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鳥鳴聲叫醒了他。他從床頭拿起手機(jī),關(guān)掉鬧鐘。酒紅色的絨布窗簾嚴(yán)實(shí)地罩住窗戶,屋內(nèi)漆黑一片,夢躲在暗處伺機(jī)回沖。他打開日光燈,困倦地揉著眼睛,爬樓,爬樓。他從冰箱里取出牛奶,兩三口喝完,嘴角溢出些許。空牛奶盒被隨意放在桌上,倒在幾個一模一樣的牛奶盒旁。爬樓,爬樓。他套上速干外套,房門開啟的瞬間,他縮起脖子,睡意全被吹散了。爬樓,爬樓!
他從公寓的8樓開始爬,一口氣爬到29樓,呼吸中不再帶著涼意,渾身發(fā)燙。等電梯時,2901的住戶走了出來,裹著厚實(shí)的皮草大衣,腿卻光著。電梯停在3樓不動了,他擔(dān)心心率下降太快,原地趴下,開始做俯臥撐。他的眼睛瞄著2901的腳,紅紅的,亮晶晶的五個腳趾擠在棕色毛拖鞋里。他想到小時候村里的那個女人,紅紅的手指甲,和春天山坡上的映山紅一樣顏色。他每天見到的都是塞滿黑泥和雞屎的指甲,只有這個女人的不一樣。媽說她是吃人的妖怪,吃了村頭張姨的未婚夫,又吃了老嫂子家的兒子。后來,把他爸也吃了。媽開始厭惡所有和紅色沾邊的東西。臨近年關(guān),村里挨家挨戶貼起窗花,他家里空空蕩蕩。媽看不得燈籠,聽到鞭炮聲也會頭疼,躺在炕上哎喲地叫。他的童年不止缺了紅色,還缺了許多熱鬧和紅色。怎么不能是綠色的手指甲呢,是綠色就好了。爸走后,媽一個人帶他,說他吃那么多菜還不長肉,是討債鬼投胎。媽用攢雞屎的畚箕打他,老的老畜生,小的也是畜生。炕和灶臺都冷,他每晚抱著自己睡覺,十根手指正好能放在肋骨縫隙里。他其實(shí)很喜歡紅色。后來參軍,在部隊(duì)里吃肉,是他最開心的事。
汗水滴在瓷磚上,20個俯臥撐做完,電梯門開了。他和2901站在電梯內(nèi),2901的皮草散發(fā)出濃烈香味,蓋過他身上的汗味。他打開手機(jī),指尖摩挲著屏幕里的頭像。這會兒H肯定沒醒,凌晨兩點(diǎn)還在給他發(fā)信息。電梯平穩(wěn)到達(dá)1樓,他跑到樓梯間,開始第二次爬樓。按照計劃要這樣爬六組。第六組開始時,天蒙蒙亮,他一邊爬,一邊看日光從樓梯間的窗戶縫里擠進(jìn)來。他的腿發(fā)著顫,心臟猛烈跳動,肋骨快要被掀開了。27……28……29,29樓的最后幾級臺階,他沒忍住,手扶上了扶梯,班長要是看到,得拿指尖狠戳他的腦袋,混帳,功虧一簣!他靠在29樓喘氣,心臟好像分裂成碎屑,順著洶涌不斷的汗水逃出他的身體。他將手機(jī)架在扶手上,調(diào)整角度。日光正照在身上,他脫掉速干衣,露出肌肉分明的上身,吸氣收腹,叉腰擰胯,相機(jī)記錄下他泛著水光的身體。他用速干衣擦著汗,將視頻保存到名字為“比賽”的相冊。
兩年前,他從部隊(duì)退伍,想在沿海城市找個營生。班長給了他一串號碼,說這是我兄弟。他按照號碼那頭給的地址找了過去,穿過停滿外賣騎手車的巷道,再走過三家雞公煲,兩個烙鍋店,兩個烤串店。隱蔽處有一個昏暗的電梯,按鍵不會亮,但還能用。二樓是家博士眼鏡店,三樓是臺球店,電梯里貼著性感火辣的臺球女模。四樓是健身房,他報出號碼,便在這家健身房待下了。健身房老板讓他坐前臺,有人來試課的話,登記下就行。他點(diǎn)點(diǎn)頭。老板脫掉上衣開始訓(xùn)練,左邊大臂上紋著鮮紅的“八一”。健身房是頂樓,屋頂?shù)臋M梁上掛滿紅色的小旗子,他很快喜歡上了這里。
白天健身的人寥寥無幾,晚上六點(diǎn)之后,戴耳機(jī)的男人和穿緊身褲的女人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老板打開音響,他跟著動次打次的音樂也搖頭晃腦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會在健身房待多久,如果不是H,他可能會去樓下烙鍋店,或者去另一個區(qū)的游泳館。最想去的還是三樓臺球房,但老板說那兒最年輕的服務(wù)員也是半老徐娘了。當(dāng)他在健身房前臺偷瞄女會員的大腿時,H坐在高鐵上,口罩遮住她的大半張臉。她歪頭靠著車廂,手上捏著撕成碎片的錄取通知書。隔壁的乘客換到第三個時,H將碎片慢慢放進(jìn)高鐵座椅兜的垃圾袋里,閉上眼。夢里,無數(shù)盞街燈閃過,她在夜色中不停地跑,街燈像閃爍的低頻信號,微弱的紅光一閃一閃,光圈繞成箍,朝她頭上飛來。H從夢中醒來,鄰座的乘客又換成了新的。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算了,她低聲說,算了。
健身房其他教練私下叫H“巫婆”。那個有錢的巫婆來了,教練們竊竊私語。H穿著黑色呢子大衣,黑色絨裙子,黑色長襪和黑色短靴,一個黑色口罩遮住她的臉。她報了兩年的私教課,一口氣交了好幾萬。第一個帶H的教練姓屠,個子很高,長著張娃娃臉,教了一個月后不做了,說老家給安排了工作,頭也不回地走了。老板沒來得及找到頂替屠教練的人,但H晚上就要來上課。當(dāng)晚,H穿著灰色的衛(wèi)衣,黑色運(yùn)動褲出現(xiàn)在健身房。當(dāng)她知道屠教練離開后,瘦弱的身軀搖搖晃晃,為什么?H的聲音細(xì)得像公寓樓下沒斷奶的小貓。整節(jié)課H都心不在焉,臥推時杠鈴險些砸到她。H喜歡把剛做的夢說給他聽,他微信里收藏著好幾段她睡醒后的喃喃自語。有一次H發(fā)了二三十條長語音,他還原出了她的夢:她在夢里不斷奔跑,黑暗的樓道里回蕩著喘息聲。她跑了幾個白天黑夜,跳過山川,越過湖海,拼了命地跑。跑著跑著,樓道里的山融成白墻,樓梯上的湖裂成碎片,一輪血紅的月亮升起,夢境全然變成紅色。她開始放聲尖叫,無論跑到哪兒,身上都披著紅色的月光。醒來后,她最后一次撥通母親的號碼:不會再回來了,不會再替你贖罪了。電話那頭傳來刺耳的聲音。H將SIM卡拔出,扔進(jìn)床頭的水杯里。跟他發(fā)完語音,H將頭靠在膝蓋上,蒼白的臉朝向漆黑一片的窗戶。好想一覺睡到天亮呀,她環(huán)抱住被子里的雙腿,好想知道幸福是什么呀。
老板把會員簽到本翻開,指著H的名字問他:這周又沒來上課?H的私教課有一百多節(jié),但曠課的標(biāo)記多過上課的。天氣轉(zhuǎn)涼后,H又不愛出門了。她會給他發(fā)微信,昨天睡了三小時,醒來正好是早上,難道我要變成正常人的作息了嗎?他通過這些知道H又睡了多久,也會回復(fù)她:昨天來了一支少年足球隊(duì),他們不穿上衣健身哦。H如果感興趣,便會出現(xiàn)在健身房門口,仍穿著一身黑色。上完私教課,H立刻拿起水杯,走出健身房。巫婆每次走得那么急,難不成晚上有約會?教練們笑著說。等他下了班,鎖好健身房的門,便走到四樓的樓梯口。H坐在轉(zhuǎn)角的樓梯上,從沒被人發(fā)現(xiàn)過。兩個人在夜色中慢慢走回公寓。他總是跟在H身后,踩著她踩過的腳印。他也想揉一揉她蒼白的臉,紅色什么時候能出現(xiàn)在她身上。
他給H發(fā)微信:又睡著啦?H的頭像依舊沉默。最后一次回復(fù)是兩天前的深夜,那天早上,他光顧著看2901的紅腳趾了。一個女生過來買水,他放下手機(jī),從桌下拿出一瓶水遞給她。老板正在給新來的學(xué)員做拉伸,學(xué)員咧著嘴,教練!輕點(diǎn)輕點(diǎn)!他感到肌肉也跟著酸痛了。我都沒用勁,要好身材,必須吃苦。一旁的教練們點(diǎn)點(diǎn)頭。拉伸結(jié)束,學(xué)員用搭在肩膀的毛巾擦著汗,教練,你們連前臺都要招肌肉發(fā)達(dá)的嗎?太刺激人了。老板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鳥鳴聲從他的褲子口袋里傳來,他關(guān)掉鬧鐘,拿出出門前煮好的雞胸肉和西藍(lán)花,放進(jìn)健身房的公用微波爐。味道太淡了,他帶了一小袋蘸料,放了老家的陳醋、小米辣、大蒜瓣和香菜葉。計算好克重,他邊刷短視頻邊吃飯,沒幾口就吃完了,飯盒上的蒸汽還沒散去。
他將拖把放回淋浴間。天氣轉(zhuǎn)涼,沒幾個學(xué)員在這里沖水,他簡單地清理了地面。重點(diǎn)是健身器材的消毒。他關(guān)了頭頂明晃晃的大燈,月光照在黑色的啞鈴片上,他左手拿著消毒水,右手拿著抹布。上個月,巨大的全身鏡被一個學(xué)生脫手的杠鈴砸成了蜘蛛網(wǎng)形狀的碎片,他怕碎片傷人,用膠帶黏住了整面破碎的鏡子。H來上課時,故意在鏡子前停留了好久,把碎鏡子中的自己拍照發(fā)給坐在前臺的他。他將這張照片保存在相冊里。照片里,黑色的H站在細(xì)碎如絲的鏡面前,口罩被拉到下巴處,艷麗的臉躲在黑發(fā)后。他好像捕食者,窺視著自投羅網(wǎng)的獵物。
等他開始擦拭靠近門口的器材,窗外傳來呼呼的風(fēng)聲,夾帶寒雨。他放下抹布,打算先將窗關(guān)上。月亮被云層遮住,模糊不清的光暈在積水的地面。一個男人靠在一樓的樓梯口,臉上有個紅色的火星子。他看了男人一眼,眼睛盯著暗中唯一的亮光。半晌,亮光被扔到地上,熄滅了。他聽到男人的腳碾地的聲音,慢慢將窗戶關(guān)上,扣上鎖。即使面前一片黑暗,他仍能看到視線中存在一個光點(diǎn)。為什么在黑暗里,還能看到剛才的亮光?有一次他這樣問H。倆人并排坐在樓道里,H讓他盯著月亮看,再快速把視線移到黑暗處。月亮跟著過來了。H說,這叫視覺暫留現(xiàn)象,也叫余暉效應(yīng)。能讓這個效應(yīng)的時間更長些嗎?他問。H露出一個很小的梨渦。印象里,那個女人也有個梨渦。不能,視覺暫留的時間僅有0.1-0.4秒。他盯著H的臉,又移開視線,梨渦沒有跟過來。
砰砰,他在黑暗中嚇得一抖,腿不自覺地弓成馬步。一個戴著兜帽的男生從健身房門外探進(jìn)頭,請問,還能健身嗎?
他吐了口氣,關(guān)門啦,明天再來吧。
男生仍伸著頭,眼睛往健身器材上瞄。他繼續(xù)擦拭器械,鼻子里全是消毒水的氣味。
我能試試這個嗎?
他提著35kg的壺鈴,男生不知不覺走了進(jìn)來,站在他身旁,他發(fā)覺男生和H一樣高。
他將35kg的放回角落,拎起一個25kg的壺鈴。男生雙手用力提著,堅持了數(shù)十秒。他從男生手里接過,還行嗎?
男生如釋重負(fù),瘦削的臉泛著一層微薄的血色。真重啊,男生笑著,趁他放器材的空檔拾起一旁的抹布,謝謝你,一起打掃吧。
他們一塊收拾好最后兩個固定器械,他將抹布洗好,和消毒液一塊放回淋浴間。再出來時,門口空蕩蕩,他不確定地看了看放在角落的壺鈴,所有壺鈴都按千克數(shù)擺放著。月光清淺地蓋在地板上,他看向鏡子,蛛網(wǎng)上只有他一個人。
去報案的前一天,他的訓(xùn)練進(jìn)入低碳期,1.8倍每公斤體重碳水,除了早起爬樓,每天還需做兩組力量訓(xùn)練。做器械時,他喜歡放動感的音樂,練起來有勁。屠教練離開后,一位姓申的教練接手了他的學(xué)員。H曾在回去路上對他說,申教練的肌肉像充了氣的泡沫。會不會H當(dāng)面也這樣說過,不然申教練怎么總是故意讓H練大重量器械。組間休息時,他掏出手機(jī),H還是沒有回復(fù)消息。從來沒有那么久過,他翻了翻H的簽到頁,這周一個上課簽名都沒有。上次訓(xùn)練時,她有拉傷嗎?他問申教練。申教練說,瞎扯淡,我怎么可能讓學(xué)員拉傷。老板看了他們一眼,他適時坐回前臺。
他的情緒有些低迷,碳水控制了他的激素分泌。一整晚,他都盯著女學(xué)員的大腿看,心里卻絲毫提不起興趣。我這是怎么了?他很想大口吃肉,喝冒著氣泡的飲料。他打開H的對話框:你在做什么,睡醒了嗎?發(fā)送成功。他雙手環(huán)抱,用力握住上臂,肱二頭肌鼓鼓的。下班后,他照例打掃好場地,最后一個走出健身房。電梯在三樓開門,一個女人牽著狗進(jìn)來,小心,小心。他來不及躲閃,腳還是被其中一只踩到了。電梯門關(guān)上,他被五條大狗圍在角落。不好意思啊,碰到你了嗎?女人道著歉,聲音有些沙啞,但很有力。他的小腿不斷被一只搖尾巴的狗甩到,這條狗被剃了毛,尾巴像一條細(xì)肉鞭子。女人穿著紅色收腰上衣,胸脯飽滿,小手緊緊抓著五根狗繩。出電梯后,他看著女人拽著五條狗,穿過烤串店,烙鍋店。經(jīng)過雞公煲時,那條尾巴甩他小腿的剃毛狗又一次掙脫了女人的手。我?guī)湍惆?,他拉起剃毛狗的狗繩。兩人牽著五條狗,順著窄巷走了出去。他跟著女人走向公寓旁雜草叢生的河灘,原來這里還能遛狗,他只見過幾個戴帽子的人來這兒釣魚。走到河灘深處,女人解開狗繩,好啦,玩吧。大狗們立刻沖向草叢,剃毛狗被他牽著,急得低吼。女人彎下腰,解開它的狗繩。春光乍現(xiàn),他遲疑片刻,將目光移向河灘。
岸邊有棵矮柳樹,他和女人坐了下來。你不是本地人吧?他問。
呀,我說話還有口音嗎?女人笑著,報出老家地名。
他立刻坐直,我也是,你哪頭的?
女人也坐直身子,平頭村嘞,咱倆是老鄉(xiāng)?
他笑了,是老鄉(xiāng),我五里村的。
女人一拍手,我知道,聽說過哩!
女人跟他說起家鄉(xiāng)話,隔著兩座山的村,有些話他竟聽不懂。他逐漸想起自己長大的過程,筋肉包裹下紅色血液的來處,他感到高興。一條白狗跑到他面前,嗅嗅他的胳膊。它的鼻子好濕!他叫道。女人哈哈大笑,小白,趴下。白狗臥在他身邊,雪白的毛緊挨著他。他不知道狗身上這么暖和。剃毛狗也走過來,朝他叫了兩聲,剃了毛的光身子蹭著女人。這些都是流浪狗,女人摸著剃毛狗的頭,撿來時它皮膚爛得發(fā)臭,我每天給它涂藥,曬太陽。店里還有三只貓,還好貓不用帶出來。臺球店原來是寵物店,他開玩笑說。風(fēng)吹來河道的涼意。是寵物店就好了,女人拍拍屁股,起身一吹哨,大黃,大白,二溜,小白,毛毛,回家啦!
他又幫女人牽著白狗和剃毛狗回到電梯,女人接過他手中的狗繩,老鄉(xiāng),下次一定再來找我。他應(yīng)著,往巷道走了幾步,回過頭,電梯門關(guān)上了。他慢慢走向公寓。公寓旁有一家KTV,歌聲從叼著煙的保安和穿著清涼的女人身上流過,匯入裹著月光的柳葉風(fēng)聲。擺攤賣關(guān)東煮的老板問,小伙子,吃點(diǎn)不?他站在入口處搖頭,掏出手機(jī),撥通H的微信語音,30秒后,語音自動掛斷。他關(guān)掉微信,點(diǎn)開撥號頁面。
他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房間,將自己整個摔在床上。H沒有失蹤,房租退了,押金拿了,東西都搬走了,房東被警察要求打開H的租房時,不停解釋。唾沫噴在他臉上,他用手背一抹。房間很干凈,幾乎沒有雜物。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玻璃杯,他將玻璃杯拿起,想象著H從夢中醒來喝水的樣子,手指輕輕撫摸著杯沿。
警察查到了H的出行記錄,她去了G市。為什么去那兒?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霉?jié)n,為什么不辭而別?他坐起身,在包里翻找手機(jī)。H還是沒有回復(fù)。第二天早上,他沒聽到鳥鳴聲,錯過了爬樓。他快吃不出食物的味道了,所有東西應(yīng)該都是雞胸肉味的吧,啤酒是,燒烤是,火鍋也是。他坐在前臺,還想著H的事。背后突然結(jié)實(shí)地挨了一下,怎么駝背了?老板的語氣讓他想到班長。他指著H的簽到本,老板,她來不了了。老板看了眼名字,為什么?他說不出話,只是搖頭。老板收起簽到本,那等她來了,再接著上課。他沒料到老板會這么說,一時愣住了。這次比賽,只要你入圍,我就讓你帶學(xué)員,說完,老板沖他眨眨眼。他終于笑了一下。
晚上,他鎖好健身房,走下樓。三樓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復(fù)雜的氣味,臺球室的光線比健身房昏暗,大廳擺放著六張臺球桌,球桌綠得發(fā)暗。墻上掛著幾枚獎牌,邊上有一塊和墻面不同顏色的白色方形,是掛過什么又被取下來了嗎?他想。角落一桌圍著三兩男人,抽著煙打球。他剛想打招呼,女人就認(rèn)出了他,你來啦!聲音引得前臺小妹抬眼看了看他。他跟著女人走到里間,女人打開門,他立刻聞到濃重的貓狗氣味,就像小時候聞到滿屋子的雞屎味。剃毛狗沖他叫了兩聲,女人把手指按在嘴邊,噓。剃毛狗不叫了,繞著他打轉(zhuǎn),嗚嗚地甩著細(xì)肉鞭子。
泛黃的沙發(fā)上趴著兩只貓,他走過去坐下,跳下去一只,剩下一只一動不動。他觀察著貓,它的臉怎么長這樣?
這種貓叫加菲,臉天生就這樣。女人抽了張紙,擦著貓的臉,老是流眼淚,擦也擦不完。
他驚奇地看著流眼淚的貓,一瞬間想到了好幾張老家的臉。這貓成精了吧……你今天遛過狗嗎?他問。
女人將紙巾丟進(jìn)紙簍,站起身,還沒,你來了正好,我讓小妹看下店。
他和女人牽著狗,走向河岸。五條狗玩耍時,他和女人說著家鄉(xiāng)話。女人比他大八歲。原來你跟我三弟一樣大,女人看著他,又好像沒看他,多少年沒回去了,三弟都該這么大了。他很輕地按了一下女人的肩。一條大黃狗走到女人跟前,女人摟住它的脖子,嘴里哼唱著,月兒明,風(fēng)兒靜,樹葉兒遮窗欞。
他突然想起媽,當(dāng)兵后,他再沒回去過。媽現(xiàn)在該是什么樣的?他想,能吃肉了嗎?逢年過節(jié),還怕鞭炮和燈籠嗎?老母雞還好嗎?他離開前,剛孵出一窩。他想起捧著黃絨絨雞崽的感覺,意識到自己為什么又去找了女人。白狗趴了過來。小白得過狗瘟,病得快死了被丟在路上,花了萬把塊才治好,現(xiàn)在就是體力差些,女人揉著白狗的頭。他也學(xué)著摸白狗的頭,白狗的眼睛濕漉漉地看著他。是一樣的,他感受到心臟柔軟地跳動著,都是一樣的。
回去后他關(guān)掉鬧鐘,睡到第二天中午。他跟老板請了三天假,背著包坐上去往G市的動車。五個小時的車程里,他睡了一覺,什么夢都沒做。醒來時動車正在過隧道,車廂燈光一節(jié)節(jié)閃過,他忽然想起H說過的夢境中的一個,他打開收藏,聽著H的喃喃自語。這會兒,你在想什么呢?他手插兜,指尖碰到一個硬物,他小心地將指甲大小的SIM卡捏住。那天在H的房間,白色的SIM卡沉在玻璃杯底,沒人注意到。他試著插入自己的手機(jī)卡槽,依然顯示“無SIM卡”。維修店人員說這卡泡水了,看樣子泡了很久,內(nèi)部損壞了,沒法修。是你的卡嗎?掛失再補(bǔ)一張唄。他無奈地收回SIM卡。H從來都是睡醒了給他發(fā)語音。租房里有wifi,他想,H的手機(jī)卡槽會不會已經(jīng)空了很久了?
到G市后,他站在車站大廳,茫然地看著墻上的地圖。我到G市了,你連上網(wǎng)絡(luò)了嗎?他給H發(fā)微信。出了車站,幾個裹著頭巾的阿姨迎了上來,小哥住店嗎?他邊走邊拒絕,走了幾百米,只有一個裹著紅頭巾的阿姨鍥而不舍地跟著他,小哥,住店吧,沒有比我那兒更便宜的了。阿姨的手像媽的手一樣粗糙,他跟著阿姨去了旅店。房間不大,好在床鋪是干凈的。他只帶了一套衣服,隨意掛在窗臺上。晚上,他在旅店周圍找了家快餐店,店里三三兩兩坐著客人,他端著紅色的餐盤,拿了一碗白切牛肉和一碗香菇青菜。舌頭還是嘗不出味來,他很快吃完,在心里計算熱量。G市位于長江口,他順著江道跑步。前幾天剛有人跳江輕生,岸邊拉起警戒線,幾個警察沿江巡邏,喇叭重復(fù)播放著“生命寶貴,切莫輕生”。他拐了個彎,跑到G市最熱鬧的旅游古道。他跑了幾公里,看到將近十家招牌一模一樣的咖啡店、文創(chuàng)店、禮品店。好幾對情侶在一家咖啡店前拍照,女生指揮男生站遠(yuǎn)點(diǎn),蹲下來,打開閃光燈,調(diào)好倍數(shù),然后不停做著來回走動的姿勢??Х鹊昀锷斐鲆粋€腦袋,要不要我們用拍立得幫你們拍?店員拿著一臺白色的拍立得,閃光燈咔嚓一閃,路過的他來不及移開視線,狼狽地眨著眼睛。視線里,巨大的白色光點(diǎn)跟著他的瞳孔飄動,視網(wǎng)膜仿佛一張黑色的蛛網(wǎng),網(wǎng)住這團(tuán)亮光。亮光伸出觸角,四處逃竄。他閉著眼睛,蛛網(wǎng)漸漸吞噬了獵物。
店員將一張相片遞給女生,又將另一張相片貼在墻上。整面墻幾乎都由相片組成。他走進(jìn)咖啡店,要了一杯溫水。手機(jī)里,H的頭像是一整塊黑色。他需要翻好一陣,才能翻到有H回復(fù)的界面。他從褲兜里捏出白色SIM卡,要不再試試?店員端著一托盤咖啡從他身后經(jīng)過,胳膊撞到了他。SIM卡掉到了地上。他慌忙蹲下身,在無數(shù)條經(jīng)過的腿中翻找,卡呢?卡去哪兒了?撞了他的店員放下一托盤的咖啡,不住地跟他道歉,您丟了什么?我跟您一起找。店外的客人嚷道,喂,我的咖啡呢?店員又趕緊站起身,對不起,馬上給您送來!他的眼睛盯著地面。忽然,他看到了H的臉。
沒能找到客人丟失的東西,愧疚的店員很快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將相片從墻面小心地撕了下來。這個女生我有印象,吧臺后的女店員說,明明那么漂亮,卻要求貼在最底下。我以為她不想把照片留下,就跟她說,可以把相片帶走的,結(jié)果她也不肯帶走。女店員用好奇的眼神看著他,這個女生離開前說,也許會有人來找呢。
他捏著相片,H的臉被閃光燈照得更白了,還是穿著一身黑色長裙,畫面中清晰的只有一張臉。他認(rèn)識H以來,從沒見過她露出這樣的笑容。他忍不住摸著H的臉。拿到相片后,他發(fā)現(xiàn)白色相紙底下有一排小字:是你嗎?我走了,謝謝你。他坐在咖啡店里,再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店員經(jīng)過他時,看到他面前的水杯還是滿的。他一直坐到店鋪打烊,才起身離開。
回到健身房,他將H的簽到本放到資料柜的深處。申教練一連好幾天沒來,他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竟是健身房的某個女學(xué)員。他將電話遞給老板,老板聽著,臉變成橫梁上小旗子的顏色。遲早死在女人手上!老板將電話扔給他,小子,以后你就接他手下的學(xué)員。
他忙說,我還沒拿名次。
老板搖搖手,名次不重要,重要的是態(tài)度。
見他還在猶豫,老板一瞪眼,服從命令,聽從指揮!
他立刻挺直了腰,是!
當(dāng)晚,他除了自己練習(xí),第一次帶起學(xué)員。申教練的學(xué)員大多是女性,他不知道怎么教她們健身。臺球館女人教他,你用指腹碰她們,如果要握她們的胳膊,一定不能握牢,手掌要空出縫隙。給學(xué)員做拉伸時,女人教他,胳膊拉伸時,你站得遠(yuǎn)些,別跟人貼太近。他想到申教練常貼著女學(xué)員的背做拉伸。你應(yīng)該做不出十指相扣指導(dǎo)動作這種事吧?他立刻臉紅了。女人拍著他的肩膀大笑,眼淚都笑了出來。幾條狗繞著他倆打轉(zhuǎn),咬著他的褲腿,迫不及待地往門外拽。
從G市回來后,他常來店里幫女人遛狗,坐前臺的小妹是女人的親表妹,見到他就喊:阿哥來啦。有天晚上,他照例訓(xùn)練。一個新來的男生坐在前臺,眼睛像他當(dāng)初那樣瞄著女學(xué)員。他聽著動次打次的節(jié)奏,做完一整組高位下拉。門外忽然傳來叫嚷聲。他摘下耳機(jī),一伙人氣沖沖地推開玻璃門,為首的壯漢舉著一把砍刀:申玉坤!申玉坤你給我滾出來!女學(xué)員們發(fā)出尖叫聲,往后門跑。壯漢提著砍刀,走向健身區(qū)。他腦子嗡嗡作響,老板不在店里,教練讓學(xué)員趕緊走。有個膽大的教練說,申教練不在這兒。壯漢猛地踹向器材,放屁!他是在這兒勾搭上我老婆的,申玉坤!是男人你就給我出來!他拉著幾個學(xué)員下樓,跑到一樓后,發(fā)現(xiàn)樓下烏泱泱一片,都是壯漢帶來的人。
燒烤店和火鍋店將大門鎖上,躲在店里看外邊事態(tài)。他見人還一波波往電梯里進(jìn),趕緊給女人打電話。女人沒接。他咬咬牙,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又從樓梯上到三樓,幾個人堵在樓梯口,見他上來,立刻把他圍住。大哥,我臺球館的,他指了指臺球館的門。小妹聽到聲音,忙喊:阿哥,阿哥快進(jìn)來!那伙人對比了手機(jī)里的照片,放他進(jìn)去了。他立刻將臺球館的門關(guān)上。小妹帶他來到里屋,一打開門,五條狗都朝他吠叫。女人雙手握著根木棍,見來人是他,肩膀松懈了下來。他將木棍放回原處,跟兩人講了事情的緣由。
警察估計很快就來了,女人聽他說完,很快平靜下來。
那么多人都拿著刀,嚇?biāo)牢伊恕P∶绵止荆依餂]男人真不行。
女人露出一抹慘淡的笑容,有男人在,不一樣給你鬧這一出,到底有什么事要拿命賭氣呢。
小妹的眼眶紅了。他靠在窗臺,警車駛?cè)胂锏馈?/p>
一刻鐘后,老板趕到健身房,私人恩怨別影響我們做生意。他聽著動靜變小了,再看向窗外,全是看熱鬧的。他回到四樓,玻璃門被砸壞了,歪在門框上。他和老板花了一晚上才將玻璃渣清理干凈。老板在門口貼好告示,嘆了口氣,其實(shí)我都理解。他靜靜地聽老板說。以前我也給人打工,做教練。那幾年風(fēng)氣更差,要我們怎么對女朋友的,就要怎么對女學(xué)員。噓寒問暖,有求必應(yīng)。完不成業(yè)績,就去罰跑,跑一晚上,膽汁都能吐出來,還想不明白的,就滾蛋。老板看向他,那時候,一個女教練,抵得上三個男教練。他的心沒來由地猛跳兩下。我不知道別人怎么做的,反正我做不了,老板挺直背板,拎著一垃圾桶的碎玻璃進(jìn)了電梯,我要是做了,別說娶妻生子,我這輩子都睡不著覺了。
健身房停業(yè)整修了一段時間。幾天后,學(xué)員陸續(xù)回來上課。那天坐前臺的男生說什么也不敢再來店里了,他只好繼續(xù)坐回前臺。幾個原本跟申教練上課的女學(xué)員都退了課,出了這種事,太膈應(yīng)人了。老板解釋說,申教練已經(jīng)被辭退了,不會再有這種事了。他坐在前臺,強(qiáng)調(diào)自己絕沒有做過越界的動作??梢院瀰f(xié)議的,店里攝像頭也加裝了好幾個。女學(xué)員還是退了課。一整晚,他都無精打采。最近沒有需要帶的學(xué)員了,做完訓(xùn)練,等其他教練和學(xué)員們結(jié)束課程,他仍像沒帶學(xué)員時那樣打掃起衛(wèi)生。老板走之前,看了他一眼,想說些什么,停頓了會兒,還是轉(zhuǎn)身離開了。
他站在原地,想到H在碎鏡子前拍的照片。無端地,他感到憤怒,將掃帚用力擲在地板上。這么多個夜晚,你是怎么熬過來的?他閉著眼睛,雙手捂住臉,腦子里的紅色揮之不去。錯的從來都不是你啊。淚水從指縫中滴落,悉數(shù)砸在地板上。他知道一切都太遲了,話語已經(jīng)送不到該接收的人手中了。
他往三樓去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臺球館白天的生意比健身房還少,貓狗們把臺球桌當(dāng)磨爪板用。有時晚上來幾個醉醺醺的客人,要女人陪著打球。他躲在里間,聽到女人從善如流地應(yīng)付著醉鬼。他想起女人跟他講的如何避嫌異性的技巧,感到一陣心酸。你喜歡這樣的生活嗎?遛狗時,他問女人。
女人正將狗繩一一圈好握在手中,偷偷告訴你,我到現(xiàn)在都打不好臺球。
他和女人一起笑了,笑聲回蕩在夜晚的河岸。女人靠在柳樹上,仰著頭,不算細(xì)膩的皮膚映著月光。為了生活,算了。他聽到“算了”兩個字,一瞬間又想起了H。他不想讓自己忘掉那些。
再去臺球館時,原本躲著他的貓也不躲了,甩著尾巴,懶洋洋睡在沙發(fā)上。上周,這貓自己跑下樓,撓壞了眼鏡店的沙發(fā),人家要我們賠錢哩,小妹跟他抱怨,這么小一貓,爪子有什么力氣!他問,那怎么辦?小妹說,阿姐賠了2000塊錢。倒貼錢的貓在沙發(fā)上伸了個懶腰,他忍不住問小妹,為什么養(yǎng)那么多流浪貓和狗?
阿哥,你不知道,這店是我姐和姐夫開的,以前生意老好了,我姐夫在老家,打臺球就沒輸過。小妹驕傲地說,以前店里沒狗的,是我小侄女特別喜歡小貓小狗,我姐怕?lián)现?,說等長大了就讓她養(yǎng)。
他摸著貓下巴,貓愜意地仰起頭。他不知道女人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甚至有個女兒。他環(huán)顧四周,沒有任何一處地方能看出這里曾經(jīng)生活著一家三口。
小妹的聲音越說越輕:后來對面樓也開了家臺球店,店里生意就沒那么好了,姐夫教的好幾個學(xué)員都去新店了。那天晚上,姐跟姐夫吵了好大一架,我從沒見過他倆吵得這么兇。姐夫一氣之下,拿著車鑰匙出門了,姐姐不放心,讓小侄女跟了出去。外面雨下得好大,他們,他們在路口……阿哥,那會兒我真怕姐想不開,跟姐夫他們?nèi)チ?。沒想到姐回來時,懷里還抱著條狗。那條狗,我一眼認(rèn)出來,是小侄女出事前嚷著要養(yǎng)的肉狗,姐不養(yǎng)的話,早被人吃了。小妹朝里屋喊了聲,大黃!體型最大的狗從里屋跑出來,親熱地拱著小妹的身子。小妹將臉埋在大黃狗身上。他從桌上抽了兩張紙,遞給小妹。阿哥,別看我姐平時總笑著,我就住隔壁那間,姐晚上哭的時間,比睡著的時間還多。沙發(fā)上的加菲貓看著他,眼淚從棕色的淚痕上流了下來。
后來他也開始幫女人進(jìn)貨,每周日晚上補(bǔ)飲料和零食,每個月初和月中維護(hù)臺球桌、桿和球。做的最多的還是幫女人遛狗,順帶給貓鏟屎,加水。剃毛狗的毛長出來了,竟然是只黑白斑點(diǎn)狗。女人把微信頭像換成了新拍的照片,斑點(diǎn)狗臥在大黃狗身旁。他發(fā)信息給女人:新頭像不錯。女人回了他一個可愛的表情。
等他比賽完回來,斑點(diǎn)狗的毛長全了,照舊喜歡用尾巴甩他小腿。他把第三名的獎牌拍照發(fā)給老板,老板回復(fù)了三個笑臉。但他緊接著把辭職申請發(fā)了過去。直到十點(diǎn),老板才回了一個“OK”的手勢。他將獎牌遞給小妹,小妹高興地掛在墻上,和那些黯淡了的獎牌并排。他看著金棕色獎牌覆蓋在那塊白色方形墻面上,輕輕拍了拍斑點(diǎn)狗的頭。斑點(diǎn)狗擠開大黃狗和白狗,趴在女人腿上,深紅色的舌頭舔著女人幸福的眼淚。手機(jī)又震動了一聲,老板發(fā)了個紅包,他點(diǎn)開,數(shù)額不菲。好小子,時刻記住你是個軍人!他笑了,班長和老板說過同樣的話。
他拿出退伍金,和女人這幾年的收入放在一塊兒,把臺球店翻新了一遍。工人把損壞的臺球桌和沙發(fā)搬下樓,收了好一筆整理費(fèi)。女人把里屋重新分隔成兩個房間,其中一間還是給小妹住。他買來舒適時尚的小沙發(fā)袋,放在地板上。店面用暖黃色重新粉刷了一遍,角落里放上空氣凈化器和貓爬架。夏天到來前,他印好傳單,站在巷道口,來吃烙鍋的,燒烤的,或者是來配眼鏡的,健身的,都拿到了傳單。年輕人來的比較多,斑點(diǎn)狗最受歡迎,和它拍照打卡的人占了一半。他從顧客口中知道,另一只貓的品種是英國短毛貓,還是金漸層呢,怎么連這種品種貓都遺棄啊,太過分了。顧客忿忿不平地說。小妹還不太會做咖啡,拉花也總是出錯,但沒有一個客人投訴過她。有時客人撿到流浪貓或流浪狗,便送到他們這兒來,有你們這家店真是太好了,家里不會讓我養(yǎng)的,我能常來看它嗎?年輕女生抱著一只巴掌大的小貓,把它小心地放在加菲貓身旁。不管怎么推脫,女生執(zhí)意留下了兩百塊錢,謝謝你們!女人熱了牛奶,灌在奶瓶里一點(diǎn)點(diǎn)喂給小貓,她的眼睛濕濕的。
你有沒有想過回去看看?女人輕聲說。他知道女人的想法,溫柔地注視著她。
營業(yè)額穩(wěn)定后,老板也來店里坐了坐??上Ю习迮鹿罚唿c(diǎn)狗一湊過去,老板嚇得躥起來。他只好忍著笑把老板帶到里屋。嶄新的里屋布置得小而溫馨,空氣里不再有貓屎狗尿的氣味。老板從皮包里拿出一本冊子遞給他,他接過,是H的簽到本。我看了注冊表,你們是老鄉(xiāng)啊,都一個村的,你們該不會一起長大的吧,她去哪兒了?他沒說話,翻著冊子。老板把冊子留了下來,又跟他說了會兒部隊(duì)的事。老板看著是個大老粗,心思卻很細(xì)膩。女人跟蛋糕店談合作回來,見到老板,笑著留老板吃飯。他和老板都喝多了,老板一醉,倒變得不怕狗了,沖大黃狗嚷,好小子,好小子。
女人和小妹送老板上樓,他把碗筷放進(jìn)水槽,暈乎乎地走到里屋。簽到本仍放在桌上。他拉開抽屜,想將簽到本塞進(jìn)深處。抽屜里,印著H的相片和一張一家三口的方形合照放在一起,相片里,每個人都露出幸福的笑容。他盯著H曝光過度的臉,也露出了笑容。直到關(guān)上抽屜,他的視網(wǎng)膜上仍停留著H的笑臉。捕捉到這一切的蛛網(wǎng),輕輕在他的腦內(nèi)晃動,能持續(xù)多久,他已經(jīng)不在意了。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