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點左右,我在手機上寫一個小說。書店里沒人了,店里店外一片安靜。我正要起身關門,作家突然推門進來了。我有點意外,我和他在一些聚會上見過幾次,但從來沒有單獨聊過,他也沒來過店里,這次也沒在手機上先打招呼。我就笑著迎接他,請他在沙發上坐下。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我往熱水壺里倒礦泉水,一邊問他:“老師,今天你怎么有時間過來?”
作家靦腆地說:“我騎著電動車兜風,這些天暖和了,騎著騎著就到你這里了,找你聊聊天。”
我說:“歡迎歡迎,太好了。您最近在忙什么?”
作家搓著手說:“咳,瞎忙瞎忙。”
我倆沉默了會兒。熱水壺很快響了起來。我從茶餅上掰下一些茶葉,放進茶壺里。一會兒水開了,我往茶壺里倒熱水,茶壺里升出熱氣。
作家有點不安地坐著,看著我泡茶,問我一般什么時候閉店。我說:“我這邊無所謂的,關得早關得晚都可以。”他又問我大概什么時候睡覺。我就跟他說:“一般一兩點,老師你有時間的話,多坐會兒。”
聽到我這么說,我感覺他才放松下來。他說:“我跟你瞎聊天啊。我最近啊,在寫一個東西。有個導演找我寫劇本,說要打造中國第一個怪獸大片。我就給他寫了個《夸父大戰姐斯拉》。”
我問:“姐斯拉,姐斯拉是什么?”
作家笑著說:“就是哥斯拉,變成姐斯拉。”
我笑了,說:“哈哈,好玩好玩。”
作家顯得有點高興,他說:“我已經寫得差不多了,我跟你說一段兒啊。里面的主人公我設定的就是夸父,追太陽的那個夸父,這個大家都知道。但其實我們的神話里說,古時候有個部族叫夸父,里面的人都是巨人,追太陽的夸父只是他們中的一個。咱們不是要宣揚傳統文化嗎,我就從神話里面找來夸父,這樣讓他去打姐斯拉,一種像哥斯拉那么大的怪獸,巨人去打也比較合理嘛。我想把夸父設計成一個普通人,他生活在當代,平時的身份可能是保安或者快遞員之類的,周圍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夸父。一開始他自己也不知道,后來他知道了,每當有怪獸出現時,他就會自動巨人化變成夸父,打跑怪獸,打死怪獸。姐斯拉只是其中一只怪獸啊,里面有一段夸父怎么消滅姐斯拉的情景,我借用了一些武俠小說的手法。你聽聽啊,哈哈。”
作家害羞地笑起來,帶著一點自嘲。我也跟著笑了,期待地看著他。
作家說:“啪,我雙掌往前一推……在這個劇本里,我就是夸父。在雨中,我和姐斯拉已經打了一會兒了,已經打了一會兒了,最后我就出大招了。我張大嘴巴,吸納空中的雨水,直到我的嘴巴被雨水漲滿,腮幫子鼓得像氣球一樣,都快爆了,然后我‘噗’一下噴出雨滴,雙掌往前一推,雨滴在我的掌風下飛速前進,洞穿了姐斯拉粗糙堅硬的身體。姐斯拉還不太相信,狐疑地低頭看,看到自己的身體的確噴出無數股細細的紅雨,它抬頭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我,又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還想用自己的短手去捂傷口。一方面它夠不著啊,捂都捂不到,還有傷口很多,它不是章魚啊,更不是多手怪,只有兩只手,捂也捂不過來。再有姐斯拉的脖子很短,低頭費勁,它一直低著,馬上就缺氧了,你想它還失血過多,一會兒就頭暈了,轟然倒下。它太重了,一場小型地震,地面晃動起來。我雙腳左右踩了踩,穩住身形也穩住地面。為什么我噴出的雨滴這么有勁?因為我練過啊,我多么熟悉水啊:我先是從杯里、碗里、桶里喝水,然后噴出,再加上掌風吹送,接著我又在洗澡時不斷地練習,然后我喝光池塘、河流里的水進行練習,冬天我就吃冰雪,夏天我又吞下瀑布。到后來,每當下雨天,我就直接吸納眼前落下的全部雨滴,匯成噴泉吐出。我也曾經數清從窗前掉落的雨滴,所以我的眼神多么犀利,甚至都能驅趕、加速每一滴雨滴。”
我聽了笑著說:“原來這樣!哈哈哈哈。”
作家喝了口水,作勢要噴的樣子。我笑著用手遮擋,作出閃避的樣子。作家咽下茶水,大笑起來。我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作家繼續說:“每次我出去打怪獸時,都會穿上機甲。機甲就是小區的那些健身器材,組裝一下就可以了。我去怪獸出現的地方,旁邊隨便哪個小區,把健身器材拔起來,組裝好穿上,打完后再給插回去。也不妨礙人們繼續使用,他們可能都不知道健身器材被拔出來過。當然了,有些健身器材可能被怪獸打變形了,它們還扒拉,爪子抓出一道道裂痕。這個沒辦法,就算是打怪獸的耗材吧,要他們小區換一下了。”
我說:“換一下應該的,應該的。”
作家說:“是吧。但凡怪獸被打死,我都要找一棵大樹,把枝葉全擼了,用樹干把怪獸串起來燒烤,我也分給大家吃的。當然啊,怪獸們都沒有死,其實也沒有像姐斯拉這樣的怪獸,都是人的意念幻化出來的。但在電影里,這樣打怪獸的場面還是要呈現出來。等看完電影,你可能會隱隱覺得,這些怪獸其實都是人們心里過大的欲望、執念等變成了實體。但是說怪獸不存在這很掃興,所以希望能處理得好一點,一般的觀眾看到怪獸,觀影經驗比較豐富的人,可能看出怪獸其實是幻象。”
我說:“這個不錯啊,如果我是導演的話我都想拍。不過處理起來確實有些難度。”
作家說:“是啊。我也是想掙點生活費,但也想盡量寫得有意思一點。”
我給他倒了茶,剛才我手拿著茶壺的把兒,像是聽入迷了。
作家喝了口茶說:“……不知道你有沒有,我心中也有怪獸的。”
我說:“我肯定也有啊。”
“誰沒有呢。”作家感慨地說,“可是我們沒有夸父啊,只能是我們自己成為打怪獸的人了。我們要練習啊,以前人們用的武器我們都可以拿來用,孫悟空的金箍棒,哪吒的混天綾,甚至盤古的開天斧、女媧的藤鞭,等等,還有國外的那些超級英雄的超能力。這里咱們就不說東方西方了,都是人類可以使用的武器。”
我說:“是啊。”
作家喝了口茶,轉頭看看兩邊的書架,說:“說起我們的欲望,我還想把民間故事十兄弟改成小說,香港不是拍過《十兄弟》嗎,鐘鎮濤郝邵文他們主演,挺好看的。我想把《十兄弟》作為原本,改成《七兄弟》,我不知道葫蘆娃是不是這么來的,肯定有些關系吧。我想這么處理,就是我的欲望,或者說向往吧,中性一點,生了七個兄弟:老大千里眼看盡了奇景,看光了所有的物象信息;老二順風耳聽完了軼聞,聽光了所有的奇聲異響——兩兄弟窮盡了眼睛耳朵的娛樂;老三大手緊抓奇珍異寶,左手和右手都互相搶奪;老四長腳天天奔走不休,細長的腳脛越磨越短;老五大嘴巴不斷吃東西,老六大肚皮都能裝得下,老七大屁股呢就拉了坨屎,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都埋進了金子般的屎里。其實這七兄弟是一個人,它們可以組裝成一個大人。他們也可以打怪獸,或者打外星人,但其實都是在打自己吧,就是自己和自己作戰。但是我只有這些理念上的情緒上的想法,還沒有安排好情節,故事不太好編。”
我說:“是的,關鍵是故事,它就像一個骨架,你可以往上面掛很多東西。但假如故事不行,就很難讓別人看下去。”
作家說:“故事是一個,我可以去經典的故事那里抄,不說抄了,就說去學習去借鑒。比如中國的神話啊、古希臘和莎士比亞的戲劇啊,還有元雜劇那里,有很多很多好故事,還有很好的講述節奏和敘事手法。除了故事,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是人物。比如中國傳統小說提供了好多人物形象,你想三國、水滸這些,張飛關羽,武松魯智深,中國人誰不知道?那我最喜歡的就是剛才說起過的孫悟空,哪吒也喜歡,他像是孩子版的孫悟空,其實孫悟空也是孩子,他倆都是憤怒小孩的形象,當然后來都長大了。我還想過我是不是可以就是孫悟空……我想寫一個長篇叫《孫悟空》,人物就是《西游記》里的那個孫悟空,有些情節也會照搬過來,但我會做一些改動,我想過一些片段啊,你聽聽。”
作家喝了一口茶,說:“比如我們就從花果山那里開始,孫悟空從石頭里蹦出來后,當上了美猴王,他和猿猴、獼猴、馬猴等各種猴子,早上起來出洞去山上玩,晚上回來睡覺,渴了喝泉水,餓了吃水果。這樣一起不知玩了幾百年,突然有一天孫悟空吃著吃著東西咧著嘴哭了,嚼碎了的水果從嘴邊掉下來。邊上幾只說得上話的猴子,互相看了看,吃驚地問他:‘您怎么了這是,是今天的東西不好吃嗎?’他就說:‘不是的,大家想啊,我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現在我又住在這個石洞里,感覺又像回到石頭里了。’大家問:‘那我們不是天天出去玩嗎?’我說:‘大家不覺得天空也像一個罩子嗎?就這么罩著。’猴子們面面相覷:‘那您想怎樣?’我說:‘我想去天外看看啊。’說著我又要哭。猴子們說:‘那您也不會飛啊。’我說:‘是啊。’這下我哭出聲來了。猴子們不知道怎么勸。我哽咽著說:‘你看,我們每天這么吃喝玩樂,看上去好像沒人管,其實死一直管著我們啊,過些年我們都是要死的。’猴子們這下都聽明白了,一個個都哭了,說不想死啊。這時,一只博學的老猴子說:‘您不想死的話,要先去做人啊。聽說人有很多辦法不死。’我說:‘啊!那么,人在哪里啊,我去問問他們。’老猴子說:‘我聽說遠在海外。’我大叫:‘明天我就下山!漂洋過海也要找到他們!又說:等我學會了不死的辦法,回來告訴你們,我們一起永生。’猴子們歡呼:‘太好了!太好了!明天我們給您準備水果,吃了上路。’第二天,他們果然去采了很多水果和干果。有櫻桃、梅子、龍眼、荔枝、林檎、枇杷、梨子、桃子、李子、楊梅、西瓜、柿子、石榴、栗子、胡桃、椰子、葡萄、榛子、松子、榧子、甘蔗、橙子、柑橘,等等。那櫻桃的顏色多么美啊,梅子的味道多么香多么甜。龍眼啊,肉甜皮薄;荔枝啊,核小肉厚。這些水果啊,都是連枝帶葉的十分新鮮,那些干果啊,又多么干脆,我和大家整整吃了一天。又到了第二天,我很早起來了:‘大家幫幫忙,快點給我折些松枝過來編筏子,再去斫根竹竿當竹篙,我真的要出發了!還有還有,昨天吃的水果照樣再幫我去采些來,路上吃吃。’大家幫忙,馬上就備好了。我跳上筏子,一竹篙撐開,漂漂蕩蕩的,在大海上越漂越遠。我看著慢慢遠去的天長地久待在一起的猴子們、花果山,眼淚就掉了下來。我看著前面茫茫的大海,又擦掉了眼淚。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我看到那:
碧海的中央有一座輝煌的金山
山頂的正中有一棵燦爛的金樹
粗壯的枝柯上垂掛著十個太陽
九個掛在下面的枝條昏暗沉睡
一個掛在頂枝包含隱隱的光芒
這時一只金燦燦的雞躍上枝巔
毛羽發亮仰直了脖子發出尖叫
頂枝的太陽猛地睜開那只巨眼
它的眼睛啊就是全身發出強光
刺激得下枝的九個太陽像炭球
晃蕩幾下互相碰撞又睡了過去
天空立刻布滿了金線金針金毫
穿過綿實云層變成柔和的黃光
黃光在低層的大氣里彌散開來
無色的光芒大白天下照臨人世”。
這一段作家像朗誦詩歌一樣背了出來,在他的敘述里,孫悟空的“他”也慢慢變成了“我”。
接著作家說:“這里我們可以添加一些神話傳說,讓孫悟空從海上升起,順著陽光爬上去,一直到達天上,讓他先看看神仙是怎么生活的。其實他看完之后有點失望,神仙除了長生不老之外,看起來也沒什么好的,因為他們什么都有了,吃的穿的,又心想事成無欲無求,還長生不老,日子過得非常無聊。所以孫悟空還是想做一個人,只要多一樣神仙的特性,就是長生不死。他還是希望自己有欲望,有喜怒哀樂,還有各種人間的事務,各種情感的沖擊。于是以他又下降到海上,在海上又不知漂了多少天,渴了餓了就吃水果,終于到達了一塊陸地。他從筏子上跳到陸地上,又在地上游蕩了很久,手里拿著的原本青翠的竹篙,早就已經枯槁朽爛。這時我們可以描寫一下人間的百態,可以寫一個像《金瓶梅》《紅樓夢》一樣的世情小說。那我們也跳過去吧,就直接講孫悟空學道成功后的感受。”
作家的眼神越過我的頭頂,好像看到了遠處,但其實我的身后也是一面書架。接下來他又用“我”來講述,仿佛又變成了孫悟空。
作家說:“……我終于找到了菩提祖師,學會了七十二變,也長生不老了,還去東海龍王那里強要了如意金箍棒,可是我啊,好像也沒高興起來,天空仍舊像罩子一樣罩著大地,但我又從來沒見著天空。我把金箍棒變得很長很長,那么橫掃時沒有碰到天空;我把如意棒變得很高很高,那么刺探時也沒有戳到天空。可是我明明去過天上啊,我見過神仙。我坐著筋斗云朝著藍天飛去,飛到那雪原般平鋪的云層之上,那藍色的天空還在上頭,它的上頭是發暗的天空,它的上頭的上頭是黑色的天空。我回頭看到我們待在上面的大地,也不是我們想的巨大的平坦的地塊,它像一顆泥丸,一粒微小的圓圓的塵埃,無所憑依地懸浮在一片虛無中。月亮是一顆石球,太陽是一個火球,它們也是這樣懸浮在空中。我想其他那些閃閃發亮的星星也是這樣,當我們靠近時它們就變了個模樣。”
作家的眼神收了回來,看著我說:“我就有點不知道怎么辦了。怎么天空會變呢?我看見過的天空去了哪里?神仙們又住在哪里?”
說完,他的眼神又變遠了,他說:“天上不行,那我就去看看地下。我跟著金箍棒往地下鉆,地皮戳破了,土地很柔軟。我看到了爬蟲蚯蚓蠕蟲,泥土越來越硬變成巖石。我看到那些細微的生物,它們微小得仿佛不存在,它們又繁多得到處是。再往下是火漿流動的湖,我穿過那里像洗熱水澡,好多怪魚在里面游動。接著我就來到了閻羅殿,見到了吊死鬼牛頭馬面,和十個爭當大王的閻王,然后是一片藍色的大水,再往上就是堅硬的巖石,緊密的土地松軟的地皮,我從地球的這邊冒出頭,看到了一樣虛無的天空!”
作家說到這里,似乎都煩躁了,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神平靜下來。他說:“這樣,我只好跟著師父去取經了,因為觀音來告訴我,遠處的西天有很多真經,真經上寫的都是真理,我想去看看上面寫著什么,即使看完了,我仍舊覺得一片虛無。我們師徒四人,跨過永恒流動的清涼的通天河水,但我發現,對岸就是我們心頭永遠焦灼的火焰山啊,是水火交攻的身軀化成的塵沙。我們一路走過很多地方,看到人們都像活在無底洞里,上層的吸食明潔的光線,中層吃上層掉落的食屑,底層的吃中上層的尸土,無底層吃喝純粹的黑暗,在黑暗中身軀發出光芒,無底層之下隱含著地火,那是另一個涌動的太陽……而那個西方永遠都在前頭,地球是圓的啊,我們一直往西走就一直在地球上打轉,我們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西方又在西邊的遠處了,我們又可以上路了!大概不斷地行路就是取真經吧!”
作家說激動了。他說得太快時,有些音發不清楚,他的嘴角慢慢堆起了白沫,他的眼神迷離了,好像看著我又好像穿過我看著后面的書架、墻壁和遠處。我給他加了水。作家的眼神回到了眼前的茶杯。
他端起來喝了口水:“我就講《孫悟空》這三個段落吧,以后真的寫時,中間我會加上一些情節,一些細節,讓整個小說充實起來。我這么處理孫悟空,可能會有很多人不愿意,說我糟蹋經典,可能有些佛教徒也會不高興。”
我說:“是有這個風險的。”
這時店外,經過了一輛汽車,傳進來很大的聲音。四周太安靜了,白天,你幾乎聽不到汽車的聲音。
作家等汽車過去,接著說:“那這個就更不能寫了,這是封建迷信啊。我曾經夢見自己去了地下。十個閻王出來迎接。他們是: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輪王。我在書里見過他們的樣子,他們長得很像我們畫的那些圖。閻王們相當客氣,鞠躬迎接。我也很謙虛,站在那里路都不敢走了。閻王們說:‘哎呀,您是陽間詩王,我們不過是陰間鬼王,身份沒你高,您不要過分謙讓了。’我說:‘我到你們這兒了,哪里還敢跟你們講身份啊。’我嘴里一邊這么說著一邊往前走,心里覺得高興。
十王領著我在森羅殿坐下,這森羅殿實在是高,就看見幾根紅彤彤的柱子升上去,抬眼一望,上面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見了。我看到幾根又粗又大的紅燭在柱間燃燒著,心想他們也要點燈的嗎,但又不好細問,顯得自己沒知識又好奇。我看著燭火跳躍著,大概一會兒露出笑容,一會兒又露出愁容。十王注意到了,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秦廣王就問:‘老師您為什么這么高興又如此憂傷?’我擺擺手表示別提了。但十王還是追問個不停,十分關心。我就說:‘我是看到這燭火啊,它們多么輝煌,可是人死燈滅啊,你看,我也到你們這里來了,唉……’我指著蠟燭說:‘你看,它們也在垂淚。’秦廣王連忙說:‘老師,您節哀……’秦廣王又問:‘老師這次來地府一游,真是蓬蓽生輝,我們這兒好久沒這么亮了,不知您有沒有寫詩?’我說:‘稍微寫了幾首。像排律:《鬼門關望月》《奈何橋春泛》《望鄉臺晚眺》《孟婆莊小飲》《剝皮亭納涼》《惡狗村踏青》《血污池垂釣》等;七律三首:《刀山歌》《劍樹吟》《酆都城嘆》;絕句若干,還寫了一則《判官序》,一則《牛頭馬面跋》。這樣顯得完整些。’秦廣王說:“啊啊,老師您費心!您的文思真像這冥河水一樣滔滔不絕!”
作家喝了一口茶水,眼睛望向天花板說:“雖然地下把我招待得很好,但是我總向往著高處啊。我經常聽到若有若無的鳴囀,看到一群似有若無的鳥兒,它們的毛羽藍白相間,與渺茫的天空和寬大的白云一個樣式。我聽到它們帶著一陣優美的歌聲從空中降落,仿佛比我更高的更美的更純粹的東西來臨。但是它們不能帶我走啊。有時在夢中,我也聽到影子的規勸:
我曾經進入一座迷蒙的林子
迷漫著迷夢般的迷茫的霧氣
我看到三個影子連接在一起
交疊的部分形成仿佛的實體
說他們是虛無、希望和誘惑
左邊的影子傳來飄渺的聲音
‘持續的傷感形成憂郁的愉快’
右邊的影子的聲調勾人魂魄
‘道理都是放屁拋開那些規矩’
中間的影子說話溫和又飛揚
‘這不是折中,不萎靡不放縱’”。
“我啊,”作家說,“我還是喜歡屈原那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屈原被流放后,三年見不到楚懷王。他盡心盡力,卻被讒言遮蔽。他心中煩躁啊,想來想去,不知該何去何從。他就去見太卜說:‘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希望通過您決斷。’
太卜擺正蓍草、撣拂龜殼,說:‘請問您想問什么?’
屈原說:‘我是寧可繼續誠實勤懇、樸實忠厚呢,還是去迎來送往,這樣無窮無盡地應酬?我是寧可鋤草耕田呢,還是交游權貴沽名釣譽?我是寧可說公正的話不忌憚得罪別人而危害自身呢,還是隨從世俗和富貴的人而茍且偷生?我是寧可超脫世俗保持本真呢,還是阿諛奉承、戰戰兢兢、唯唯諾諾,巴結君王的寵妃?我是寧可廉潔、正直保持自身的清白呢,還是圓滑為人,像油脂一樣滑、牛皮一樣軟,像測量柱子時一樣順勢而轉?我是寧可像千里馬那樣昂首呢,還是像水上的鴨子一樣浮泛,隨著水波上下起伏,偷生保全自己的身軀?我是寧可和駿馬并駕齊驅呢,還是追隨劣馬的足跡?我是寧可和天鵝比翼而飛呢,還是和雞鴨爭搶食物?
這些選擇哪樣兇哪樣吉,我該何去何從?
世界污濁不清,蟬翼是重的,千鈞反倒是輕的;黃鐘被毀壞拋棄,瓦罐卻像雷一樣轟鳴;諂媚的小人位高權重,賢能的人默默無名。唉,沉默吧,有誰知道我的廉潔、忠貞。’
太卜放下蓍草辭謝:‘那個尺有它短的地方,寸有它長的地方;萬物有它本身不足的地方,智慧有它不能明白的問題;卦術有它算不到的地方,神明也有它不能通達的所在。按照您的心,去做您的事吧。龜殼蓍草實在無法明了這事啊。’
屈原又游蕩到江邊,在水邊邊走邊唱,那時他已經面容憔悴,身形消瘦。
一個漁翁看見了問他:‘您不是三閭大夫嗎?什么原因淪落成這樣?’
屈原說:‘整個世界都污濁不堪,只有我一個人清潔;大家都喝醉了,只有我一個人清醒。所以我被流放了。’
漁翁說:‘圣人不像你這么死板地看待世界,他能夠與世俗一起與時俱進。全世界都渾濁,為什么不翻起爛泥攪動水波呢?大家都喝醉了,為什么不跟著吃酒糟喝剩酒呢?為什么想得這么深遠做事這么高潔,反而讓自己遭受流放呢?’
屈原說:‘我聽說,剛洗頭的人必定會撣帽子,剛洗澡的人必定會抖衣服,怎么能用干凈的身體,承接骯臟的外物呢?我寧可投身汨羅江的水流中,安葬在江中的魚肚子里,又怎么能讓皎皎的潔白,蒙受世俗的塵埃呢?’
漁翁莞爾一笑,拍打著船槳離去,唱著一支歌:
滄浪的水清澈時啊可以洗我的帽纓,
滄浪的水渾濁時啊可以洗我的雙腳。
他就這么離開了,不再和屈原說話。
屈原最終投江了。我在想,反正我們人都是要死的,總是要被時間的洪流淹沒,為什么我們不能活得盡興呢,不去做我們不想做的骯臟的事。不是我們比別人干凈,是我們既然已經覺得臟了,為什么還要去做呢?”
作家最后這么問道,他的眼睛直視著我,但是我覺得他并沒有看著我,也沒有看見我。店外傳來蟲鳴,是生活在綠化帶里的蟲子。我再往熱水壺里加水,一摁開關,熱水壺很快發出嗚嗚的聲音。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四邊的書架豎立著,密密挨挨的書在書架里面豎立著,那一本本書,像是骨灰盒又像關著一個個靈魂的盒子。我涌上一陣感傷的情緒。
作家的眼神回來了,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仿佛在緩解自己精神的緊張。他說:“我該走了,很晚了。可能都已經第二天了。”
我說:“我還想聽您繼續講呢,您不用擔心,我睡得很晚的,有時躺在床上,也是醒到天亮。”
作家說:“那倒的確是的,我也是這樣,能睡是福啊。我們這些人,就是想得太多了,又不干什么體力活。”
我說:“是啊,上次我整理書架,白天時累得半死,晚上就睡死過去了。”
作家點點頭:“是這樣的。”
然后他沉默了,好像在想怎么接上剛才的話題。我在等著他再次開口。店里十分安靜,外面沒有聲音,蟲鳴也停了。
一會兒,作家說:“我還是覺得,人的事要在人間解決。我們要接受我們的欲望,我們的情感,只是不要太過分。我們要發展出屬于我們人的東西。大家都在說愛,說神就是愛,也許愛真的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雖然愛已經被人們說濫了。你說蒲松齡的《聊齋》,他為什么說狐說鬼,在我看來,他說的是情是愛。《聊齋》里的人、鬼、狐,有那么多都是至情至性的。為什么可以跨越陰陽跨越物種,因為愛可以肉白骨、活死人。”
作家停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前段時間還給人寫了一個很俗的短劇,現在短劇賺錢啊,給錢很快,但是我聽說都是編劇導演賺錢,投資人都虧了。我也寫了一個,一個禮拜就寫完了,錢確實馬上就給了,好像就拍出來了,這個感覺很好,就是你馬上看到了成果。那個短劇講了一段很像執念的愛情,很俗的故事,一個中年人不忘初戀啊什么的,到了老年他們又在一起。故事俗,但是愛是不會俗的,至少真愛永遠不俗。我還是愿意相信真愛。我還給這個短劇寫了個歌詞:
給你寫首流行歌詞
活到現在僅有一次
花了七日上帝創世
也是七日我們一起
人世的一切都是暫時
但這暫時一定是永時
等我老時也記得這時
太陽照進樓頂臥室
室外是紛繁的人世
多么碎煩萬物萬事
室內我們創造新世
人世的一切都是暫時
但這暫時一定是永時
等我老時也記得這時。
愛引領我們上升。一開始,我們愛自己,接著我們愛親人,愛友人,愛戀人,接著我們學會了愛陌生人,愛動物,愛萬物。愛不會讓我們無所事事,愛不會讓我們空虛無聊。”
我聽進去了。我說:“如果真能這樣,那真的太好了。”
作家露出開心的笑容,一下子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我再倒時,他說他要走了,喝最后一杯。他拿起手機叫車。
一會兒他放下手機,問我:“最近在寫什么東西?”
我說:“剛剛您進來前,我正在寫。”
作家問:“在寫什么?”
我說:“在寫一個作家。”
作家問:“不會是我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您啊。”
作家大笑起來:“你隨便寫啊,我這邊沒關系的,你怎么寫都可以。”
我把作家送到店門口,車來了。作家說聲“拜拜”上了車,他關上車門,車子啟動了。我正要轉身回店里關門,車子的車窗下滑,作家又跟我招手,鄭重地說:“再見。”
我下意識地說:“再見。”不知怎么的,又加了句“保重。”
作家朝我說:“保重。”
車子開遠了,我看到它的尾燈越離越遠。我嘆了口氣,旁邊綠化帶蟲聲唧唧,好像在助長我的嘆息。
我回到店里,可能因為剛才喝了好多茶,一點睡意都沒有。我看到最后我給作家倒的茶還在那里。我接著在手機里寫我的東西:夜里十點左右,我在手機上寫一個小說。書店里沒人了,店里店外一片安靜。我正要起身關門,作家突然推門進來了……
一直到天微微發亮,我才去睡覺,一覺睡到了下午。
我一邊吃一天的第一頓飯,一邊刷手機,我看到作家的朋友圈,是他妻子發的。她說一周前,作家在陽臺休息時,失足墜樓,在醫院躺了幾天后,今天早晨去世了。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lt;O:\pic\bt\wxg\wxgbt13.tifgt;