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敬：走出道德神壇的清官（二）

盛世背后的師與生、臣與君

“你們呈遞的講章十分精煉詳實，對朕的學問和治國理政大有助益。”這是康熙帝對陳廷敬等人的評價?？滴醯壅f此話，是在康熙十六年（1677年）三月初九那天，當天，陳廷敬剛剛給他上完《通鑒綱目》“王六年齊侯封即墨大夫”一章。

在此之前，康熙帝聽儒學經典聽煩了，表示想聽聽《資治通鑒》。陳廷敬等講官準備了兩三年，于康熙十六年（1677年）給康熙帝開課。這是康熙帝對陳廷敬講學最早的公開肯定。

陳廷敬所在的翰林院是封建國家培養、儲備文學侍從的機關，翰林即文翰筆墨之意。陳廷敬從基礎的庶吉士起步，歷任編修、修撰、侍讀、侍講學士，直至掌院學士。

庶吉士沒有官職和俸祿，但國家每個月都會撥給他們足夠的生活費，保證其衣食無憂。他們平日除了上課，有大量的課余時間結伴同游。陳廷敬自述說：“讀書翰林中，上（順治帝）常幸景山、瀛臺、南苑，輒召以從，賜座，延問如家人?！表樦蔚壑匾暼瞬?，還會親自到翰林院慰問庶吉士們，詢問他們的學習狀況和家庭狀況。陳廷敬到翰林院三年后，順治帝駕崩，8歲的康熙帝登基。而陳廷敬于康熙帝親政后出任日講起居注官，是他仕途的真正起點。

日講官與起居注官是隨侍皇帝身邊的兩類重要文臣?！抖Y記》中有帝王身邊設左右史，“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的說法。清朝在關外時就設立了類似的官職，日講官與起居注官的正式設立，一個是在順治朝，一個是在康熙朝。盡管這兩種官職均非關乎國家要事的顯赫職務，但由于清初朝中特殊的政治環境，它們的設置也都經歷了一番曲折。

清史研究專家、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劉潞介紹，順治元年（1644年）就有大臣提出應設日講官，但受到多爾袞的反對。直到多爾袞被黜后，日講官才得以設立。起居注官的設立也是如此?？滴跗吣辏?668年），侍讀學士熊賜履數次上疏，主張皇帝應遵循古制治理天下，設起居注制度就是應遵循的古制之一：“請遴選儒臣簪筆左右，圣躬一言一動，書之簡冊，以垂永年。\"與順治帝初欲設日講官的境況一樣，這一建議又遭到輔臣拜的拒絕，直到康熙九年（1670年）拜失勢后，清廷才在太和門西廊設立起居注館。

康熙初年的日講起居注官，侍直內廷，兼記注與講解經史于一身，除了將皇帝的一言一行書之簡冊外，更重要的是還要和年輕皇帝切磋學問，交流思想。正因為如此，擔任日講起居注官是極為榮耀的事情。

陳廷敬擔任起居注官給康熙帝第一次上課之所以會選擇“王六年齊侯封即墨大夫”一章，其中大有學問，也能從中著出陳廷敬意做良師與諍臣的決心，以及他對康熙帝的期許。

“王六年齊侯封即墨天夫”是這么一回事。戰國時期，不少人在齊威王面前說即墨大夫田種首的壞話，說阿地大夫的好話。齊威王便派人去視察，發現即墨治理得很好，阿地卻治理得一塌糊涂，與毀譽大相徑庭。

于是，齊威王召見即墨大夫，賞給他封邑一萬戶；又斥責阿地大夫使土地拋荒，百姓貧困，還賄賂自己的親信替他說好話。齊威王下令，烹殺了阿地大夫和所有夸過阿地大夫的人。君主是否聽信饞言，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王朝是否能繁榮。陳廷敬這一課，實打實地擊中了為君者的要害，也提前給康熙帝上了一堂警示教育課。

隨著史學講論的深人開展，康熙帝逐漸從被動聽講轉變為主動參與。他開始與講官探討歷史人物的成敗得失，自覺以史為鑒，優化統治策略。同年四月初六的日講課中，陳廷敬提到，商朝開國功勛伊尹在出山前躬耕于有莘（今河南省三門峽市陜州區），隱居時他淡泊無求，諸葛亮墊伏隆中時同樣不慕權位，正因他們隱居時能堅守本心，出仕后才能擔當大任?？滴醯蹖Υ颂岢鲆蓡枺骸爸T葛亮能與伊尹相提并論嗎？”

? 御書樓的樓閣上刻著康熙帝御筆“午亭山村”與對聯：“春歸喬木濃蔭茂，秋到黃花晚節香”（曾勛/攝）

伊尹因精通治國之道，被商湯授以國政。商湯在伊尹的輔佐下，滅亡夏王朝，建立了商朝，并幫助商湯制定典章制度，對中國古代政治、軍事、經濟、文化、教育等領域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陳廷敬解釋道：“這一章主旨是探討臣子出仕與歸隱的原則。夏商周三代以后，諸葛亮出仕的操守最為端正，因此可比伊尹。”

康熙帝追問：“伊尹被尊為‘圣之任者’，因他助君主成為堯舜之君。諸葛亮能做到嗎？”

陳廷敬答：“前代學者認為諸葛亮有輔佐帝王之才。他雖不及伊尹，但學問根基純正宏大，后世此類人才實在罕見。只是兩人所處時勢不同：諸葛亮遭逢亂世，又遇劉禪這等平庸君主，成就自然不及伊尹。”

這蕃討論讓康熙帝深刻理解了傳統士大夫“出則濟世，隱則修身”的價值取向。陳廷敬對諸葛亮的評價，更間接影響了康熙帝的政策。兩年后的康熙十八年（1679年），清廷開設“博學鴻儒科”廣納人才，并對拒絕出仕的遺民學者黃宗羲、李顒等人予以寬容禮遇。

康熙帝對陳廷敬信任有加，不僅御筆楷書“清慎勤”大字、草書“格物\"大字各一幅賜給他，還在寒冬來臨之際賜給他貂皮、綢緞等，以示康熙帝重道崇儒之意。

“陳廷敬任起居注官的5年，是康熙帝對他使用和考察的5年。其間經歷了裁撤二藩、遣將出征、皇后崩逝等大事，陳廷敬所參與記載的記注檔冊，均未發現什么紙漏?！眲⒙罕硎?，“康熙帝親政早期亟待用人之時，陳廷敬兢兢業業地工作，獲得皇帝的贊許，是順理成章之事。由此，這也為陳廷敬進一步參與康熙帝的文化生活打下了基礎?！?/p>

陳廷敬的日講工作頗獲康熙帝的贊賞，康熙帝稱其“每日進講，啟迪朕心，甚有神益”。后來陳廷敬任文淵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成為名副其實的輔政大臣，開啟了一段關于盛世締造的帝王師生的佳話。

歷史學家冀滿紅是山西人，曾在山西天學、暨南天學歷史系任教授。他認為，作為康熙帝非常賞識的一位名臣，陳廷敬與康熙盛世有著一定關系，“但凡盛世，總是與政治清明緊密相聯的，而清明的政治又是在與昏暗政治的斗爭中形成的。陳廷敬就是一位倡導清明政治的政治家。”

后來康熙帝西巡太原，隨地咨訪，發現地方政治生態極其惡劣，官員真正能稱為廉吏的少之又少。同時，朋黨攬權現象突出，內外諸臣結黨營私，滿人官員中有明珠之黨、索額圖之黨，漢人官員中有徐乾學之黨。朋黨之間互相攻許，擾亂朝政。陳廷敬對于這些政治弊端深惡痛絕，并積極協助康熙帝鏟除這些弊端。同時，他看到了政治流弊的根本，主張“刑清政簡”。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陳廷敬的一紙奏疏遞到康熙帝面前。他在奏疏中表示，督撫職責的關鍵是“安民”和“察更”。如果沒能“安民”，百姓違法者多，恰恰反證了“察更”這項工作也沒做好，因為正是官更沒管好、沒盡責，才導致百姓違法眾多、社會不安。他強調“察更\"的目的就是為了“安民”。主張“刑清政簡”，簡而言之，對貪官污吏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不能縱容包庇，而對民間工商業和文化思想等，該放手就放手。

陳廷敬反對那種“民即犯法而明于擊斷之為能盡其職\"的地方官更，也就是說，即使百姓犯法，官員若僅以精通刑名斷案為能事，并不能真正體現其職責的完成。傳統的“清官循吏\"的概念無非囿于斷案厲害等等，陳廷敬提出了超越時代的觀點，認為官員真正的盡職，不在于嚴刑峻法，而在于通過完善法令引導百姓向善、遠離犯罪，最終實現刑罰稀少、政事精簡的治理境界。

“陳廷敬的‘刑清政簡'對國家來說是‘修明政治’，對百姓來說是‘休養生息’。他的這種思想符合康熙朝‘勵精圖治'的精神?？滴醭阅芤粧咔俺j勢，就是政治修明和弭兵養民的結果。\"冀滿紅表示，陳廷敬還在經濟上提出了“任民采取、與民同利\"的礦業政策，這一系列“任民采取”“與民同利\"的礦業政策，調動了商民投資礦業的積極性，有力地推動了礦冶業的發展。

在日講的過程中，康熙帝不僅系統地向陳廷敬等人學習了儒家經典文化，還自學了儒家和程朱理學的許多著作。陳廷敬經常向康熙帝談君臣關系：“上有堯、舜之君，下有皋陶、稷、契之臣。后世如唐之太宗，致治幾于三代之隆，必有魏征、房、杜之為其臣。\"陳廷敬認為要先有明君，才會出現賢臣，如果皇帝昏庸，那么賢臣就沒有誕生的條件和土壤。他還多次列舉崇禎帝“十萬太監亡國”的教訓來警示康熙帝。

陳廷敬說：“人臣盡忠事主，豈得以希榮千寵為心？人君以禮使臣固必有報德酬攻之典。\"明君與良臣志同道合，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禮，才會使國家興旺發達。直白的意思就是說，皇帝得尊重臣子，臣子才會覺得受到重視和激勵。“夙侍講幄”達數十年，陳廷敬用中國傳統的仁君明君的思想潛移默化影響康熙帝，這在一定程度上促成和促進了康熙朝的政治穩定、經濟發展和文化繁榮。

一文不取的監察官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陳廷敬接到一個重要的臨時任務。此時，他已從翰林院調到政治“主戰場”，以更部左侍郎管右侍郎事，督理京省錢法。這個臨時任務可謂考驗陳廷敬的一道坎，這事還要從清初的貨幣政策說起。

? 7層的河山樓，名取“河山為囿”之意，戰亂時曾護佑陳家族人和鄉里人。（曾勛/攝）

清朝人關后，首先在工部和戶部設立寶源和寶泉兩個中央鑄錢局，負責鑄造銅錢，監管金融。清初的貨幣體系一度陷入混亂，私鑄銅錢之風盛行，嚴重沖擊國家金融秩序。盡管政府以嚴刑峻法威慢，私鑄行為卻從未根絕，只是從公開轉向地下。

康熙帝曾屢次命專職機構整頓錢法，甚至破格抽調官員協助，收效甚微。面對官員的無能，康熙帝最終決定起用核心親信推行徹底改革。他反復權衡身邊翰林、日講官等自己信賴的近臣，最終選定毫無背景卻剛正敢為的陳廷敬，這名山西籍官員的正直品格，讓康熙帝相信他能破解這道關乎國計民生的難題。

臨危受命的陳廷敬自然深知重任艱險，前任皆在此事上折戟沉沙，稍有不慎便重蹈覆轍。他調閱海量檔案，短期內精準把脈錢法弊病，發現根源在于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官商勾結形成的鐵板陣營，為守護鑄幣暴利而頑固抵抗，使改革寸步難行。

陳廷敬一到任，便立下誓言：“此乃鑄造貨幣之所，天下流通之錢幣，皆出自此地。我誓言不取分文，愿與諸位共守此諾?！彼ㄟ^明察暗訪，掌握了真憑實據，首先懲處了鑄錢局里貪污受賄的官員，這些官員平日里打著嚴查的旗號，暗地里收受賄賂，對私鑄現象不聞不問。陳廷敬親自監督，清除了京城內的鑄錢局鑄錢過程中的浮收、冒領等積弊，這一措施的直接效果就是消減了銅耗量。據陳廷敬統計，僅寶泉局一個鑄錢局，每年就“節省銅八萬零七百六十九斤四兩有奇，添鑄九千二百三十串零七百六十九文有奇”，這就屬于提能降耗，節約了成本。

除此之外，陳廷敬上奏朝廷，減輕銅錢重量，允許民間資本進入開采銅礦的行業。銅錢的重量調整了，民間開采銅礦增多了，銅價得到抑制，遏制了錢貴銀賤的現象。錢法是當時康熙帝親自抓的大工程，陳廷敬管理錢法不到半年的時間，就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戰果，康熙帝非常滿意，晉升他為清廷最高監察官左都御史。然而，在此期間，有件小事卻成了陳廷敬的心病。

身為左都御史，陳廷敬一邊整頓干部官員作風，一邊兼管錢法。一天，陳廷敬與下屬到鑄錢局巡視，一名下屬從鑄幣的廢銅料中拿出一枚古幣說：“古錢幣佩戴于身則吉利，大家都隨身帶著一枚，請大人也帶上吧。\"陳廷敬見是廢棄古幣，便收下了。

數月后，更員帶新鑄樣錢前來檢驗，待他離開后陳廷敬發現竟有一枚錢市落在案上。看著一廢一新兩枚錢幣，陳廷敬徹夜難眠。次日一早，他立即將錢市交回寶泉局，并寫下一篇《二錢說》：“吾誓不受一錢，前后取其錢二，其何以自明！”他在文中深刻自省，“一文錢雖小，取之即為貪”，這篇文章也成為對天下為官者的警示。

為繼續整頓錢法風紀，他上《錢法堂關監督札》，還接連推出若干工作方針，進行錢法部門的團隊建設，帶領有關錢法官員一起宣誓，還要求有關包攬辦銅的工作人員，不要吃拿卡要、收取回扣賄賠等，力戒一切陋規。

陳廷敬在左都御史任上兩年半的時間，除兼管錢法之外，對民生、國家權力機關也進行思考。他提出了公正執法、廉潔奉公、打擊以權謀私、簡化政府部門辦事程序、整頓官場工作作風、利民便民等措施，在勤政務實等方面作了有益的探索。

當時，官場腐敗、奢靡之風盛行，地方上的官員拉幫結派猖獗。陳廷敬決然上《勸廉祛弊請敕詳議定制疏》，提出要整肅官場風氣：“貪廉者，治理之大關；奢儉者，貪廉之根柢。欲教以廉，當先使儉。\"治理貪腐和倡導廉潔，是治國理政的關鍵；奢侈與節儉，則是貪腐或廉潔的根基。若想教育官員廉潔，必須首先讓他們養成節儉的作風。他在上疏中對官員出行前呼后擁、服飾華麗、講排場加以抨擊，指出有的官員外出“擁謙從數十百人，衣輕策肥，車馬闐咽，震驚道路，泥沙之用不惜，貪饕之行易成”。陳廷敬主張推行教化，崇尚節儉，認為只有人心思儉，以儉為德，才能養成良好的社會風俗，保證國家長治久安。

按照陳廷敬的建議，康熙帝帶頭“儉身省心”，處處以勤邦儉家的上古賢君大禹、文王等為榜樣。在宮中，康熙帝對各種花費嚴加限制，要求節儉，不許浪費。

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康熙帝對大學士們說：“自朕聽政以來，一應服食，俱從節儉。”四十七年（1708年）秋，他斥責皇太子胤初時又說：“朕即位以來，諸事節儉，身御敝褥，足用布襪?！笨滴醯鄣牡闯^歷史上大部分皇帝，彼時在清廷供職的法國傳教士白普曾記載，康熙帝那種恬淡樸素簡直是沒有先例，他滿足于最普通的菜肴，從未有過絲毫的過度，他的淡泊超過了人們所能想象的程度。皇宮內部以及一些殿宇，即使是皇帝所居住的，也只有幾幅字畫、幾件描金飾物和一些相當簡樸的綢緞，而綢緞在中國是十分普通的，不在奢侈品之列，簡單樸素就幾乎是那里的全部裝飾了?？梢哉f，皇帝帶頭過“緊日子\"的這種風氣，與陳廷敬不無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