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澤良是某制藥企業的財務部部長,該藥廠成立于1996年,定位為“集研發、生產、銷售為一體的現代化高科技制藥企業集團”。早在2020年,由于公司經營額攀升,老板找到季澤良,讓他負責規范差旅與報銷等流程,以杜絕違規報賬等現象。2022年,一套智能系統在該公司上線,所有員工的報銷都按流程走線上,如果業務招待費報銷異常,老板能實時監控。該系統設定每名銷售人員每個月業務招待費超過8000元即為“異常”。實踐中,不少銷售人員的業務招待費顯示“異常”。
“以前通過紙質傳統報銷,哪個銷售人員報銷了多少錢,大家都沒數。”李澤良向記者表示,這套系統上線后,老板心里有數了,便找報銷“異常\"的銷售人員談話,一些銷售人員產生抵觸情緒。“天家都不習慣線上報銷”,加之公司每年還要花二三十萬元維護系統,這套系統上線半年就下線。“藥廠經營倚重銷售人員,老板更加看重經營指標,哪怕員工有點‘小動作’,但為公司掙了錢,老板也不會追究。”李澤良透露。
四川發現律師事務所企業反舞弊調查中心執行主任王江向記者表示,上述藥企對于科技反腐的需求,在中小企業中較有代表性。民企會衡量技術反腐的投入、收益比,當企業“一把手\"的個人意志對廉潔建設的需求不大時,企業就不會在內部監察、審計等上下功夫。除此之外,民企運用科技反腐,還面臨內部與外部的一些痛點和困境。
多數民企運用科技反腐的意愿不足

2022年4月,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廉潔研究與教育中心曾在企業反舞弊聯盟的協助下,開展過“民企廉潔建設問卷調查”,回收有效問卷共計538份。調查顯示,我國民企平均壽命僅有3.7年,中小企業平均壽命只有2.5年。根據企業需求層次理論,民企短期的生存需求尚未得到滿足時,就難以產生長期發展的需求。這導致我國民企更重視短期利益而忽視長期利益,缺少打擊腐敗的動機。
盡管透明公平的商業環境對所有民企長期有利,但率先拒絕外部賄賂的企業可能因其他競爭者持續行賄而短期內喪失市場機會,陷入“誰清廉誰吃虧\"的競爭劣勢。而在反企業內部權力腐敗方面,經濟利益是驅動民企反腐的重要動力,但有局限性。“現實中,部分企業充許不當行為的存在可能是出于成本收益考量。經濟利益對驅動民企的反腐敗可能存在‘失靈'現象。\"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廉潔研究與教育中心主任任建明表示。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民企對于監察、審計的需求,與企業性質、規模與效益存在密切聯系。百度、京東、騰訊、阿里巴巴等規模較大的互聯網新興企業,反腐敗體制機制建設較為健全,對新技術運用到反腐敗反舞弊的熱情較高。而傳統企業或者效益不好的企業則需求沒那么高,有的企業隨著效益增減相應增減監察、審計部門的人力。
某農牧與食品產業為主導的集團公司,在其效益最好的時候,負責審計業務的工作人員達到100多名。該集團審計監察部部長告訴記者,近年來,隨著集團產業調整、業務板塊縮小,目前該集團審計監察部只有二三十人。
大成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李成新認為,大部分民企普遍缺乏現代企業制度的支撐,家族式管理模式盛行,導致企業產權界定模糊,股東權利高度集中,企業資產與企業家個人財產混同不清。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等核心治理機構的決策與監督職能未能充分發揮作用,形成了治理結構缺陷。民企這種治理上的不足,為內部腐敗的滋生提供了溫床。民企老板雖然面臨責任要求、道德期待和價值評價所帶來的壓力,但其中大部分民企老板囿于自身認知抑或公司規模、效益等現實,運用科技反腐的意愿不足。
新型舞弊、腐敗帶來新挑戰
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企業家犯罪預防研究中心、中國法學會案例法學研究會等聯合發布的??2023 企業家刑事風險分析報告》顯示,民企內部的腐敗舞弊風險集中在企業的銷售和采購環節,常見手段包括但不限于侵占資產、收受賄賂和回扣等等。以往,不少民企的審計、監察系統的技術重點,也主要針對銷售和采購環節。然而,近年來,新的舞弊、腐敗方式與技術,正對民企傳統的審計、監察系統提出挑戰。
2025年初,騰訊反舞弊調查部公布了2024年度因商業賄賂、職務侵占或其他嚴重違法行為被解聘、移送司法以及被法院判決的案件。其中,騰訊原PCG生態合作部陳詩雋在職期間利用職務便利,為外部公司謀取利益并收取好處費,因涉嫌犯罪被移送公安機關處理,其行為觸犯了“騰訊高壓線”,被列入黑名單,永不錄用。經法院審理,陳詩雋犯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一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五萬元。
高級工程師、數夢工場研究院念燦華院長告訴記者,這是信息技術等互聯網企業自前常見的新型腐敗手段。“高新企業最大的腐敗,是在項目層面。公司通過品牌和技術實力爭取到的項目,有的被莫名出現的多個中間方分走了大部分。”念燦華表示,比如一個項目做出來后,后期落地、維護都需要大量的人力與資金,這就給了外包企業機會。“就像在一條大河上開很多小支流,挖許多小池子,這些支流和小池子很可能成為內部員工勾結外部公司的載體。”念燦華表示,“有些操作在公司流程之外,內部反舞弊系統監控不到。”
不管是新興企業還是傳統企業,都面臨反舞弊系統更新迭代不及時的困境。新希望集團紀委書記張彥向記者透露了類似擔憂,并表示,反舞弊系統在給員工畫像時,整合了分散在財務、采購、銷售等不同系統中的數據,數據清洗需要做大量的工作,而且項目管理模式在變,有的數據不能實時更新,造成系統畫像不準確。
某地產公司風險防控部門負責人向記者表示,由于當前地產行業低迷,風險防控部門需要打通各個部門,數據更新與維護需要人力和資金,而且費用高,當前該公司的數據沒有更新升級,使風控系統失去了使用意義。
“數據孤島不僅僅存在于組織和系統層面上,還體現在時間上,暫且稱之為‘時間孤島’。對于同一類數據,可能因為組織架構的調整,業務邏輯定義的變化,數據所承載系統的變遷升級等,導致在較長的時間跨度上出現數據的斷裂,難以有效整合。”新華三集團監察部總經理沈協棟向記者介紹,“企業的數據治理能力也是從無到有、從不成熟到成熟逐步發展的過程,因此對于時間越久遠的數據,挑戰越大。”
此外,隨著反舞弊監督體系的不斷完善、深入,舞弊方式變得越來越隱蔽。“新型腐敗不斷采用新的形式和手段,如利用互聯網、加密貨幣、虛擬資產等進行資金轉移和藏匿,以規避監管和追查。腐敗行為跨國界進行,涉及多個國家和地區的法律體系,同時利用高科技手段進行隱蔽操作,增加了打擊難度。”上海銀行非現場審計部負責人陳小其告訴記者,新型腐敗中的權錢交易更加隱蔽,通過復雜的利益鏈條和關聯方進行資金轉移和利益輸送,使得腐敗行為更加難以察覺。
難以沖破司法對接的制度障礙
科技反腐有其獨有的優勢,大多數民企的反舞弊系統本質上是基于大數據而構建,數據可以起到一定作用,但并非全能。念燦華向記者介紹,“比如,大公司都會嚴控合作伙伴體系,公司認證的合作伙伴才能合作,而且關于各項名自的內容和金額都有設計和限定,這些都可以通過天數據來制定規則。”有時,數據不能規制所有經營行為。
念燦華舉例說,品牌部要開一場發布會,要請設計師,要采購很多物料。跟主管關系比較好的幾家供應商,就會承諾返點給主管。這時,數據就無法固定該主管舞弊或者腐敗的證據了。科技反腐的的局限性,還體現在其適應性大都僅限于本單位的經營行為,固定的證據在司法對接時,有時用不上。
一個民企監察部門的負責人則向記者講述了公司發生的這樣一件事情。該公司一名部門負責人倒賣公司財產而被開除,但公司并沒有對
新型腐敗中的權錢交易更加隱蔽,通過復雜的利益鏈條和關聯方進行資金轉移和利益輸送,使得腐敗行為更加難以察覺。
其進行起訴。一方面是因為缺少必要的證據無法報案,另一方面,出于維護公司聲譽和上下游關系,只能選擇開除該員工。不久之后,這名被開除的員工被警方抓獲,其罪名并不是侵占公司財產,而是因為其伙同他人假設非法網站。
民企貪腐報案成案率低、定罪率低,幾近是業界共識。民企業主季志剛認為,由于企業損失無法得到有效退賠,同時非公受賄類案的贓款要充公,進一步影響了企業打擊腐敗的動力。此外,在對貪腐行為的打擊力度方面,民企無法得到與國企同等的對待。
王江律師向記者表示,民企舞弊、貪腐報案成案率低、定罪率低,一方面在于民企腐敗案件一般較為隱蔽,企業內部監察團隊的人力、能力、手段和法律知識存在不足,留存的證據很可能難以達到立案標準。另一方面,有的地方公安經偵部門力量較弱,人員缺乏辦案經驗,對民企報案響應滯后,部分案件因“未達立案標準\"或“證據不足\"被擱置。
某保險集團監察部門的負責人向記者訴苦,表示公司沒有調查權,員工存在舞弊和腐敗時,只能報案。公安機關人少案多,多數不予立案;法院、檢察院有時不理解民營公司運行模式,在證據固定方面司法機關有時不能采取有利于企業的措施。
而在辦案人員看來,民企反腐目前最大的困難是發現難。廣東一名辦案人員曾向媒體坦言,民企舞、腐敗案的線索基本依賴所在公司報案,群眾舉報幾乎為零。“這意味著,商業賄賂案是否會案發,取決于公司的態度。”
在對民企腐敗行為定罪方面,現行刑法僅規定了上市公司的背信犯罪,即《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六十九條之一背信損害上市公司利益罪。盡管職務侵占罪、挪用資金罪及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等罪名能在一定程度上覆蓋部分民企腐敗情形,但對于更隱蔽、復雜的利益輸送手段,如員工通過私下設立的同行業公司進行業務往來,以截取原企業商業機會的行為,傳統罪名體系就無法囊括。有學者認為,這揭示了現行法律在規制非上市民營企業內部腐敗方面,存在司法對接的制度障礙。(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受訪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