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刑法理論框架中,犯罪的主觀狀態是定罪與量刑過程中的核心考量因素。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的區分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也是司法實踐領域需要精確把握的難題。盡管《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已對故意與過失的概念進行了明確界定,但在具體案件中,準確判斷行為人的主觀心理狀態仍存在一定的挑戰。這一問題不僅影響案件裁判結果的公正性,還直接關乎刑罰適用的公正性和適當性。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如何科學精確地劃定故意與過失的界限,已成為《刑法》適用中的重要課題。
一、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的本質區別
故意犯罪的核心特征體現為行為人有意識地追求或容忍犯罪結果的發生。具體來說,故意犯罪要求行為人具有明確的犯罪意圖,同時充分認知其行為可能引發的危害社會后果,卻仍然自愿實施該違法行為。過失犯罪則展現出與故意犯罪不同的特征,其本質在于行為人主觀上并不希望犯罪結果的發生,而是由于疏忽大意或過于自信,未能預見潛在的危害后果或在預見相應后果后輕信能夠避免。
故意與過失之間的根本區別在于行為人對犯罪結果所持的主觀態度。在故意犯罪的情形下,行為人持有明確的犯罪意圖或放任態度,對其行為將導致的特定后果具有清晰的認識,并表現出對該結果的接受或縱容。而在過失犯罪中,行為人未能意識到其行為可能蘊含的危害性,其行為缺乏直接的主觀惡性,主要表現為疏忽或不夠謹慎。
二、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界限的實務探討
(一)復雜案件中主觀故意的認定
在刑事司法實踐中,尤其是涉及傷害類及財產類犯罪等案件時,主觀故意的準確認定常面臨諸多挑戰。以故意殺人與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辨析為例,對行為人主觀故意的判定需要通過剖析其在實施犯罪時的意圖來確認。對此,司法機關需要細致考量行為人的主觀心態,評估其是否具備故意殺人的意圖。若行為人明知其行為可能致他人死亡而執意為之,則可依法認定為故意殺人。反之,若行為人未預見到死亡后果,僅因沖動、無知或疏忽大意而實施傷害行為,則更可能構成過失致死。這類案件的裁判難點在于,如何依據有限證據準確洞察行為人在犯罪時的真實主觀意圖,尤其是在沒有直接證據的情況下如何通過間接證據推斷其心態。
此外,在財產犯罪領域,故意與過失的界限模糊同樣也是司法認定中存在的重要問題。在盜竊、詐騙案件中,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明確故意,是精準定罪的關鍵。這種主觀心態的認定,不僅直接關乎罪與非罪的界分,更深刻影響量刑幅度的合理確定。在此情況下,法院需要綜合案件外部證據、行為人的言辭及犯罪動機等信息,確認行為人主觀心態。
(二)過失犯罪中的責任邊界
對過失犯罪的界定歷來充滿挑戰,尤其是在職業過失與普通過失的區分上,司法實踐中存在一些差異。職業過失通常涉及特定行業的專業人員(如醫生等),他們被要求承擔相較于普通公民更為嚴格的注意義務。相比之下,對于普通過失犯罪的過失判斷,則側重于一般公民應具備的合理注意義務。
職業過失和普通過失在實務中的判定差異,核心在于行為人所應履行的注意義務標準的不同。以王某醫療事故案為例,陶某及丈夫杜某在某村衛生所接受王某治療,王某為陶某注射了包含安痛定、地塞米松和靜點鹽水等多種藥物。次日,陶某出現過敏反應,經搶救無效后離世。黑龍江省望奎縣人民法院對此案進行了審理,并判定王某行為構成醫療事故罪。該罪的主體是特殊主體,即需為達到刑事責任年齡且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醫務人員。王某持有有效的鄉村醫生執業證書,符合醫療事故罪的主體資格。從主觀要件看,醫療事故罪要求行為人主觀上對患者傷亡存在過失。相較于一般公民在日常生活或工作中應盡的合理注意義務,醫務人員的注意義務標準更為嚴格。對于一般公民而言,可能難以預見安痛定與慶大霉素的并用會違反藥物使用規定。然而,王某作為專業醫務人員,理應預見上述藥物并用可能導致的嚴重后果。因此,在該案中,王某存在重大業務過失。這凸顯了職業過失與普通過失在司法實踐中判定標準的顯著差異。
(三)刑事訴訟中主觀心態證據的認定難點
在刑事案件中,對行為人主觀心態的認定至關重要,然而這一認定往往缺乏直接證據的支持。如何從間接證據中合理推斷行為人的心態,成為司法人員面臨的重大挑戰。特別是在證據不足的案件中,為了準確判斷行為人的主觀心態,司法人員需從行為細節、作案手段、事后表現等間接證據中抽絲剝繭。例如,在盜竊案件中,法院會重點審查行為人是否刻意選擇深夜作案、使用專業開鎖工具、頻繁更換藏匿地點等客觀行為,并結合其經濟狀況、前科記錄等背景信息,綜合判斷其是否存在非法占有故意。
面對刑事案件中證據的缺乏,如何運用合理的推理方法,從行為和外部證據中提煉關鍵信息,精準還原行為人的主觀心態,成為審判工作的關鍵。近年來,心理學和行為科學的發展為刑事案件的主觀心態判斷提供了新視角。這些學科為司法機關提供了有關分析嫌疑人心理狀態的參考,有助于他們理解犯罪行為發生時行為人的情緒波動、決策過程等,從而輔助判斷是屬于故意或過失。但是,這些學科的應用自前只能為司法裁定提供輔助意見,無法完全替代司法人員的專業判斷。
三、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界限的優化路徑
(一)強化立法表述的精確性
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之間的界限模糊,部分歸因于當前立法對二者概念界定的寬泛性。雖然我國現行刑法體系已確立了一系列指導原則,但在對故意與過失的具體界定上仍留存了較為寬泛的解釋空間。比如,直接故意與間接故意之間的界限劃分、重大過失與輕微過失的明確界定,在立法層面尚未形成統一且明確的標準。
因此,立法應進一步細化故意和過失的法律定義,尤其是在處理那些處于邊緣的犯罪行為時更應明確行為人應承擔何種責任,以減少法律適用的不確定性。此外,加強司法解釋的完善工作,并對典型案例進行系統性總結與提煉,也有助于提升司法適用的一致性與透明度。通過總結案例,法官在面對復雜案件時能夠依據更為豐富且具體的判例參考,確保法律適用的準確性與權威性。
(二)深化司法實踐對證據規則的適用
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的精確界定,需以充分的證據作為支撐。由于主觀罪過的直接證明具有相當的挑戰性,那么如何利用間接證據合理推斷行為人的主觀心理狀態,便成為司法實踐中的一個棘手問題。因此,深化司法實踐對證據規則的適用顯得尤為重要,尤其是在處理復雜案件時確保證據的合法性、規范性和有效性,是確保審判公正與準確的關鍵所在。
具體而言,法官需綜合考量行為人陳述、目擊證人證言、現場勘查記錄等證據形式,以還原行為人的主觀意圖。例如,在張某詐騙案中,張某以經營需要為由向馬某借款50萬元,隨后向宣某虛構能低價購車、承攬工程項目以及運作工程等事實,騙取宣某100余萬元。陜西省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在裁判中認定,張某主觀上是否存在非法占有目的是判斷其是否構成詐騙罪的關鍵。而判斷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以非法占有為自的,主要依據行為人事先的償還能力,行為人事中的積極歸還行為或者消極不歸還表現,以及事后對財物的處置態度和面對被害人損失作出的反應。通過被害人陳述、聊天記錄、證人證言及微信轉賬記錄等證據,法院證實了張某通過虛構事實,隱匿真相,利用虛假的身份信息騙取被害人信任,以能低價買到車輛、能承攬某安居工程項目等為由,非法占有被害人的財物。
同時,隨著科技的進步,心理測試技術和行為模式分析等科學手段也能為判斷犯罪意圖提供有益的輔助,從而幫助法官在復雜的案情中作出更加公正合理的裁決。
(三)注重刑罰適用的合理性與公正性
在刑罰量刑過程中,法官需要兼顧犯罪的嚴重性與行為人主觀惡性的差異,而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界限的模糊可能存在刑罰適用上的不公。具體而言,故意犯罪通常涉及明確的犯罪意圖,且通常伴隨著較大的社會危害性,因此應適用更為嚴厲的刑罰。相比之下,過失犯罪則反映行為人未能預見危害結果的主觀疏忽,其刑罰理應體現寬嚴相濟的原則,司法機關可采取相對輕緩的處罰。
為了確保刑罰適用的合理性,法官在裁決時需綜合考慮行為人的主觀意圖、犯罪行為的實際后果以及社會危害程度,從而作出適當區分。針對輕微過失犯罪案件,法院可考慮采取非刑罰措施或予以較輕的刑事處罰,旨在促使行為人改過自新;而對于性質惡劣、情節嚴重的故意犯罪,法院則應堅決依法從重懲處,以維護社會秩序與公平正義。以宋某交通肇事案為例,宋某無證駕駛無牌電動三輪摩托車搭載王某,因操作失誤致王某摔落重傷。在事故責任認定中,宋某負全責,王某傷勢達重傷二級標準。廣東省東源縣人民法院一審以交通肇事罪判處宋某有期徒刑一年三個月。然而,廣東省河源市中級人民法院在二審中依據我國刑事審判的寬嚴相濟原則及相關法律解釋,認為宋某系過失犯罪,其社會危害性、主觀惡性及人身危險性相較于故意犯罪顯著降低,加之其具有自首及初犯情節,最終決定對宋某適用緩刑。
結語
通過對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界限的探討,可以看出盡管現行法律體系已為二者設定了基本框架,但在司法實踐中其區分仍面臨一些挑戰與模糊區域。為更好地適應現代司法實踐的需求,應從多方面予以完善。有必要通過完善立法表述,增強法律條文的明確性與可操作性;強化證據標準,確保主觀心態認定的準確性與可靠性;合理考量刑罰適用,實現罪刑相適應。這些措施旨在彌補現有界限的模糊和不明確,從而提高司法裁決的公正性和透明度,助推刑法體系的嚴謹性和適用的精準性。
(作者單位:大連醫科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責任編輯/艾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