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涉夢詞的佛禪思想探微

【導讀】蘇軾作品中的涉夢詞數量多、意蘊深遠，通過與佛禪思想的交融，呈現出獨特的思想深度與文化內涵。按照詞作的具體內容，可將“夢”意象歸納為三重境界：其一為自我覺照之夢，體現主體意識的覺醒；其二為空幻寂滅之夢，彰顯生命本質的思考；其三為半醉半醒之夢，折射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佛禪的影響是蘇軾詞作中“夢”意象頻現的重要原因。

“夢”與主體的生活、思考密切相關，是內心欲望的真切反映。據統計，蘇軾詞中的“夢”意象共出現62次，主要集中在元豐年間，其階段性特征與蘇軾的人生境遇相呼應，這與蘇軾的佛教思想、崇佛經歷緊密關聯。隨著宋代佛教的日益興盛及其本土化趨勢的加強，多種佛教流派與學說蓬勃發展，對詩詞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宋人將佛禪義理自然而然地融入詩詞創作之中，形成一種由內而外滲透的獨特寫作模式，顯著區別于前人慣用的表達方式。由此，本文將蘇軾涉夢詞分為自我覺照之夢、空幻寂滅之夢、半醉半醒之夢三類進行解讀。

永恒的自然，文人容易生發出時光易逝的悲愴感，并將這種思考融入創作。蘇軾歷經“三起三落”起伏，體悟人生之悲，遂有“人生如夢”的感慨。如《西江月》中的“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世間萬物宛若一場虛無縹緲的夢，人生究竟要度過幾載這悲涼的秋？人生紛紛擾擾，蘇子以夢喻世事，希冀尋求超脫。再如《十拍子·暮秋》中的“身外黨來都是夢，醉里無何即是鄉”，啟封久釀的美酒，黃花已然凋謝，身外之物似乎都是虛幻的夢境，酩酊爛醉，眼中唯有故鄉。《醉蓬萊·重九上君猷》中的“笑勞生一夢”，蘇子自嘲生活如一場夢，貶謫三年，仍是他鄉游子。在佛教思想的影響之下，蘇詞中的“人生如夢”的哲思顯示出他灑脫的氣度與曠達的襟懷。

一、自我覺照之夢

“覺照”是佛教修行中的重要概念，涉及對內心世界的深刻覺知、對外界環境的敏銳觀察，即用覺悟的心來關照一切。在大乘佛教般若空觀的影響下，蘇軾詞作中的“覺照夢”建立在“我空”“法空”的理論基礎之上，其“人生如夢”的思想，既有清醒超脫的智慧，又蘊含著深沉的生命惆帳。

中國傳統詩詞作品不乏對人生短暫的感嘆，如《短歌行》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將人生比作清晨的露水，直陳人生短暫。對比有限的生命與

蘇軾深受大乘佛教般若空觀的影響，故能將其巧妙地融入自己的涉夢詞中，既具現實關懷，又含超越性關照。《漁家傲·臨水縱橫回晚鞚》中“腰跨金魚旌旆擁。將何用，只堪妝點浮生夢”之句，揭示金魚旌旆乃俗物，只是如夢人生的裝飾而已。《行香子》“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古今虛名”更放眼古今，將劉秀稱帝、嚴光垂釣的史事統歸于一場大夢。黃蘇《蓼園詞選》引沈際飛評語：“東坡升沉去住，一生莫定，故開口說夢”，然其“人生如夢”之嘆并非陷入迷惘，而是跳出世俗，以清醒之態俯視大千世界。此類詞作讀來，令人心中的鄙吝之情豁然消散。

在蘇詞中，“人生如夢”的主題偶爾也有深沉的悲涼與無奈。黃州時期，蘇軾通過研習佛教經典與靜坐觀空，對“夢”與“覺”的關系進行深刻思考。如《勝相院經藏記》所言“不知真覺者，覺夢兩無有”一真正的覺悟者能超越“覺”與“夢”。即使在元祐年間仕途輝煌之際，蘇軾仍沒有沉溺于眼前的安逸，而是對現實有所覺照：“紛紛榮瘁。何能久……恍如一夜墮枕中。”（《次韻三舍人省上》），貶謫的經歷讓他心有余悸，他在榮華中仍警惕人生無常，故有“二十三年真一夢”（《送陳睦知潭州》）的夢幻之感。貶謫儋州之際，他更發出“人間何者非夢幻”（《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的慨嘆。正是政治生涯的浮沉歷練，鑄就了蘇軾豁達樂觀的生命態度，讓他寫了下“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千古名句。

蘇軾詞作中頻繁出現的“夢”“幻”意象，實為觀照色身、心念與人生的特殊視角，其思想淵源可在佛經典籍中尋找。如《和陶停云》：“夢幻去來，誰少誰多。彈指太息，浮云幾何。”《圓覺經·文殊品》：“又如夢中人，醒時不可得。”可見，蘇軾詞作中多有人生如幻、尋求夢覺的自我提醒。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人生如夢”的哲思承接前文“遙想公瑾當年…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歷史追憶，而“灰飛煙滅”四字，正如宋人張端義所指，正出自《圓覺經》“火出木燼，灰飛煙滅”之語。蘇軾用此佐證“人生如夢”的觀點。

二、空幻寂滅之夢

“空寂”是佛教義理的核心概念，指涉一種超越形相與存在的終極境界。這一概念并非否定存在本身，而是指向一種更為本質的實在狀態。蘇軾在領悟“世間萬物皆為虛妄”之后，以佛禪“空”觀為思想內核，借鑒大乘十喻中“諸法如夢”之喻，試圖借此尋求世界的本質，獲得精神的安慰與解脫。

“空”是佛教“第一義諦”的核心概念，在般若經典中被闡釋為“空無”“空凈”“非有”的終極實相。佛教認為諸法皆因緣和合而生，本無自性，故本質為空。蘇軾詞作中的“夢”常與“空”字聯用：《滿江紅·遇東坡于齊安》“巫峽夢，至今空有，亂山屏簇”化用楚王神女之典，道出夢幻成空的永恒帳惘；《西江月·梅花》“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借梅花寄寓，展現高尚情操終歸寂滅的哲思；《西江月·平山堂》“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更突破前人“百年隨手過，萬事轉頭空”一語，揭示現世存在本身即為夢幻的感悟。

結合佛禪思想中“空”的內涵，能更好地理解蘇軾詞的“夢”意象。禪宗主張“諸法無自性，故無有相”，強調萬法皆因緣和合而生，萬物沒有獨立的存在性。《金剛經》：“凡有所相，皆是虛妄。”“相”即表象和名相，皆是主觀意識的產物，不反映真實性，故曰“虛妄”。如果體認到所有之“相”皆非“本來面目”，就把握了萬事萬物的真理、本質。《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色”即一切肉眼可見、不可見的事物、現象，而它們由因緣聚合產生。“空”是事物的本質，“有”從“空”中生。“空”是般若的極致之境，與“有”相對，即謂事物之虛幻不實，理體之空寂明凈。一切存在之物，皆無自體、實體、我等。《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空”是佛教徒尋求解脫的方法。

蘇軾的詞作中頻繁展現出一種“空”境，源自其對宇宙存在本質的禪宗式領悟。在這種空性觀照下，萬物皆顯虛幻無常之相，由此催生出“人生如夢”“人生如寄”的終極思考。

面對世事滄桑，其部分詞作雖具悲劇色彩，但詞中的“夢”意象絕非感傷情緒的宣泄，而是體現其領悟人生實相的大智慧觀，這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表現明顯。蘇軾謫居黃州期間，登臨赤壁，在奔流東去的江水與年少有成的歷史英雄面前，頓感自身渺小。然其轉念一想，無論英雄美人，終將“灰飛煙滅”。蘇軾在“空”的徹悟中確立了“有”的價值。這不是看透紅塵后任憑命運擺布，而是超越歷史悲劇意識，從而實現精神解脫、重構自我價值。詩詞整體呈現昂揚灑脫的基調，若作悲觀消極之解，就會背離佛教中“夢”喻的本質與蘇軾的創作初心。

“大乘十喻”作為大乘佛教闡釋“空”觀的核心理論體系，包含“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響、如犍闊婆城、如夢、如影、如鏡中像、如化”十種譬喻，其中第七喻“諸法如夢”正是蘇軾詞作“夢”意象的直接理論來源。在佛教義理中，“夢”具有獨特的哲學內涵，與世俗認知中的生理夢境并非同一概念。《維摩詰經》“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指出肉身如夢境般虛妄不實；《楞嚴經》“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更將世間萬象視為夢幻。佛教以“夢”喻“空”，旨在揭示存在的無常性與虛妄性，即“不真”。“如夢喻，謂人夢中，本無實事，妄執為實，覺還自笑。一切諸法，亦復如是。一切結使煩惱，皆是虛妄，而人不了，執之為實。若得道覺悟，乃知虛妄，亦復自笑。故說如夢。”《金剛經》此處解釋了“諸法如夢”的緣由，世間皆為虛幻，夢醒時分終究是一場空，人醒后方知夢中無實事，寓意“覺悟”之后就會知曉諸法“性空”。然而，佛經中的“諸法如夢”并非鼓勵人們走向極端消極的一面，而是指引人們“覺悟”現實世界的“無自性”，認識“諸法實相”，即領悟各種事物、現象的真實面目。佛禪認為諸法性空，美玉與頑石沒有區別，事物都是“一真法界”的體現。從“一真”的角度看待世間萬物，它們的本質都是一樣的。

三、半醉半醒之夢

“醉”“醒”“夢”是蘇詞中經常聯用的意象，“醉”“夢”與“醒”相對，前二者對應“非覺”的狀態，后者對應“覺”的狀態。蘇軾在“非覺”與“覺”的對立狀態中切換，借助般若空觀，體悟世間萬物“緣起性空”，從而以超然豁達的人生態度面對現實境遇。

“醉”“醒”作為傳統詩詞中常見的飲酒狀態描寫，常與“酒”意象聯系在一起，蘇軾的詞作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蘇軾更將“夢”意象與“醉”“醒”構成意象組合。《十拍子·暮秋》：“身外倘來都是夢，醉里無何即是鄉。東坡日月長。”蘇子于黃州以東的坡崗度過了漫長的貶謫歲月，人生一場大夢，拋卻身外之物，唯有酒醉緬鄉。沈際飛《草堂詩余別集》卷二說：“賤者之饞，貧者之貪，尊富者之戀，坡仙一點不著。”《浣溪沙·山色橫侵蘸暈霞》：“夢到故園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夢境中曾走遍故鄉的條條小路，酒醒后向南望才知天涯有阻隔。《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常人夢中顛倒，醉中昏迷，然而于蘇子眼中，在昏沉的醉夢里，明悟人生真諦的清醒者，唯有他與跨越時空的知音陶潛。《南歌子·寓意》：“卯酒醒還困，仙村夢不成。”清晨卯時飲酒，此刻黃昏酒醒后困意繾綣，想要歇息做個美夢卻不得。

在蘇詞中，“夢”“醉”“醒”三者往往是相對的。“夢中了了醉中醒”，他是在醉夢中體悟人生真諦的清醒者；“酒醒還醉醉還醒，一笑人間今古。”醒了以后還會再喝醉，醉了以后又會再醒，他對古今人世間的功名利祿付之一笑；“酒醒夢回愁幾許。夜闌還獨語。”夜半時分輾轉反側，醉而復醒，眠云臥月，心事纏繞，感嘆不止。其實，這三句的“夢”與“醉”具有相似的內涵，即意識模糊、思想朦朧之態，都是一種“非覺”的狀態，而“醒”則對應“覺”的狀態。蘇軾詞作中的“夢”意象絕非消極頹唐的情緒表達。《采桑子》：“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蘇軾超越了“醉”與“醒”的對立，用“覺照之心”將自己度之于外，這與前文的“覺照之夢”有異曲同工之妙，彰顯了他曠達超脫的精神境界與開闊胸襟。

蘇軾詞作中多有以“醒”境言“夢”的獨特表達。《西江月·平山堂》：“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此詞作于蘇軾第三次登臨平山堂憑吊恩師歐陽修之際。此中“轉頭”喻指覺悟，方知世間萬物皆處“空”境，未覺時的“夢”同樣如此。此詞將般若空觀運用得極妙，最終消弭了“夢”與“醒”的界限，證得二者本質皆“空”。《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則作于黃州貶所，“到頭”即“覺”狀態下的徹悟。詞人以超然視角觀照世間萬象，將世間榮辱成敗、人生的跌宕起伏化為轉眼成空的夢境，深得般若空觀的要領。

佛家般若智慧認為，世間萬物如夢一般虛幻。蘇軾一生顛沛流離，政治生涯跌宕起伏，其坎坷際遇與佛理契合，更易體悟人生真諦。更加可貴的是，蘇軾在生活中運用般若空觀的智慧，超脫利害得失，隨緣自適，展現出曠達超然的人生態度。

四、結語

中國文學史上有關“夢”意象的創作數不勝數，但蘇軾“人生如夢”的哲思卻獨樹一幟。蘇詞中的“夢”意象既承續了傳統涉夢文學的創作手法，又創造性融入了佛教以夢喻“空”的理念，不僅超越了現實世界的紛擾的羈絆，更探索出積極超脫的精神出路。這正是蘇詞“夢”意象的獨到價值，也是其備受后世

推崇的根本原因。

蘇軾自幼接觸佛教，對佛經典籍中“夢”與“空”的理念了然于心。他以一種超脫的視角審視世間萬物，憑借自身獨有的心性修為，突破了傳統的悲情意識，展現出豁達開朗、樂觀不羈、超然物外的人格風范，在心靈深處構建了一個以本真自性為核心的人生價值體系，實現了對生命意義的高遠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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