論、評價、二次創作,向作者表達喜好和建議;或者點贊、瀏覽、收藏、打賞、付費,直接推動作品進入資本市場。通過以豆瓣規模最大的網文作者小組“寫文又失敗了”為研究對象,發放問卷調查并進行深度訪談,發現讀者對于小說作品的文化參與總是彰顯或隱藏著市場需求,有時會出現讀者輿論和受眾真實需求“相悖”的情況,但作者總能撥開迷霧找尋真正熱點。為迎合市場需求獲取更多經濟利益,作者寫作狀態受到讀者需求的深刻影響,在創作上出現了主體性的消解現象。
【關鍵詞】網絡文學;讀者;網文作者;主體性
【中圖分類號】I206.7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3-0029-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3.008
新媒介時代文學的變革之一,就是網絡將隱秘的構思轉變為持續的交流,作品的創作呈現為動態的過程。由此,寫作從封閉的個人生命體驗轉化為公眾視野中的人際互動[1]。如今網絡文學作者的寫作已置身于一個開放與互動的情境中,不再是孤立行為,而與讀者產生緊密聯系。讀者們積極參與作者的創作活動,他們在作品下討論、評價、二次創作甚至形成趣緣群體,向作者表達建議和喜好——這是讀者對于作品“有聲參與”,點贊、瀏覽量、收藏、打賞、付費等數據——是讀者對于作品的“無聲參與”。在這一情境中,網絡文學作者的創作活動如何受讀者參與的影響,究竟呈現出怎樣的具體狀態?這是本文將解答的問題。
一、深度訪談基本信息
筆者以擁有55000多組員的豆瓣寫作小組“寫作又失敗了”為觀察基地,發放調查問卷收集網文作者的基礎信息;并在問卷中表示想要進行深度訪談可以留下聯系方式,以此方式聯系到12位作者作為深度訪談對象(見表1),進行定性研究。訪談內容主要包括以下部分:(1)受訪者人口統計學信息、寫文時長、寫文契機、寫作平臺、是否簽約等其他基本信息;(2)在生產過程中受訪者個人體驗:特殊經歷/難忘的經歷,對待寫文是怎樣的態度,寫文對自己來說帶來了什么/失去了什么;(3)在生產過程中受訪者與讀者的互動關系:受訪者和讀者的具體互動方式,讀者評論類型/情感與創作文本的聯系,讀者的反饋,讀者的反饋對作者內容創作有何影響,作者對于讀者反饋的認識和評價等等。在正式訪問前,筆者向每一位受訪者都提前說明了訪談目的且承諾訪談內容僅用于本研究,并在獲取受訪者同意后進行電話錄音或文字記錄。

讀者在評論區、彈幕區或跨平臺進行文化參與,無論是留言、打賞、充值還是二創,都是在與作者進行“對話”。通過整理歸納所回收的83份有效問卷、12位網文作者的深度訪談,筆者初步發現,在讀者與作者的對話過程中,讀者會凝聚為一股無法忽視的具有能動性的力量,這股力量不僅僅給作者帶來正面或負面的情感波動,還實質上介入并干預了創作者的文學生產過程。本文將結合受訪者的作品,來深度分析面對讀者的多種文化參與,網文作者創作活動的改變。
二、“浮于水面”的有聲參與,干預作者的直接創作
讀者對作品的文化參與首先以顯性浮現在視覺中的留言評論為主,這些表達是一種“有聲參與”。基于趣緣關系鏈接的讀者們在社區中討論交流分享形成緊密的群體,擁有一定的話語權與影響力,對網文創作產生干預,這種現象在新手作者中尤其明顯。
(一)基于讀者顯性意見,修改創作內容
根據問卷調查,83份問卷中有44位作者在創作中最常遇到的讀者評論是“對文中人物、劇情、主題和價值觀的討論”,數據如表2所示。

讀者對文章的反饋主要體現在行文邏輯、劇情發展和人物關系上,當這三者不符合讀者的預期,有些讀者會明確向作者表達對劇情和人物關系演變的不滿或就此提出某些期待。為了留住這部分讀者,作者會做出一定讓步,聽取讀者的意見設置后續情節。
例如受訪者冬在長佩的筆名為“熠星”,其上架小說《泥沼月光》,使用了“劇中劇”故事寫作方式,同時講述了男主在現實中的戀愛故事以及男主作為演員在戲中的戀愛故事,有個別讀者在評論區對這種寫作手法表示質疑,認為戲中劇情太瑣碎而致使現實劇情太少,冬很認真地回復:
“看了你的評論之后我有思考如何能夠更加平衡閱讀體驗。這一本目前是改不了了,但是我很喜歡這種建議,會讓我更加努力動腦筋想如何寫得更好。”
在訪談中冬也提到過,遇到讀者建議,假如當時在更新書沒法采納,她會在下一本中考慮。
(二)迎合受眾文化素養,降低閱讀門檻
除此之外,筆者從深度訪談中得到了一個未曾預料的信息:部分作者還會為了獲得更廣闊的低閱讀水平讀者群體,刻意改變原本的寫作手法,讓自己的遣詞造句和文章風格更加簡單輕松和“下里巴人”,從而降低閱讀門檻。深度訪談中,多個受訪者提到自己的文筆逐漸趨于“簡單化”,如今的網絡文學市場已經不歡迎紙媒時代《花火》《愛格》《小說繪》等小說雜志的“文青”味道,即精細的景色描寫、細膩的心理描寫和書面氣息濃厚的語言詞匯。
文學性濃度過高只會勸退讀者。無病息災是書耽平臺發展較好的作者,主頁推薦中經常出現她的作品,一般收藏數上萬。根據自己多年寫文的經驗,她認為“細節描寫在網文時代越來越衰弱”。
“我本身喜歡大段的細致的文字,但是讀者不喜歡,所以我會分成小自然段,并且不會寫很多景色描寫和心理描寫,因為讀者更想在相同文字量內攝取更多情節。”(受訪者:無病息災/書耽、樂乎/深度訪談)
CU是知乎收入前百強的短篇創作者,七年的寫作經歷讓她學會了網文市場中受歡迎的寫作模式。
“火起來的小說不是無緣無故的,我會按照自己已火的小說模式繼續寫下一篇文,結果就是,我在市場的調教下已經養成了特定的寫文風格和節奏把控。有時我還會特地把文學性的詞語改得更口語化,防止讀者看不懂。例如把‘煢煢孑立’改成‘孤獨一人’。”(受訪者:CU/知乎鹽選平臺、番茄、晉江、每天讀點故事/深度訪談)
讀者即市場,讀者的瀏覽量和訂閱數是作者進入資本市場的“選票”。為獲得讀者的“打投”,作者不得不迎合讀者喜好。在平臺上顯性存在的讀者評論,正是對作品的具有高度時效性的直接反饋,能迅速將聲音傳遞給作者。作者及時了解讀者反饋,根據讀者需求調整自己的寫作思路,修改故事情節、角色設定甚至改變自己原有的寫作風格,在創作中出現妥協的姿態。
三、“潛于深海”的無聲參與,是作者創作的風向標
“作者-讀者”互動關系并非是“論壇社區完全呈現出所有讀者的意見,且作者能夠完全回復這些讀者意見”的理想狀態。除了“浮于水面”顯而易見的讀者評論,讀者的參與還有一種看不見的非顯性的情況,這種情況以一種宏觀的隱秘的狀態貫穿于整個網文市場的創作當中,那就是沉默于表面讀者評論下的不愿用言語表達的大眾讀者的需求。
(一)抵抗讀者顯性意見,洞察讀者真實需求
對于這一點,作者們擁有敏銳的洞察力,這一洞察力常常以一種看似矛盾的心態呈現。有些受訪者明確表示自己很少根據評論區作者意見更改大綱或具體情節、人設形象,卻又說自己非常追隨市場,比起寫自己喜歡的故事更傾向于迎合讀者。這種回答聽起來價值觀割裂,但恰恰進一步地更深層次地體現出作者因物質導向而讓渡自己部分“權力”的本質。
“作者的創作過程就是被讀者裹挾的過程,我寫文不是為了自己爽,是為了賺錢,所以我會根據受眾口味設置情節和亮點。評論區和各種網絡論壇上經常有讀者吐槽文章同質性太強,是因為更多不說話的讀者用實際行動“投票”了。比如說大女主文,這種呼聲在網上很多,但是叫好不叫座,我只見過一篇火起來的大女主。而且大女主文受眾對文章要求很高,不符合她們的想法就容易被罵,有的甚至被罵到刪文。所以榜單文章同質性很強是讀者他們自己篩選后的結果。”(受訪者:無病息災/書耽、樂乎/深度訪談)
以上無病息災的訪談回答,清晰地展現出作者對于讀者意見的處理邏輯,類似的話語也普遍分布于其余訪談文本和各媒體的田野觀察中。作者群體根據長期實踐經驗判斷,文章評論區與社區論壇里積極表達意見的讀者并不算網文平臺的所有用戶畫像的縮影,也不能代表所有讀者群體對于作品的共識,覺得不錯默默消費的讀者們才是為網文提供熱度和收入的作者們的“衣食父母”。
因此想要真正取悅到“沉默的大多數”,作者更需要將觀察對象從片面的具體的文章評論區,延展到完整的抽象的網文平臺火爆作品榜單,總結出當前網文市場熱門的題材類型風格,關注自己的作品包括瀏覽量、收藏、訂閱在內的成績數據變動,分析自身的寫作方式與小說內容是否符合網文市場需求。
(二)與讀者評論相悖的市場熱點——以知乎平臺為例
筆者在此以知乎平臺為例。以知乎官方2024年1月發布的具有知乎網文代表性的“2023年度知乎鹽言故事短篇故事影響力榜”里的45篇短篇小說為樣本[2],對45篇小說的標題和摘要共5521字進行詞頻統計(摘要是知乎每篇網絡小說寫在開頭的楔子,能體現小說主題和作者寫作風格),以分析總結知乎平臺上最受歡迎的網文類型,也就是知乎網文的市場需求。剔除數字、量詞、時間后,得到的高頻詞有白月光、重生、替身、公主、媽媽、女兒、惡毒、系統、娛樂圈等。其中“白月光”頻率最高,為8次,“公主”“系統”“替身”“媽媽”“兒子”是5至6次。
此外,筆者閱讀完這45篇樣本,將每篇小說的內容總結為“關鍵詞”,并對關鍵詞進行詞頻分析,發現“復仇”和“爽文”出現的頻率最高,分別是13次和12次;其次為“背叛”“惡毒女配”“白月光”“終成眷屬”等,分別為7次。
通過整理總結,可知該知乎網文年度影響力榜單中比例前三的小說題材分別是:一是女主打臉惡毒女配(通常為男主白月光)的重生/系統文,二是男女主虐戀/甜寵的言情文,三是父母重姐(妹)輕妹(姐)的復仇家庭文。并且依據受訪者CU在知乎平臺寫文的親身實踐,文中角色之間的恨意和糾葛最好在女角色之間展開,她所寫的父母重男輕女的復仇家庭文的熱度通常比不上父母重姐(妹)輕妹(姐)的復仇家庭文,女性互助的大女主文的熱度通常比不上女主報復惡毒女配文。
例如專欄《春水謠,嬌珠映玉來》中的一篇“追妻火葬場文”,大概情節是男主將女主背叛拋棄,知道女主命不久矣后男主開始后悔,女主從中得到一種精神滿足。評論區反響極差:
“我來知乎是為了看無腦爽文,不是這種自我感動的戲碼。你就是給我寫個女主死了重生成奧特曼回來暴打渣男小三我也看得津津有味,而不是現在如鯁在喉如芒在背!”(用戶:穿黑絲的猴兒)
“為什么要這樣寫戀愛腦的女人來侮辱女性,就不能讓女孩子學會自己愛自己嗎?”(用戶:火火愛小說)
“女人死了能留住男人,不是笑話嗎?”(用戶:方圓)
此類抨擊言論在評論區比比皆是,但是該文依然高達1.7萬贊。說明這篇文章雖然被部分讀者群體所不屑,但同樣有很多受眾愿意為它點贊,他們不說話不贊美,但默默貢獻出代表真金實銀的瀏覽量。
因此盡管經常被讀者在評論區吐槽為何又是“雌競文”“嬌妻文”“追妻火葬場文”,為了獲得更廣闊的受眾的瀏覽量,CU仍然選擇頂著罵聲繼續撰寫此類題材的小說。
“我們想要收入就得沖著在讀者群體占比更大的沉默受眾來。每次寫女主復仇打臉文,總有人罵我愛男厭女,然而那些文章流量就是好。上月一篇文我的評論區一堆罵聲,結果這個月稿費一出來依然很高。說明很多時候發言的讀者不能代表所有消費的讀者。”(受訪者:CU/知乎鹽選平臺、番茄、晉江、每天讀點故事/深度訪談)
對作者來說,批評的確能體現一部分讀者對于某篇作品的拒絕態度,但倘若能得到足夠多的其他讀者的喜愛,那么差評讀者將不再納入自己的目標受眾中。可以說,這些追尋熱度的作者,看似是拒絕了評論區讀者的建議,其實是出于實踐經驗將目光放到整個網文市場,那些不出聲的沉寂于網文平臺卻又熱衷于消費和閱讀的更廣大的讀者群體,才是他們真正的主導式“解碼”的對象。物質導向下,為了迎合市場網文作者失去了一些自我堅持,會為了滿足讀者需求更改自己的原本預設的后續情節,更改自己原本的寫作手法,撰寫自己并不喜歡的文章題材。
四、網文作者創作的主體性消解
“作者”是一個與主體性認知相關的自我稱謂,“作者”一詞的隱微意涵是,創造者對他/她自己的文字造物天然地擁有權力,這個權力既包括創造者與其造物之間的歸屬關系,也包括創造者對其造物具有解釋的權威。“作者”所包含的這種主體性認知,是作者群體默認的背景共識[3]。
但是1968年羅蘭·巴爾特發出了“作者已死”的驚人之語,提出“作品的意義不是由作者而是由文字決定”的觀點,消解了作者在文學作品中的主體地位,解構了以作者為中心的文學話語體系。巴爾特的理論被一些人斥為荒謬,但網絡文學的發展似乎使巴爾特的理論成為可能[4]。
在如今新媒介時期,讀者與網文作者處于一種復雜的、動態的權力關系中,二者一直在進行話語權的博弈,作者對物質的渴望以及讀者的自主消費權利,賦予了讀者之于作者而所擁有的部分“控制權”,如同一只“看不見的手”。讀者們選擇向哪種內容付費,哪種內容就會占據市場。讀者們的每一次評論、每一個收藏、每一次打賞和投票,都是網絡作品通向資本市場的通行證。作家貓膩在采訪中說道:“現在大部分專職作者,往往把網絡文學當做一種賺錢的渠道,而并非真正處于興趣。”[5]
從上文對豆瓣平臺“寫作又失敗了”小組的調查研究可知,在這個“復雜的動態的權力關系”中,網文作者的創作的主體性呈現出消解現象。因為讀者在一定程度上“掌控”著作者的經濟收益來源,在經濟利益的強力驅動下,創作者們也自然而然地選擇不斷迎合資本市場,也就是迎合讀者受眾。
這種經濟關聯促使作者高度敏感于讀者的參與情況,如同魚兒追尋魚餌,作者會依市場風向而飛,不斷調整自己的寫作狀態、寫作風格、寫作模式等。他們從讀者評論中獲得最直接的反饋,在微觀層面依讀者意見更改創作細節,例如設定、劇情、人物、語言等;即使真正的魚餌潛藏于底,他們也能用敏銳的嗅覺聞到,撥開表面的虛假“誘惑”,在宏觀層面找尋到網文市場真正的熱點。這一發現揭示了讀者的文化參與在塑造網絡文學創作生態中的核心作用,以及作者在復雜多變的市場環境中怎樣進行策略性調整與適應。
參考文獻:
[1]許苗苗.網絡文學:互動性、想象力與新媒介中國經驗[J/OL].中國社會科學,2023(02):120-139+207(2023-12-24)[2025-01-16].http://literature.cass.cn/ztzl/mkszywyllypp/202312/t20231224_5721321.shtml.
[2]知乎.2023知乎鹽言故事短篇故事影響力榜[EB/OL].[2025-01-22].https://www.zhihu.com/parker/campaign/1717609033383546880.
[3]王一戎.網絡文學作者群體的勞動與文化[D].北京:清華大學,2021(2022-09-16)[2025-01-16].https://kns.cnki.net/kcms2/article/abstract?v=OxYMekxRkQCut5OlrfUOT3NF-SwJZPRajX7okxESNcmo5bHY1us4qSyxPmwDI0l_oNwzJcHT6yOqlFW2H_qs0PwAUwfH1chEtWWkW779PCYctazYLf_Clqx2I4AjlqlQpI32M_F4eDYqsyTVetRNSO2ZJNVd2Zw4OkOCnYIlB3kHINZnJ9PNHkMbWWPN1E_Samp;uniplatform=NZKPTamp;language=CHS.
[4]張婷婷.網絡文學作品中作者主體性的消解[J/OL].開封文化藝術職業學院學報.2022,42(07):16-18(2022-09-29)[2025-01-16].https://navi.cnki.net/knavi/detail?p=Kc5zWLzwG7KfYNl1CihFGwHwplVmiQXR6T8W0ZwwfQHY_OZMQuq77Dlb1poxjCOLs60RE_txES3N3DgPRlNRwUchK51_lDQxQI40bjpuoDuhJb96Q_JK93StEVRF7qXLamp;uniplatform=NZKPT.
[5]邱媛頎.網絡文學生產中的讀者介入現象研究[D].蘇州:蘇州大學,2020.
作者簡介:
魏方方(1998.6-),女,安徽亳州人,安徽大學新聞傳播學碩士,研究方向:文化與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