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后的第十九個黃昏,我收到了父親寄來的麥穗。青黃相接的穗子裹著油紙,拆封時簌簌落下兩粒新麥,在鍵盤縫隙間滾成小小的句點。北方的麥子該在晨露里彎著腰了,父親總說,此時的穗子最像游子的脊梁一將滿未滿地躬著,風來時要深深垂首,卻始終繃著最后一根倔強的芒刺。
20年前的麥浪會唱歌。那時,父親套著靛藍粗布衫,領口總沾著三五顆麥殼,彎腰時像一株移動的老麥稈。小滿前三日,他帶著我在田埂上走馬燈似的轉悠,指甲掐開麥粒看漿水。“青漿要變白漿了”,他對著麥穗說話的神情,仿佛在叮囑即將遠行的孩子。
快遞盒底壓著張煙盒紙,背面是歪扭的鉛筆字:“麥黃雀要來了”。這五個字突然把時光燙出個洞,我聽見12歲的自己,正蹲在磨刀石旁。父親往鐮刀上撩水,鐵與石相吻濺起的星子,驚飛了壟邊偷聽的鷓鴣。磨好的刀刃能截斷風,他說等麥子灌完最后一滴月光,這些銀色的牙齒就要啃盡整個原野。那時,我總愛把新磨的鐮刀舉過頭頂,看刃口的寒光切開流云,卻不知有些離別早已在麥香里悄悄抽穗。
辦公室的空調吐出薄霜。我把麥穗插進馬克杯,青澀的香氣立刻在顯示器與文件框間游走。視頻請求彈出時,父親的臉突然填滿整個屏幕,身后的麥田正在暮色里翻涌,金紅的浪尖上跳動著七個殘缺的夕陽。他說今年用上了電動揚場機,可總覺得鐵皮怪獸吐出的麥粒沒有人味。
茶水間的落地窗外,鋼筋森林正在暮色中抽穗。我捧著發燙的馬克杯,看杯中倒影與遠方的麥浪漸漸重疊。父親的鐮刀還在等一場開鐮雨,而我的掌紋早已被鍵盤磨去了許多。青麥穗在杯中慢慢盤旋著,像永遠不會沉沒的鄉愁。此刻東海的風正翻過齊魯丘陵,把膠東半島的麥香釀成小滿時節最醇的酒。
我忽然想起那年離鄉的清晨。父親往我背包里塞了袋炒麥粒,粗布口袋用紅繩扎成飽滿的元寶。火車碾過鐵軌的轟鳴中,焦香的新麥在齒間進裂,炸開滿口陽光曬透的甜。鄰座旅人問這是什么零嘴,我張嘴卻嘗到咸澀一原來鄉愁早化作鹽粒,偷偷藏進了麥子的裂縫。
暮春的雨水開始頻繁造訪城市。每當地磚上浮起潮濕的銹色,我總會夢見父親在麥壟間忙碌。他彎腰抓起把泥土攘緊,松開手時,土塊碎成八瓣,每道裂紋都通向二十四節氣中的某個穴位。
父親在視頻里展示新扎的稻草人。他穿著的舊襯衫是我的中學校服,第三顆紐扣的位置別著那年我撿的麥穗書簽。20年前的麥芒依然鋒利,輕易刺穿了4000公里的光纖電纜。電腦右下方不斷彈出新郵件提示,它們和麥黃雀的叫聲在電流里奇妙地重疊。稻草人的衣袖灌滿東南風,揚起的手勢像極了當年月臺上告別的弧度。
小滿前夜,我把曬干的麥穗編成風鈴掛在窗前。鋁制窗框與麻繩摩擦的聲響,竟與父親揚場時用木掀鏟麥的節奏暗合。第一縷晨光爬上穗尖時,青麥終于開始泛黃,而某個在寫字樓里生根的游子,忽然聽見身體深處傳來灌漿的細響。
此刻,華北平原的麥田里,十萬株麥穗正在練習鞠躬。它們把腰彎成滿月的形狀,不是向土地謝恩,而是替所有離鄉的麥粒,完成那個未能圓滿的告別。父親說,今年長勢好,麥子定能裝滿糧囤。可我知道有些空當永遠填不滿,就像小滿時節的風,總在青黃交接處留下細小的缺口,盛放4000公里外不肯墜落的鄉愁。
責任編輯/木非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