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司法監管化的金融監管 實現路徑

近年來，金融司法與金融監管從分立向融合逐漸轉變，引起學界對“政策邏輯”與“法律邏輯”的爭議。從實際操作來看，金融司法監管化的核心做法是通過遵循有關機關的監管文件解決金融合同糾紛，可以看作是一種形式主義司法向實質主義司法的轉變。然而，在實際運作中，各地區各級法院出現因區域特點、解讀角度不同等原因造成的同規章不同評價的問題。筆者認為，政府監管對司法的影響如何形成、司法立場如何自洽、金融司法監管化如何實現，已成為金融司法監管過程中亟待解決的問題。

一、金融司法監管化的難題檢視

（一）“強制性規定”通道的路徑障礙

首先，金融司法監管化的難點在于如何界定強制性規定以及金融規章的范圍。從法律位階來看，在不借助公序良俗通道的情況下，僅僅依靠授權性立法來解釋金融規章的合法性效力不夠。如果法官盲目地選擇和適用并一味將強制性規定進行擴張解釋，那么不僅不利于裁判的統一，還可能影響金融司法監管的不穩定性

其次，效力性強制規定和管理性強制規定的劃分是否應該同樣適用于金融規章。雖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lt;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gt;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十四條對效力性強制規定作出了區分，但仍不清晰。因此，將這一分類引入金融規章，效果上似乎只有加大法官的工作量，邏輯顯得簡單化。

最后，強制性規定的通道在實務中還存在授權式立法的循環論證以及缺乏必要的說理的問題。部分法官會先肯定金融規章具有上位法授權的基礎，并就此得出違反該金融規章將會損害公益的結論，又在論述時將其作為價值引人標準，認為其維護公共利益。故，部分法官認為其符合上位法精神，屬于授權立法，違反該規章無效，這事實上是一種循環論證。

（二）“公序良俗”通道的路徑障礙

一是公序良俗具有不確定性。其屬于典型的彈性條款，具有模糊性、變動性、闡釋性以及適應性，有被泛化使用的風險。公序良俗的不確定性會加劇司法裁判的不確定性，以致成為一些學者擔心的“以安全秩序為名，公序良俗成為法官判案說理矯飾取巧的工具”。此外，泛化使用公序良俗還可能影響金融市場的機制創新。不經過充分論證就將金融監管政策引入裁判，將使金融創新空間被壓縮。如山西省垣曲縣人民法院的（2022）晉0827民初1131號案件，法院根據《銀行卡業務管理辦法》判定出借信用卡的行為屬于違法行政法規，再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八條的規定，認定原告的該行為無效。但是，對于《銀行卡業務管理辦法》第五十四條規定的內容是否屬于民法意義上的金融秩序，法院未進行充分論證。

二是需要明確公序良俗和金融監管規章之間的關系。金融監管規章與公序良俗并非線性對應關系，規章可能涉及的履行、管理、組織、資質等內容是否與公序良俗有直接、必然的聯系尚需一一考察。在實務中，少有僅通過強制性規定條款就完成封閉論證的，法官常常將公序良俗當作目的性要素條款，對二者進行疊加，似乎公序良俗才是關鍵。那么，為何要多疊加一道審查程序？規范體系銜接是否存在瑕疵？這些衍生問題需要得到解釋。

二、金融司法監管化的理論證成

（一）金融司法監管化的理論基礎

在我國司法改革進程中，對司法定位的變化主要體現在對法院的角色和作用的認知上，司法的制度供給功能主要分為兩個方面。其一是發布帶有審判規范性質的政策性文件，于2007年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司法解釋工作的規定》將司法解釋分為“解釋”“規定\"“批復”“決定”四類，其中“解釋\"和“規定\"具有鮮明的制定抽象規范的涵義。其二是通過司法裁判個案來供給規則，裁判的可重復性使得經實踐檢驗過的裁判可以發揮超越個案判斷的作用，即構成一個標準的判例。

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對金融司法監管化進行了制度性的確立。有學者認為，這意味著金融監管政策作為金融司法依據正式從個別司法裁判走向一般規范。金融司法監管化與金融司法、金融監管標準統一不能一概而論，前者相較于后者對監管規則的“來者不拒”多了一道判斷程序，使監管規則有條件地成為合同效力判斷的標準。這種“一事一議\"的方式，沒有直接明確將金融監管規則作為裁判依據，而是使用“參照適用”一詞，為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留下了部分空間，是立法者對法律適用者的明確授權及為應對社會變遷而另設的適用，以彌補涵攝的不足。

（二）金融司法與金融監管的協同效能

首先，在時間維度上的政策判斷能力上，二者存在互補關系。由于法律法規存在一定的滯后性，民事審判存在被動性，故司法很難及時對社會的問題作出全面回應。而行政機關追求行政效率，在制定監管規則時也不用遵循復雜的程序，可以根據社會的需要實時調整政策，具有顯著的靈活性，可以補足法律法規的滯后。如，2023年，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與浙江金融監管局建立了保險行業內部協調機制。在金華市試點化解車險領域同業間代位求償案件，兩個單位指導保險行業協會出臺自律公約，通過政策監管減少同業間訴訟追償，提高行業車險服務水平，推進保險行業高質量發展。

其次，在技術性問題的應對能力上，二者存在互補關系。監管機關不僅更新監管規則迅速，而且在制定監管規則之前會對風險狀況等進行必要的了解與評估。作為一個龐大的行政體系，還具備在不同領域分工細化、長期與相關領域保持接觸的專業部門。因此，在處理技術性問題上，監管機關可以彌補司法機關的不足。

最后，在揭露違法行為的信息優勢上，二者存在互補關系。司法機關在獲取信息時主要依賴當事人的主動舉證，具有信息獲取的絕對優勢。在司法程序中，當事人雙方之間本身存在對抗，往往為了利益最大化會積極向法院披露信息。此時，法院不僅信息收集成本較低，獲取的信息也相對全面。

三、金融司法監管化的制度構建

（一）優化公序良俗的應用方式

本文主張僅對《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三條第一款作語意上的理解，即只有法律和行政法規明確規定合同無效的情況才適用第一款的規定。對于金融監管規章，則應當采用“金融監管規章（形式）$$ 公序良俗（手段） $$ 社會公共利益（目的）\"的演繹邏輯，在類型化公序良俗的同時形成注重價值判斷的論證規則。

筆者認為，類型化是對抽象概念最佳的闡釋方式。《九民紀要》作出的“金融安全、市場秩序、國家宏觀政策”三類劃分相對寬泛，不宜作為公序良俗的次級表達。新增的詳細分類由最高人民法院將實踐中常見的案例進行梳理后，通過司法解釋頒布，其分類應當以防范系統性風險為標準。金融司法監管若僅僅借助類型化的判定方式，可能形成對判例的依賴以及局限性。因此，在此基礎上，應輔之以價值補充，形成邏輯閉環。即，只有合同內容與損害公序良俗有直接關系的，才能認定為無效行為。例如，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的（2020）京0101民初16352號案件將公序良俗原則作為法律淵源引入金融審判。在該案中，法院以“利用信托通道實施場外配資的行為既妨害了金融市場秩序，又擴大了金融風險，其行為違反了公序良俗規則”為由，判定某信托有限公司的信托行為無效，明確了應用該原則的現實意義。

（二）拓展新型規則解釋路徑

對于涉及金融商事關系的監管規則，司法機關可以將商事習慣作為新型解釋路徑，具體原因有二：一是“商法 $$ 商事習慣 $$ 民法”的三位階法源體系確立了商事習慣在法律位階中的優先性，這使監管規則的法律基礎具有正當性；二是不少金融監管規則是對商事習慣的吸收轉化，在內容上具有一致性。故，監管規章也可被解釋為商事習慣，進而尋求一種新的進入金融審判的通道。如，（2021）最高法民申6372號民事裁定書中，法院將商事習慣作為認定當事人是否合理履行合同義務的依據。該案中，法院認為根據一般的商業習慣，原告作為被告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并保管公司公章，對于其與公司的交易，原告既代表公司又代表自己，身份上具有雙重屬性，存在利益沖突。

與公序良俗類似，為避免自由裁量權的無限擴大，商事習慣的認定也應當以金融安全為基準。在進行解釋時，司法機關還應當本著尊重支持商事習慣的基本立場，尋求自由市場與金融審判的平衡，切忌團冏吞棗似地將金融監管規章認定為商事習慣。至于公序良俗與商事習慣的關系，筆者認為商事習慣應當作為公序良俗的輔助，將二者疊加使用，形成二元適用順位過濾機制，保障在金融司法監管化的進程中每一步都走得更為踏實。

（三）穿透式審查的正確嵌入

金融司法與金融監管相互影響必然帶來理念的相互滲透。拋開監管的工具方法不談，僅就穿透式審查的理念來說，金融司法與金融監管可以輕易達成某種共識，這得益于二者保護投資者與規制市場秩序的共同目標。

與金融監管相比，司法的優勢在于獲取信息的途徑是抗辯雙方充分證據的交換而非獨自查明。盡管司法天然的謙抑性要求使其不能直接適用監管的“侵入式\"審查手段，但面對日益復雜的金融市場，引入穿透式審查革新金融審判理念兼具正當性與可行性。例如，（2017）最高法民終41號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各方真實意思表示實為借款，票據貼現只是雙方商定的具體融資方式，并據此認定表面的票據法律關系無效，通過穿透式的審查認定事實并進行裁判。

穿透式審查應以“持法達變”的法治思維為指引。司法機關應當時刻牢記自身的角色，遵從“司法優位，兼顧監管\"的原則，不能因為穿透式審查的適用就本末倒置。“持法”即法治的目標、法律的穩定性等，“達變\"即法律意義的變化、法律調整社會關系的變化。這一原則強調根植法條但不拘泥于法條，司法與監管相互協調、齊頭并進，從而準確識別判斷金融風險。

結語

當下，強調維護金融安全的強監管時代已經到來，欲破除金融司法監管化的難題，構建金融司法與金融監管協同治理體系，關鍵在于金融司法監管化的方式與限度。故，在監管規章的適用路徑選擇上，司法機關應在類型化公序良俗的同時形成注重價值判斷的論證規則，并拓展商事習慣使其成為一種新的解釋路徑，確保穿透式審查的正確切入。筆者期待，在保證金融司法與金融監管相互獨立的基礎上，構建司法與監管協同的金融風險治理機制，從而實現司法權與行政權的良性互動。

（作者單位：溫州大學法學院）責任編輯／艾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