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樂”及其相關詞匯辨析

中圖分類號：J6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18-0094-03

筆者在本文中主要從語言學、文字學角度，借助古代和現(xiàn)代論著，對“聲”“音”“樂”的概念進行界定，梳理了三者間的關系，并對比了《樂記》和《聲無哀樂論》中音樂審美觀念的差異，同時對現(xiàn)代語境下“聲”“音”“樂”組成的相關詞組進行探討。

一、對“聲”“音”“樂”概念的界定

筆者分別梳理了以《樂記》和《聲無哀樂論》為代表的中國古代論著和現(xiàn)代語境下理論學者及物理技術層面對“聲”“音”“樂”概念的界定。

（一）中國古代論著對“聲”“音”“樂”概念的界定

這一部分以《樂記》和《聲無哀樂論》為代表，對古代論著中“聲”“音”“樂”的概念進行闡釋。

1.《禮記·樂記》中的界定

（1）“聲”的概念

《禮記·樂記》開篇指出“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江羿妃在《〈樂記〉“聲”“音”“樂”概念辨析》中詳細解釋了“聲”的形成機制[2]。“聲”是“感物而動”下的產(chǎn)物，其形成與人心相關，如“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以緩”等描述，表明“聲”受外界事物觸動而產(chǎn)生。同時，“聲”在“物感人心”的功能作用下，具有道德教化的政治屬性。

在甲骨文中，“聲”字表示一人用手拿槌打磬，用耳去聽，其本義為耳聽打磬便成聲，一方面指由空氣震動產(chǎn)生的“聲波”，即由“器”所作之聲，另一方面肯定了人的主體地位，即“人耳”聽聲、“人口”發(fā)聲。戰(zhàn)國時期，“聲”字的意符逐步化繁為簡，其含義也在不斷豐富，如《孟子·公孫丑上》中“惡聲至，必反之”的“聲”，具有道德善惡的內(nèi)在義理3；《戰(zhàn)國策·齊策一》中“吾三戰(zhàn)而三勝，聲威天下”的“聲”包含了“聲望”“名聲”“聲威”之義[4]。

（2）“音”的概念

“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鄭玄注“方，猶文章也”，孫希旦云“方，道也”，意味著“音”是在“聲”的基礎上，通過“成方”“成文”而形成，更強調(diào)內(nèi)在的曲調(diào)、編排、文采，具有“禮”的滲透。《樂記》之“音”相較于“聲”更具備藝術水準，如民俗歌謠類，但尚未達到“盡善盡美”的禮樂高度。

從歷史淵源看，“音”為指事字，至今尚未在甲骨文中發(fā)現(xiàn)，始見于春秋金文。《字源》中認為“音”是在“言”字所從的“口”旁中加區(qū)別符號形成的指示字，發(fā)“言”為聲，聲成文謂之“音”，與“言”本同源，而后分化，基本意義為口中所發(fā)之聲。賈公彥認為“音”是人聲與六律相合的產(chǎn)物，使“音”在藝術層面有了更為完整的內(nèi)涵。在《公羊傳》中，“音”與“樂”“治世”聯(lián)系在一起，被賦予了政治屬性與教化功能。

（3）“樂”的概念

“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江羿妃認為“樂”相較于“音”多了“干戚、羽旄”等“樂之器”，其作用在于通過“外物”表達“樂”的內(nèi)在義理，宣揚皇帝文功武德，體現(xiàn)了“樂”與“禮”的緊密聯(lián)系。“樂”可以在不同方面發(fā)揮“和”的功能，如和敬、和順、和親等，其本質(zhì)屬性為德，是心受外物影響而產(chǎn)生的，能作用于人心，具有治人心、易風俗的社會功能，但得“樂”并不等同于得“德”，還需兼顧“禮”。

今文“樂”源于甲骨文，周代發(fā)展為“樂”字。學界對其字形和字義有多種觀點：許慎認為是五聲八音總名，象鼓鞞5；劉正國認為與祖靈“葫蘆”崇拜及祭祖之“禮”相關；許兆昌認為初義為“藥”，有治病功能；洛地認為本義為商人之“蔡”；林桂榛認為源于先民歌舞活動中的懸鈴架鼓；周武彥認為與“櫟”同字，本義為“社樹”，引申為歡樂、音樂。

西周時，“樂”與國家政治、禮樂教化緊密關聯(lián)，如“制禮作樂”使其與“禮”緊密結(jié)合，藝術層面涵蓋多種表演形式。《禮記·樂記》中，“樂”是樂器交響和舞蹈的綜合藝術，本質(zhì)為德，能發(fā)揮“和”的功能，改善民心、移風易俗，實現(xiàn)社會穩(wěn)定，還能作用于人心，產(chǎn)生正向情感。

在某些情況下，“聲”和“音”意義相近，可互相代替使用，如《荀子·勸學》中的“生而同聲，長而異俗”和《莊子·膚篋》中的“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中，“聲”和“音”在“聲音”層面可互換。兩字在表示“音樂”“樂聲”時，與“樂”也可通用，如《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中的“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韓非子·說林下》中的“吾嘗好音，此人遺我鳴琴”和《禮記·樂記》中的“金石絲竹，樂之器也”。

2.《聲無哀樂論》中的觀點

嵇康的《聲無哀樂論》提出了與《禮記·樂記》不同的觀點。在“聲”“音”“樂”的本質(zhì)問題上，與《禮記·樂記》的“表情說”對立，認為音樂的本質(zhì)在于“自然之和”，“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音樂不能表現(xiàn)哀樂之情，只能給人以刺激，引起或躁或靜的反應。這種觀點強調(diào)了音樂的獨立性和客觀性，對傳統(tǒng)音樂思想中音樂與情感的緊密聯(lián)系提出了挑戰(zhàn)，在音樂美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聲無哀樂論》以“聲”為題，是因為其對“聲”“音”“樂”的定義與《樂記》一致：“聲”是客觀的音響現(xiàn)象，如自然界風聲、雨聲，無情感色彩，是純粹的物理現(xiàn)象；“音”是音樂的基本元素，側(cè)重微觀層面，是構建音樂的基礎；“樂”則是歌、舞、樂三位一體的復雜形式，涉及表演、儀式、文化內(nèi)涵等，與社會、政治、文化緊密相連，具有綜合性文化屬性。“聲”的范圍更大，涵蓋了所有聲響，包括“音”和“樂”。

（二）現(xiàn)代語境中“聲”“音”“樂”的定義

現(xiàn)代語境下對“聲”“音”“樂”的定義主要來自辭典中的釋義及現(xiàn)代物理技術中的定義兩方面。

1．辭典釋義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聲”首意為聲音，如“雨聲”“小聲兒說話”；音首意為聲音，如“口音”“雜音”。“樂”，指聲音，和諧成調(diào)的。

《音樂百科辭典》中的“聲”通常是一個較為寬泛的概念，既包括各種未經(jīng)組織、沒有特定音樂性的自然聲音，也包括音樂中具體的音響效果。“音”是經(jīng)過挑選和組織的、具有特定頻率和時長的聲音元素，是構成音樂的基本單位。音樂中所使用的音，一般是在人耳可聽的頻率范圍內(nèi)。“樂”是以樂器奏出音曲，可分為聲樂、器樂、舞樂三類。

2．現(xiàn)代物理技術中的“聲”

近代以來，物理技術的發(fā)展為“聲”“音”“樂”的辨析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方法。物理學的聲學研究將“聲”視為一種物理現(xiàn)象，是由發(fā)聲體振動產(chǎn)生的可在彈性媒質(zhì)中傳播的機械波，如頻率高于20000赫茲的超聲波、低于20赫茲的次聲以及 20～20000 赫茲之間的可聽聲等概念的提出，從科學的角度明確了聲的本質(zhì)。這種基于物理特性的定義，使我們能夠更加精確地理解聲的產(chǎn)生、傳播和性質(zhì)，與古代從哲學、藝術等角度對聲的認識形成互補。

二、對“聲”“音”“樂”關系的認識

筆者將從藝術生成角度梳理“聲”“音”“樂”的關系，并分析《樂記》和《聲無哀樂論》兩本著作在音樂審美和功能方面的差異性。

（一）藝術生成角度

1.《禮記·樂記》的闡述

從藝術生成角度看，《禮記·樂記》詳細闡述了由“聲”到“音”再到“樂”的過程。“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體現(xiàn)了三者在藝術生成上的遞進關系。“聲”是最初的反應，“音”是在“聲”的基礎上經(jīng)過變化、組合而成的。“樂”則是在“音”的基礎上加上舞蹈等元素的綜合藝術形式。如梅洪瓊所說，“這一過程是從自然之聲（無序之聲）到樂聲（有序之聲）再到樂舞（綜合藝術形式）的轉(zhuǎn)化，是一種藝術生成的過程，三者在藝術層次上逐步提升”。

2．學者的分析與理解

劉偉生在《〈禮記·樂記〉“聲”“音”“樂”辨》中指出，從藝術的角度而言，這一過程中，人因具有“血氣心知之性”，受外物刺激產(chǎn)生情感，情感表現(xiàn)于外形成“聲”，“聲”相互應和變化成為“音”，再加上舞蹈等成為“樂”。這是主觀的“心”與客觀的“物”交互感應的統(tǒng)一體，是極富有辯證思維的論斷。葉朗從美學角度認為，音樂的產(chǎn)生包含了一個由自然的“聲”到審美的“音”的轉(zhuǎn)化過程，“聲”必須有節(jié)奏的變化、合乎旋律和諧才能成為審美對象的“音”，這種審美的“音”加以舞蹈動作的表演就成為“樂”，這在美學史上是一個進步。

（二）審美感受和功能角度

1.《禮記·樂記》與《聲無袁樂論》的對比

《禮記·樂記》強調(diào)音樂能打動人心、激起感情，不同感情產(chǎn)生不同音樂，音樂也可激起相應感情，具有政教功能。而嵇康的《聲無哀樂論》認為，音樂本質(zhì)是“自然之和”，只能引起躁靜反應，不能喚起哀樂感情，聽樂者的哀樂情緒源于心境。張瀟瀟認為，這種差異源于音樂本質(zhì)的根本對立，《樂記》代表傳統(tǒng)音樂美學思想，而《聲無哀樂論》具有反傳統(tǒng)意義，是對官方音樂美學思想的否定和挑戰(zhàn)。

2．對音樂功能的不同認知

《禮記·樂記》更多體現(xiàn)在為統(tǒng)治者服務的層面上，認為音樂可以陶冶性情、修養(yǎng)身心、調(diào)和人際關系、發(fā)揮教化作用和政治功能，如“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強調(diào)音樂與政治的緊密聯(lián)系。而《聲無哀樂論》強調(diào)音樂對個人的作用，強調(diào)“宜和情志”，肯定音樂的娛樂、養(yǎng)生功能，認為音樂是自然的產(chǎn)物，不能表現(xiàn)感情、影響感情，也就不能發(fā)揮教化作用，從而對《樂記》的觀點給予抨擊，強調(diào)音樂貴在得“平和”之意，體現(xiàn)人平和的本性，否定了表現(xiàn)封建倫理道德的審美標準。

三、現(xiàn)代中國與“聲”“音”“樂”有關的詞組的分析

在古代，中國有豐富的音樂表達和稱謂，但近代西學東漸使許多新內(nèi)涵詞語傳人。晚清時，西方傳教士來華，通過教會學校和文化交流活動傳播西方音樂，同時中國學者接觸西方文化后翻譯相關學術著作，引入西方音樂術語。留學潮興起后，中國學生赴日、歐美學習，接觸西方音樂教育體系和文化，回國后傳播所學。其中，許多西方學術詞匯（多用漢字表達）對中國影響較大，經(jīng)轉(zhuǎn)化后融入中國現(xiàn)代學術和文化。本文將探討“音樂”“樂音”“音聲”三詞。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將音樂定義為：以節(jié)奏和旋律為基礎的藝術形式，分聲樂和器樂兩大類。明治維新后，西方音樂觀念、理論和術語大量涌人，他國學者采用漢字翻譯，如將“music”譯為“音樂”。伊澤修二等學者在探討音樂教育改革時，也提到引入西方音樂理論。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中國留學熱潮中，知識分子接觸西方化音樂課程，“音樂”一詞被引人中國。他國音樂教材、著作及音樂教師交流活動使中國學者和教育家注意到該詞。學堂樂歌時期，中國借鑒西方課程設置，開設音樂課程，“音樂”一詞正式引入教育領域，逐漸取代傳統(tǒng)“樂”等稱謂，李叔同創(chuàng)辦的《音樂小雜志》也推動了其廣泛使用。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樂音”的定義是：有一定頻率，聽起來比較和諧悅耳的聲音，是由發(fā)音體有規(guī)律地振動而產(chǎn)生的，與噪音相對。根據(jù)這一概念，我們可以推測這個概念與現(xiàn)代西方物理技術有關。在翻譯西方聲學著作《聲學》時，就采用了“樂音”這個詞匯來準確地對應英文“musical tone”。

曹本冶提出的“音聲”在儀式音樂研究中廣泛應用，如其主編的《儀式音聲研究的理論與實踐》。學者常將儀式音樂分為音樂部分和非音樂部分。儀式音樂研究主體是“音樂”，非音樂部分本不應納入，然而，“音聲”可解釋為“音”和“聲”并列，從詞語角度看，分音樂和非音樂部分合理，且“聲音”也可分為“聲”和“音”兩部分，故“音聲”一詞的必要性值得思考。

綜上所述，“聲”“音”“樂”在中國古代和現(xiàn)代語境下內(nèi)涵豐富且不斷演變。中國古代《樂記》和《聲無哀樂論》展現(xiàn)了從“聲”到“音”再到“樂”的遞進過程，體現(xiàn)了音樂的政治、文化和教化功能。現(xiàn)代語境下，其定義多元化，詞組含義不斷拓展。我們應從古代智慧中汲取營養(yǎng)，結(jié)合現(xiàn)代科學和文化，深人探討其本質(zhì)和意義，反思中國化詞組使用的合理性，為音樂理論研究和藝術發(fā)展提供新視角和思考。

參考文獻：

[1]清]孫希旦.禮記集解[M].沈嘯寰，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3.

[2]江羿妃.《樂記》“聲”“音”“樂”概念辨析[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版)，2024，(01）：92-96.

[3][清]焦循.孟子正義[M].沈文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4]漢]劉向.戰(zhàn)國策[M].繆文遠，繆偉，羅永蓮，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

[5][漢]許慎.說文解字[M].[宋]徐鉉，校定.北京：中華書局，1978.

（責任編輯：趙靜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