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企科技反腐：從“個案整改”到“生態凈化”躍升

電商平臺的系統漏洞，成了某科技公司客戶經理楊某鉆空子的工具，借機非法侵占公司財產1300余萬元。

因為掌握可指定配件供應商及下發訂單的權力，某科技企業采購總監、高級采購工程師6年間收受供應商賄賠款共900余萬元。

借用“備用金\"\"業務費”“出差費\"等名義，某民營企業總經理靳某侵占公司資金870余萬元。

有權力就會滋生腐敗和舞弊。隨著民營企業的發展壯大，強化管理、完善內控、預防腐敗、維護企業經濟利益成為內在需求。科技手段在風險防控和反舞弊領域的運用，具有周期短、見效快的特點。但不可否認的是，民企借力科技反腐并非一帆風順，存在主動擁抱科技的意愿不強、新型腐敗變異升級、專業人員儲備不足等諸多阻力。面對反腐路上的重重困境，民企科技又該如何突圍呢？

用好數據，實現精準突破

“觀念革新是第一步。\"新華三集團監察部總經理沈協棟告訴記者，民營企業往往注重效率、效益優先，利用科技反舞弊能反哺這一優先級。“從短期來看，反舞弊可以實現為企業追贓挽損。從長期來看，將數字化戰略、風險管控和反舞弊戰略深度結合，通過建設大數據風控與反舞弊體系可以進一步推動企業的數字化轉型。”

民企科技反舞弊的基礎是數據信息收集，數據真實有效跟數據質量與實際應用場景有關。“確保‘數據真實'需要從技術、流程和組織三個層面進行管理。\"沈協棟說，比如對數據來源利用系統控制、數字簽名、區塊鏈技術確保不可篡改；制定必要的采集標準規范以避免數據采集失真，利用校驗規則引擎和校準機制提升數據采集質量；從組織上要確保打破部門墻、增加跨部門協作，對出現的數據質量問題建立問責制度。“數據有效\"應當考慮數據的實際應用場景，一般較為久遠的數據不如近期的數據有效，人為主觀錄入申報的數據不如客觀生成的數據（如行為日志、物聯網數據）有效。

通過技術手段自動采集數據的方式在不同行業的民企中也存在不同。“例如一些制造企業，可通過傳感器實時監控生產線數據，結合大數據、模型識別虛報設備故障套取維修資金等問題，從而減少人為干預。”上海銀行非現場審計部負責人陳小其告訴記者。此外，優先從源系統抽取底層數據進行加工處理，同時多數據比對、交叉校驗，更能確保數據真實無誤。“源系統數據未經人為二次加工，能最大程度保留原始信息，確保數據的完整性。針對客戶的經營信息，可通過外部工商、人民銀行征信、稅務數據、行內交易數據、水電數據、發票數據等，多維數據交叉比對，保障信息的可靠性。\"陳小其說。

在獲取信息時如何尊重和保護員工隱私是個繞不開的話題。“企業只能有限度地收集必要的個人信息，收集信息前應書面明示并獲取員工的同意，以便用于必要的監察審計工作。\"沈協棟說，企業要確保對個人信息的受限訪問，并對訪問進行日志記錄，開展數據分析時，盡量避免使用原始的個人信息，可通過對個人信息進行加密脫敏的方式開展工作。

如何運用大數據庫精準識別問題線索是民企科技反舞弊的意義所在。“可以通過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種模式去挖掘風險信息。\"沈協棟解釋，“自上而下”是“演繹法”，意味著從企業的風控管理目標和系統性風險出發，將風險目標分解為數據特征，再通過建模的方式對大數據進行處理，從而發現問題；“自下而上”是“歸納法”，從已經查實的問題出發，將提煉出問題中的共性轉變為數據特征，然后泛化到全量的數據，將個體特殊問題歸納為整體的共性風險管控。

“要做到精準識別問題線索，需要以大數據分析為工具，也需要以‘業務洞察'為錨點、運用‘穿透式審計'方法，在復雜信息中捕捉蛛絲馬跡。\"陳小其說，公司審計人員要對所審行業的商業模式、運營邏輯、監管政策有深度理解，善于從異常波動中捕捉風險信號，并運用數據分析工具對財務指標、經營數據、業務結構等進行趨勢分析與行業對標，鎖定高風險領域，進一步實現精準突破。

民營企業腐敗治理的關鍵是關口前移。“在反舞弊工作的事前預防、事中控制與事后處置三個環節中，我認為借助數智化技術強化事前預防最為重要。這是因為相對于事前預防，事中干預或事后處理往往成本更高、效率更低，事中控制阻力大，事后處罰損失已經發生，補償效果有限。此外，與國有企業或行政事業單位不同，民營企業反舞弊在調查、取證、立案和處置等環節，面臨更多的困難。因此，事前預防無疑是最優策略。”汕頭大學商學院林斌教授向記者如是分析。

升級迭代，應對新型腐敗

民企反舞弊也是一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較量。“民企傳統舞弊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比如收受供應商賄賂，會留下轉賬記錄，這屬于傳統舞弊留下的數字化痕跡。但如今，傳統的舞弊方式升級為數字化舞弊，比如通過線上推廣進行利益輸送等，這就需要我們升級迭代反舞弊能力，推行反舞弊的數字化。\"泰康保險集團法律合規部助理總經理張大巍告訴記者。

應對新變化，泰康保險集團的做法是從大數據中找舞弊線索。“就拿線上推廣來說，如果一個人一分鐘之內投保幾十次，或者一個IP地址一天投好幾單，這就不合理，可能存在舞弊線索。\"張大巍說，如果企業內部的數據庫足夠豐富，就可以建立模型實驗室，實現反舞弊的數字化。

“保障反舞弊系統迭代升級的難點在于，反舞弊業務人員往往從當下的特定舞弊現象出發去設計反舞弊系統，容易忽視基礎架構的設計，這就需要反舞弊業務人員和IT開發團隊等進行充分溝通。\"沈協棟分析，一方面，系統在架構層面做到前瞻性和穩定性，要圍繞人、財、物，社會關系、業務關系、資金關系收集必要的關鍵信息，構造舞弊特征，逐步積累完善的信息數據庫、特征數據庫；但另一方面，在處理數據的技術層，針對不同場景的應用層，要能做到靈活多變，自由迭代升級，通過靈活選取特征和應用新的建模技術來保持? 泰康保險集團法律合規部、稽核中心協同司法機關辦案。

系統對新舞弊手段、新問題的適應性。

新希望集團就很好地處理了“基礎”與“升級\"的關系。在搭建“陽光守護計劃\"數據庫時，新希望集團重視夯實基礎，將個人信息畫像作為重中之重，并及時更新信息篩選高風險人群。“我們并不急于搭建天而全的業務模型，因為有些業務處于收縮狀態，同時也會開辟新業務，有可能模型搭建好了，業務卻不存在，監督模型失去了意義。\"新希望集團紀委書記張彥告訴記者。在“升級\"方面，新希望集團不斷擴充經銷商和供應商數據庫，通過關聯關系大數據篩查的形式來倒查高風險人群。

“查處舞弊與腐敗行為的一大突破口在于財務會計部門，然而不少民營企業對此重視不足。”林斌指出，會計信息具有綜合性特征，其可靠性相較于其他類型信息更高，故而可通過捕捉會計信息中的異常情況，發現舞弊與腐敗問題。

適應新的反舞弊趨勢，不僅需要技術更新迭代，還需要配備一支專業化的人才隊伍。記者采訪中了解到，一些大型民營企業的反舞弊團隊，包括審計、監察、風控、法務、合規等部門，都吸納了一些來自體制內的工作人員，包括來自公安、紀檢監察、司法等系統的專業人員。同時，企業也更加注重對反舞弊人員一專多能的培養。“一方面要在某一領域成為專家，同時在其他多個領域也要具備廣博的經驗和知識，比如業務管理、刑法學、偵查學、審計學、數字化、心理學等領域。多學科的交叉背景往往能給監察工作帶來驚喜。”沈協棟說。

“民企應對新型腐敗和隱性腐敗，還需要依靠員工，建立群眾舉報機制和配合調查機制，形成立體化的監督體系。\"陳小其說。企業要明確舉報政策，包括舉報機制、舉報通道，尤其要避免對舉報人的打擊報復、做好保護工作。同時要強化員工“維護企業利益即維護自身職業發展”的認知意識，將科技反腐工具的功能定位為“員工廉潔行為的守護者\"而非“監控者”，消除員工疑慮。

合規文化、誠信文化是價值觀，是“道”，反腐工具是技術工具和手段，是“器”。道寓于器，器顯于道。反腐工具的數字化更新迭代既是為了適應新的反腐形勢，也是考慮企業初心，體現企業的價值觀。反舞弊理念和技術工具符合企業價值觀和公司文化，員工就能理解、能支持。

借助外力，實現治理躍升

“立案難、追責難”是民營企業目前面臨的共同困境。“這一問題首先要從自身找原因、想辦法。”張彥說，要想順利移送案件，就要和公安機關同頻共振，“說一樣的話，提供他們需要的材料。”

為了獲取有利證據，泰康保險集團的做法是在合規大平臺系統中設置處罰板塊，公司員工違反公司規章制度將被記錄，在個人檔案中留下處罰痕跡。若員工存在舞弊或腐敗嫌疑，公司可將處罰記錄和相關線索一并移送公安機關，即使最終達不到刑事立案標準，對于公司后續處理與員工的勞動糾紛也有據可依。

“爭取外部行政和監督力量，充分發揮公安機關及法檢系統等的聯動監督作用，對促進企業反舞弊具有‘破壁壘、強震慢、建長效'的戰略意義。\"陳小其說。

民企要加強與公安機關及法檢系統的溝通，建立案件辦理協作機制，針對企業發現的舞弊線索，在報案前與公安機關經偵部門充分溝通，明確立案標準及證據要求，避免因證據形式不符而無法立案。這就需要企業主動邀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指導，確保企業自行收集的證據符合刑事證據規則，提高證據轉化率。

“企業還可以與公安機關、法檢系統建立案件辦理協作綠色通道，通過定期聯席會議、專人對接等方式，優化案件移送流程，縮短立案、偵查、審判周期。”陳小其說。

一些企業也希望辦案人員對企業有更深入的了解。“我們曾因拿不出相關文件證明當事人‘利用職務便利'而沒能立案。但企業不是黨政機關，并不是每個員工都有正式的任命文件和具體的崗位職責文件，希望辦案機關能多體諒不同行業的民企特性。”某民企監察部負責人說。

為了對接更加順暢，某些民企還積極引人專業司法類人才，聘請退休檢察官、法官擔任企業反腐敗顧問，指導案件辦理和制度建設，提升與公安機關及法檢系統聯動的專業水平。同時，民企還積極參與當地行政和執法機關的互動。比如浙江杭州市濱江區委政法委、區公安分局就指導該區七十余家企業成立了合規促進會，浙江湖州市成立了經濟犯罪偵防協會等等，這些企業協會在政府和企業之間發揮了橋梁作用。

不過，武漢大學法學院副教授陳金林告訴記者，對民營企業內部的反腐問題，公權力應保持克制。“在事前預防的問題上，應堅持‘非請勿入的原則，如果民營企業主動請求，可提供技術性的指導。公權力的主要作用，是在民營企業內部腐敗犯罪后，公權力在民營企業求助時提供強有力的救濟，如及時立案、調查取證、追回贓款并依法定罪量刑。公權力在預防階段介入過深，可能會對企業經營自主權造成影響。”

除了借助行政力量的幫助，民間行業平臺組織也在助力民企科技反腐。成立于2015年的企業反舞聯盟，以“合力反舞弊、共建好社會\"為初心，秉承“廉潔中國·影響世界\"的愿景，致力于新治理體系和反舞弊能力現代化研究與標準制定、黑名單共享、反舞弊資源互助、發布《中國企業反舞弊調查報告》、反舞弊師CAP人才培訓、技術培訓與深度交流等服務，截至目前已吸納超千家企業，上市企業占 50% 。

“企業反舞弊聯盟的黑名單制度是反腐敗、反舞弊的利器。聯盟企業如有因違規或違法被開除乃至移送司法機關處理的員工，其信息可能會被納人聯盟的黑名單庫，而反舞弊聯盟的會員企業在招聘環節，可申請查詢。按常理，企業不會招收有‘前科'的員工，這無疑會大幅提高舞弊行為的成本，進而對員工形成有效震懾。\"林斌向記者介紹道。

反舞弊資源互助也讓聯盟企業獲益。“通過反舞弊聯盟，我們借鑒了其他企業的優秀做法，比如《弘陽集團責任追究制度》就是在借鑒其他聯盟成員企業制度的基礎上改進的，實操性很強。”弘陽集團首席風控官胡芳告訴記者。

完善與公安機關、法檢系統的信息共享機制，借助行業組織的互幫互助，再插上科技的翅膀，民營企業反腐終將實現從“個案整改\"到“生態凈化\"的治理躍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