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開到碼頭,張濤提著行李往前走,卻看到碼頭空空蕩蕩。售票口用一個欄桿鎖住,旁邊一個穿制服的說:“今天不開船。”“不開船?”“浪太大了,船都停了。”
張濤站在售票口,不一會兒,好幾個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許多人都在島上訂了旅店,卻沒想過船會停運,有的商量該去哪兒住,有的則默默搜尋去別的地方的客車。張濤沒有訂房,不到島上,也沒什么損失,但他一時也想不起來能去別的什么地方,正如他到這里來,也是莽莽撞撞臨時起意的。他拿起手機假裝看了會兒,忽然有人叫住他。那是位瘦瘦高高的怪老頭,他們乘同一輛公交車,坐在他斜后方的位置上。
“剛剛坐車的時候好像路過一家民宿,你記得不?”
張濤想了想,點頭。他一路上都在看外面的風景,所以那塊小小的招牌也在不經意間映入他的腦海。
“我們去那里住一晚。明天一定就開船了。”
張濤訝異于老人的自來熟,不過既然有人陪,張濤便答應下來。旁邊的幾個人聽見,也問民宿在哪里,說大家一同去看看。張濤提起行李,四周竟跟了五六個人。一行人走了十來分鐘,果然看見一個招牌上寫著“啞海風情”,下面一個彩色圓燈,亮著印章似的“民宿”二字。張濤推開門,只見一只燕子在風鈴下晃蕩,柜臺后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正在拼接一只手工木鳥。民宿店面雖小,一切都還干凈整潔。數了數人數,愿意住的一共四人,房間也剛好只剩四間。除張濤和自來熟的老頭外,還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一個穿著體面的中年男人。
大家拿出證件登記,老板娘說:“哎呀,有一間房要等。昨晚住了對新婚夫婦,可能到中午才會退房呢。”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讓誰留下好。就在這時,樓梯口有一男一女拎著箱子下來。
這對夫婦正準備去渡口乘船,聽說船都停了,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這時天色很好,陽光暖澄澄的,一絲風也沒有。女的穿著短裙,戴著一頂碩大的寬檐帽,她看了看等待的人群,說,“那就再住一晚吧。”“可房間已經被他們訂了。”老板娘為難道,“你們要不另外找地方?”
女的頓時不高興起來,在手邊的箱子上坐下。男的猶豫地望了望門外,但也緊抿著唇,不說話。他們不像一對新婚夫婦,倒像在分手旅行,沉默地較著勁。
“有一間剩的不是標間嗎?”怪老頭突然說,“我和這個小伙子住一間得了。”
就這樣,張濤和老頭住在了同一個房間。老頭帶了一個大相機,還有一大堆瓶瓶罐罐。張濤卻只拎了個手提包,就連換洗的內衣,也是找老板娘買的。
“你看,我拍的昆明,廈門,杭州。我喜歡旅游,尤其退了休,好多景點有優惠,到處玩。”
“你一個人?”
“一個人才好,跟誰都能聊。剛剛那個穿襯衫的,是個大學老師。那個女孩子,是個學生。他們是從一個地方來的,你說巧不巧。”
“他們認識嗎?”
“那對小夫妻,女的不看男的,男的不看女的,真為他們著急。到處走走,看看這些人,多有意思啊。”
張濤笑笑,將新毛巾拆封,打濕了晾好。
“你從哪里來?”老頭又問。
“北方。”
“北方好哇,小老鄉。”老頭爽朗地笑道,“南邊是海,可不都從北方來。”
兩人稍微收拾收拾,便出去吃午飯。民宿的大堂就是餐廳,擺著三張大桌子。沒想到大學老師和女學生已經在了,而且和那對小夫妻拼了桌,四人正吃著。老板娘的丈夫便是廚師,見他們問菜單,從廚房里掂了一條大魚過來,“活的。”老頭要喝魚湯,便下豆腐煮,另外上了一盤農家小炒肉、一盤炒豆角。老板娘報了個價,不便宜,勝在新鮮,分量也足。兩人吃得飽足,樓上又下來一個小伙。張濤以為也是房客,老板娘卻拉了他,跟眾人說:“你們要不要包車到附近玩一玩,這我兒子,叫夏川,開車比我們靈光。”
“你兒子都這么大了啊。”老頭很高興,“那就去唄,干等著又沒什么事。”又問,“你什么車呀?”
小伙指了指門口的金杯面包車:“七座。三百一人,晚上送你們回來。”
夏川對這項業務顯然已經很熟練了,六人都上了車,他猛地一倒車再一打方向盤,汽車便駛向公路。
“我們去哪兒?”新婚的妻子問道。吃飯的時間已經互相認識,老頭對人有種奇怪的熱絡感,似乎有義務和其他人攀談幾句。她叫閔然,29歲,是銀行職員。她的丈夫是軟件工程師,負責電路板設計。
水泥路只容兩輛車相錯通過,兩邊都是農田,一直延伸到山坳,夏川把他們帶到一座吊橋前,過了橋,沿著小路上去,只見一片樹林。有什么東西在樹上跳了跳,是兩只猴子,不一會兒,又來了一群猴子。它們確乎成了景點,跳到人前,像是索要吃食。夏川從后備箱拿出一袋水果,遠遠扔了個香蕉到林子里。“不要遞給它們,它們會抓著你搶。”那群猴子完全是野蠻狀態,雖然知道有人來就有吃的,卻不像動物園馴養過的,一不高興,就從樹上砸你。張濤看見一只母猴蹲在石墩上,背后一只小猴,怯怯地露出半張臉。他忍不住掰了一把香蕉過去。母猴捧著香蕉,在鼻尖一嗅,小猴趴到它背上,銜了一根,一只手剝皮,一只手挖著香蕉塞進嘴里。張濤拿出手機想拍照,小猴便被母猴揣進懷里,一起竄入樹叢中,不見蹤影。
旁邊響起一串清脆的笑聲。閔然和女學生相互拍起照來,接著便要夏川給她們合影。她們挽著彼此的胳膊,仿佛多年相識的老友。閔然笑的時候很美艷,女學生靦腆些,但也有她的可愛。
“別急著拍。上頭有更美的。”夏川帶著眾人繼續往上走,從這一座山的山頭搭到另一座山的山腰,再彎上去,便見一座高高的觀景臺,城市的全貌忽然呈現在腳下。一群人聚在比觀景臺更靠近山崖的地方,原來是專門玩滑翔傘。夏川問他們要不要玩:“有教練的,不用怕。”“你飛過嗎?”閔然問。“當然啦。”閔然新奇地望看前方,巨大的傘衣在半空中飄蕩。“不安全。滑翔傘有人死的。”閔然的丈夫說。眾人望著飛行者的目光由羨慕忽而變得擔憂。“從空中摔下來,想想就可怕。”女學生悚然道。
飛翔的渴望戰勝了下墜的恐懼,即便這樣,人們也不可能穿越薄薄的大氣層,從宇宙逃離。人們最終會回到地面,這樣的高度,只為了延長下墜的過程。
張濤向下望去,隔了層蒙蒙的霧氣,看不真實。欄桿靠在他胸前,有些傾斜,像是隨時會倒塌,他不禁退后了一步。
城市依舊巍峨,而且更加渺遠了。
夏川招呼眾人從另一條路下山,由于兩邊景致傾斜的原因,溝渠里的水像往上流。他們走到山谷的中心,只見一大片低垂下去的草地。雖然滑翔傘有些無所依憑,滑草還是獲得了大家的歡迎。新婚夫婦和女學生玩了好幾次,從高高的半坡一直滑到下面。
張濤有些猶豫,過去他從來沒有玩過這樣危險的游戲。老頭和老師站在一邊,也沒玩。兩人卻慫恿張濤。在他們再三游說下,張濤去玩了一次,出乎意料輕松,像小時候玩滑滑梯,但一股濃郁的青草香縈繞在四周,好像滑板把草地壓出了汁。滑板停下來的時候,他有些暈眩,更多的是興奮。他依稀覺得做過這樣的夢,大概是在游樂場,原來獲得快樂如此簡單。
“這樣郊游,真適合野餐。”閔然在草地上躺下,翻了幾個身。青草葉子黏在她的裙子上,一只綠蚱蜢爬上她的寬檐帽。夏川抓住蚱蜢,拿到她眼前。閔然笑著打開他的手,夏川扔開蚱蜢,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起來。“來,我知道哪里能野餐。”
他們下到山腳,有幾家很小的速食店。其中一家賣燒烤,但也只是些烤玉米、烤紅薯、烤雞翅。由于經過的人少,食物都烤得焦了。大家卻吃得很香。夏川放起音樂,兩個女孩跳起舞來。閔然會跳拉丁舞,而且跳得很好,女學生被她帶著,像一只撲著翅膀的雛鳥、穿了靴子的貓。音樂終了,兩個女孩笑得前仰后合。張濤羨慕她們相互取樂的能力,男人們似乎既無法理解,也不能參與。但又確實感到快樂,這種快樂和滑板顛仆而下的快樂不同,但更加幽微、更令人回味。
休息飽足了,她們嚷著要看海,這也是大家到這里來的原因。于是汽車又穿過農田,來到碼頭。他們沒有在碼頭停留,而是沿著海岸線,一直開出十幾公里,到了一處開闊的場地,像是濱海公園。路邊有停車的地方,還有一座亭子,亭子后頭有一截樓梯,通往底下的礁石。男人們走在前面,閔然和女學生手拉著手,慢慢挪到礁石的邊緣。海水穿過石塊,沖到她們腳下,然后無聲地退去。
“別往前去,掉下去就不好了。”夏川將眾人攔在離邊緣一米的地方,礁石慢慢沒入海里,邊緣處被沖擊成鵝卵石一樣的圓弧。女孩子們蹲下,在礁石的縫隙觸摸海水,但那海水并不咸腥,而是帶著水草和青苔的味道。“我以后要在海邊拍婚紗照。”女學生說。“婚紗店也有海邊的景,效果挺好。他們修了以后會更好。”閔然的丈夫忽然開了口,凝視著遠方還無動靜的靜靜海面。閔然說:“你可以選外拍,我本來也想請攝影師跟我們一起來的。”“我給你們拍兩張。”女學生興奮起來,硬拉著閔然和她丈夫站在一起。“去島上再拍吧。”閔然說。“對。島上海水更藍。”
他們倆站在一起,說不出般配,也說不出不般配。由于逆著光,面容都有些陰沉。有那么一瞬,張濤在閔然眼中看到某種病態的東西,他幾乎想把她丈夫拉到一邊,說,不要和她結婚,她會給你帶來不幸。但那種病態的東西很快消失,接著便是照相時女性常有的笑容,一種講究的抿唇,露出酒窩。
夏川說這個地方看不見島,島在另一邊。但島上也不只是一個島,還有人家,有山,有蟲蛇。這邊看起來淺,其實底下是斷層。到了海島,就是大陸板塊的邊緣,古人說世界盡頭。每年海邊都會浮起幾具尸體,有時從這邊漂過去,有時從那邊漂過來。張濤見大學老師一直沒說話,便問:“你去島上干什么?”“寫書。”“為什么要去島上寫書?”老頭子笑道:“你不知道,他們都喜歡去沒有人的地方。沒有人的地方,才有靈感呢。”大學老師笑笑。
大家站在礁石上等待夕陽,霞光照亮了云層,也像一個個紅色小島散逸在天上。但夕陽落得極為緩慢,如寶匣子要慢慢合上。什么照片也拍不出,只能與同行者靜默共享。
“我有種感覺,我們被驅逐了。被驅逐了,而且被遺棄了。我不知道。或許我見你是想談一些問題,但我看到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感到你與世隔絕,雖然我們還沒有到島上去,但我對那個能解決我們精神問題的地方失去了信心……”
白天靜寂的海邊,夜里果然起風了。那風吹著民宿的玻璃和紗窗,吹著空蕩蕩大堂的風鈴,吹著海邊的漁船,整夜不停地晃蕩。張濤起身關窗,忽然發現黑暗里老頭坐在床上,兩眼瞪得大大的。“你沒睡?”“我睡不著的。”老頭干脆穿上鞋,“我去外面走走。”張濤見他搖搖晃晃地關了門,不放心,也追了出來。他們沿著土路往外走,外面一個人也沒有,路燈也是黑的。張濤回頭望時,卻看見二樓的一盞燈亮著,他記得那是女學生的房間。他正想著失眠的人群,只見一支煙伸了出來,煙灰落在風里。暖黃色的燈光照著寂靜的房間,仿佛所有的火星都被女孩子的紅唇燙化了。
老頭甩著膀子往前走:“真爽快。吹吹風,真爽快。”
“伯伯,你的家人呢?你一個人在外面,他們不擔心?”
“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擔心我干什么。你看看這風,這浪。好家伙。是來臺風了吧。看來明天……明天我們也上不了船嘍。”
張濤望著凄涼的風浪,遠處的暗潮隱隱滾著,橫成一條線,推了過來。他有些恐懼,恐懼那潮水忽然將他們卷走、吞沒,但他只是平靜地坐下。碼頭伸出海岸線十幾米,像一根釣魚的線靜靜垂著。老頭沒有坐,踮著腳蹲在碼頭邊緣,像蹲在自家的門檻上。
“小伙子,你還沒結婚吧?”
“結婚了。有個小孩,現在一歲半。”
“哈哈。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零星的雨點打在他額頭,像是大雨的預告。一股濕冷的氣息在空氣中蒸騰著,遲遲沒有落地。那種類似精神衰弱的厭倦感又來了,一根又軟又綿的絲弦在他腦海里發出奇怪的顫音。老頭側過身子,等待他交待什么。他什么也沒說。過了會兒,像是被這家常的氛圍牽引,老頭道,“我家也是兒子,今年五十。前幾天他生日,我打電話給他,他說謝謝老爸,掛了。時間就像海浪,一陣陣的。”
“的確如此。”
“我倒不是特意給他打電話。有時候你會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其他事情都變得不重要。有時候那件事情又完全消失了,就像沒存在過,一點也想不起來。”
“你不和他住一起?”
“不,不,當然不是。”老頭忙不迭地否認,“想他是一回事,跟他過又是一回事。我這人……咳……跟你說也沒關系。我沒辦法和別人朝夕相處,但我又需要人。所以當我感到孤獨時,就出去旅行。暫時地認識一些旅伴。我不需要對他們負責,他們也無需對我負責,大家有共同的目的、共同的興趣,很容易快樂。對我來說,更大的意義是,我還沒有失去和人交談的能力,沒有老年癡呆,也沒有失去處理困難的能力,我感到自己仍然是一個健康的人,于是我就可以安心回家,繼續享受我的隱居生活。這真是個悖論,對嗎?要逃離社會,但我要先確認自己仍在社會之中,沒有被遺棄,沒有變成奇怪的人,我很好。”
老頭突然的袒露心聲讓張濤驚訝。張濤沉悶的心提起興趣,“你結婚時,你和你老婆在一起也這樣嗎?你們怎么生活?她不覺得奇怪?”
“她?”老頭咧嘴一笑,“我怎么樣不重要。對她來說,幸福就是單純的幸福,需要的東西很簡單,明碼標價。不幸也是單純的不幸。謝天謝地,我們不住一起了。但是我兒子,我猜他有點看出來,兒子總是最了解父親的,但他也沒法恨我。”
“這么說有點冷酷。”
“我就是這么個人嘛。”
自我的地獄。不知為何,張濤心里浮現出這個詞。一同生活在這世上,在你身邊的人,每一天生活在地獄里,這可能嗎?這究竟是因為他的本性,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老頭換了個姿勢,蹲麻的腿晃了晃,“換你了,你又是為什么來島上?”
“我?我想去最遠的地方。”
“最遠的地方?”
“你不覺得這是種浪漫的想法嗎?如果一個故事,有一個結局的話。再往前,就什么也沒有。虛空中的虛空。”
老頭笑道,“這有什么浪漫。你也要拍結婚照?”
“我已經結過婚了。”
“當然,你都有小孩了嘛。”
“當時也說拍海景照來著,還說去海南度蜜月。”張濤頓了頓,“可惜今天沒去成。我以為輪渡很方便,沒想到還會停運。其實我們早上走的話,完全來得及在起風前回來。”
這大概是所有人的遺憾,雖然喂猴子很有趣,但總有點不對路,就像到了景點門口,卻被拉到山寨風景區。老頭叉開腿坐下,表情難得嚴肅。“晚飯的時候,我去外邊抽煙,碰上老板,他也在抽煙,我們就隨意聊起來。他跟我說,以前還有漁船載客,自從六七年前出了事,后來都不允許了。那次也是和今天類似,一開始天氣很好,氣象局預警說船只禁止出港,大家都很不服氣。幾個等不及的就私下商量,既然天氣預報經常不準,能機動就機動嘛,也是人之常情。那天,有兩艘漁船偷偷帶著客人去島上,風和日麗,什么事也沒有。中午一艘漁船回來了,下午另一艘漁船啟程,漸漸地天氣陰了下來。你想,這么短一段路,離大陸又近,平常風啊浪啊的,最多顛簸顛簸,船員見慣了,游客也沒當回事。于是他們也沒有回島上,繼續往前走,半道上天氣突變,整艘船沒了。”
張濤倒吸一口氣。
“風平浪靜的時候,誰知道里面掩藏著什么,有什么即將發生。或許有一些跡象,一個,兩個,你覺得哪里不對勁,可你都忽略了。這不就是生活嗎?人天生就是往樂觀的方面想。這段路,好像只是從島嶼到大陸的一個小小的階段,但弄不好,你就掉下去了,再也爬不起來。平靜的海也是會死人的。”
海浪越來越高了。說到這里,張濤不自覺把空懸的雙腿從石沿邊撤出。剛才隱約的恐懼,已經被故事具象化,心也怦怦跳著。
“回去吧。”老頭看出他的不安,站起身,拉他一把,“回吧。”
他們并肩往回走。港口被海水淹沒,他們像踏在海上。要不是入口處的麻繩被誰扣住飄蕩,他們還辨認不出方向。走出港口,踩在堅實的陸地上,張濤再次回望海面,如果說他來時還指望從中找尋什么,遺忘什么,現在他已什么都看不清。他忽然想起兒時看的童話書——在一個古老的傳說里,世界像藤壺一樣長在烏龜殼上,烏龜下沉的時候海平面就上升,烏龜上浮的時候海平面就下降,我們遇到的風浪,只是它前肢扒拉海水時激起的水花,我們登上的島嶼,只是它的排泄物,和它身上脫落的藤壺。人們要去世界之外找尋意義,是多么可笑呀。他能像老頭一樣旅行回來繼續生活嗎?或者說,他實際已經墜入另一個領域?他既無法前進,也無法后退,看不清海,也看不清天空。現在那是一片吸收所有光和色的深淵,頃刻間,雨如傾盆。
這晚無法入睡的不止他們。夏日的潮熱使閔然起身,沿著小小的窄梯向上往樓頂走,她想透口氣,卻發現通往樓頂的玻璃門鎖住了,另一邊正是閣樓。她想起老板的兒子就住在閣樓,敲了敲門,門開了。她先問他有沒有去屋頂的鑰匙,他說沒有。他勸她不要出去,看這情形,一會兒就要下雨了。
他們默默站立了會兒。他問,“你要坐會兒嗎?”他退后一步,閣樓的景象就全然呈現在她眼前。閣樓很小,外形好看,里面并不適合居住,風也格外大,沒法作客房。房間沒有多的椅子,閔然坐在他的床上,身子倚靠著墻面。另一面墻仿佛要壓著她似的斜過來,從一扇斜朝著天的窗戶,可以看到天空的景象。“真美。你會看星星嗎?”她看到幾顆亮起來的,卻連不成星座,“你像住在一座城堡里。我一直這樣夢想,要是有個小世界,快快活活的,該有多好。”
沒能去島上的沮喪減輕了,她知道她永遠也去不了了。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想去這座島。難道是因為旅游手冊上寫,這兒是最適合潛水看紅珊瑚的地方?去不成島,今天總要發生點什么吧。為什么這一時她下定決心敲他的門,要不是船停了,她已經走了,兩人再也不會見面。
閔然望著窗戶,似乎并不打算剖白自己的內心。夏川在她面前遮住這一片天空時,她也只是頑皮地笑笑,就被他摟在懷里。那種快樂洋溢在她撫摸他頭發、脊背的溫存里,似乎要和他變成一對小貓小狗,將眼睛、鼻子、嘴巴都隱藏在毛發中,只有這一片身體和那一片身體,這一點渴求與那一點渴求。
為什么在她結婚之前沒有,現在又有這么美妙的愛情?
她在一瞬間感到她的夢想都實現了。那是種迷蒙的、不經思考的滿足。她想要卸下一些機械的、粗笨的事物,她想要快樂是真實的,想要一見鐘情,想要不必說出口而彼此傾蓋如故。昨日當她和丈夫迷路、懇求民宿來接時,她幾乎快要絕望了。她為什么一直要走到大陸盡頭,才發現那里有穩定、安寧的存在,為什么那種安寧不屬于她,為什么哭泣和死寂同時在一個身體里掙扎。夏川是健康的,真好。夏川是快樂的,真好。夏川是自由的。
閔然在悲哀與歡欣中睡著了,夏川緊緊摟著她。過了不知多久,一陣驚雷打在窗檐上,她猛地坐起來,聽見外面狂風暴雨亂作。而這座凸起的小閣樓,就像風暴中的一座燈塔,四面八方的風雨在此處匯集,敲打著窗戶,撕咬著墻壁,呼嘯著闖到她面前。房間只有她一人,她四處找夏川的影子,但沒有找到。她在恐懼中等了會兒,閃電使房間突然通明又很快黑暗。她終于穿上衣服,用手指梳理頭發,沿著狹窄的臺階下樓。大堂里也空無一人。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丈夫仍呼呼大睡。
張濤和老頭淋著雨回來。張濤病了,老頭卻沒事,笑他年輕人是個塑料打的身子。第二天下午天氣稍晴,港口依舊關閉。小夫妻和女學生買了火車票先離開,夏川送他們到車站。老頭和大學老師等了一個禮拜,終于到了島上。可那島也沒什么可玩的。困在島上一個禮拜的游客才叫寂寞,紛紛搭船走了。他倆在空蕩蕩的島上走了一遭,老頭照了許多照片。美雖然美,但那美是單調的。唯一可觀的建筑是座從前的監獄。大學老師訂了家旅店,住了兩天。書或許在寫,倒是每頓飯都記得算到發票里。從此分道揚鑣。
張濤留在民宿,吃了藥,睡了幾天,燒也退了。他昏昏沉沉這段日子,有時耳邊響起嬰兒“哧哧”的聲音,這種聲音使他醒來。他想起孩子蓮藕似白白胖胖的手臂,“咕隆咕隆”的學語,既沒有思念,也沒有愛憐,仿佛一切情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也會想起那兩個女孩子回光返照似的青春的喜樂,仿佛知道痛苦在前頭,唯有這一刻,讓人看到一眼,看一眼,就凋謝了。
民宿里忽然冷清下來,張濤下樓吃午飯,聽見老板娘抱怨,夏川打算離開,去北京、上海,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出去看看也好,老待在父母身邊長不大。”張濤勸慰道。“有什么可看的?我和他爸以前在國企,干到中層,也就那么回事。還不如一家人開個小店,想幾時開門就幾時開門,想休息就休息,賺的都是自己的痛快。”
夏川卻絕不能同意。那日以后,他的心中產生一種混亂的感情。一方面是這里仿若時間靜止的風景,一方面是那個大千世界時刻變化的麗影。它們短暫停留,一去不返,只留給他不可捉摸的愛欲的幽靈。對他來說,這個美麗的地方,一分鐘也待不了,非走不可,這一刻不走,下一刻也得走。
一天清晨,夏川不告而別,留下那輛父母并不會開的面包車。后來聽說他去了一座大都市,就在海的另一邊,每年季風與此間相抱,不知道又是跟著哪個女人。心靈如鮮花盛開,四季常有客人。老板老板娘念叨兒子的次數多了,張濤時常想起那個俊美、清朗又有些任性的青年,也許用不了多久,他的面貌就大改了。周末民宿又忙起來,張濤便給老板幫忙。老板娘給他開工資,雖不多,但足夠他把生活重新建立起來。他搬到閣樓,擁有了這座島嶼最高的位置。被主人遺棄的物件現在歸張濤所有,這對墻上的青藤來說并無差別。張濤想起夏川時,另一個年輕人的容貌也漸漸浮現在眼前,而且越來越清晰。也許有一天,年輕人就出現在他面前,問他父親到哪里去了,為什么離開他們。但他現在哪里也去不了,只有等船回來,等船靠岸。比起做公務員時,他說的話比從前多了許多,早上他到漁市買鮮魚、到菜場買蔬菜,送第一批客人到港口乘船,中午組織了另一批客人,陪他們看猴子、滑草、拍照、看海,晚上送一些趕夜車的房客到車站,或者接幾位禮拜五晚匆匆前來度假的旅人。蔚藍的海岸在多數時節壯闊而靜美,潛藏在生命里的巨大能量,催生出種種活躍的飛鳥魚群。但是他心里明白,他已經失去了語言,從世上消失。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